巨人走进房间

有一天,巨人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在经历了一番很大的挫折与考验后,他终于爬进了我们的房间。就像一列火车驶进了房间。

他先是将头伸进来,他的头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两只眼睛像是两只巨大的灯笼,他用巨大的眼睛环视着房子里渺小的陈设(他只消动一动眼球就将我们的房间尽收眼底了),一切都小得如同玩具,他心想这里也许是小人国吧。他努力地将身子也探进来。巨大如山的肩膀使他不能挤进房间。房子只能容纳他的头,他的身子被排斥在外面。巨人抖一抖身子,他的战栗让整个房子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唤,就像要散架一般。离门口最远的卧室里的花盆也应声而碎。

巨人是聪明的,他先是像拧毛巾一样用力压缩自己的身体,而后将自己斜成四十五度角,爬着穿过了房门。但他感到更多的局促,他灯笼似的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扇动起地面最微小的灰尘,他粗重的呼吸仿佛火车的呼啸,让所有家具都摇摇晃晃,像极了人间。由于房间的局促,巨人弓着腰在地面上手脚并用地爬着。巨人爬到客厅,这里是最为宽阔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巨人也还感到伸展不开。他的腿蜷缩着,并感到酸麻。他的手吃力地撑着地面。为了更好地撑住,他不得不隔一会换一只手。

巨人挪动着身体,其实主要是头部环顾着房间。房间有粉色的墙壁,还有墙壁边上像是手风琴一样的暖气。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一片先知一般的白光铺在地面。巨人看到一个小柜子,那么小甚至放不下巨人的脚。巨人不再用手撑着地面,他曲腿躺了下来,稍稍抬起头时,他的鼻子就要顶住天花板了。

什么都是小的。巨人用小拇指弹开一间间房门,有的东西要通过放大镜才能看到。巨人说,你们这里太小了,就像我的指甲盖一样小。我说,是你太大了。巨人笑了,他一笑,一股强劲的风就刮过来,他又说,是你们太小了。小得可以从针眼穿过去。

巨人进来时候是困难的,出去也同样困难。他沉吟了片刻,说,我讨厌你们这种画地为牢的做法,你们为什么要盖房子呢,露宿街头不好吗。你们以为自己的房子和牢房有什么区别吗。街头的长凳不是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星空吗。我说,晚上很凉,如果睡在外面会感冒。巨人笑着说,这都是因为你们与自然隔膜太久了,受一点点的冷冻就会生病。像我终日在外风吹日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外面传来鞭炮响声。巨人指着窗户说,你们就是凭着简单的玻璃和外界保持联系的吗。我说是的,当屋里空气质量变差时候,我们就可以打开窗子,和外界保持空气上的联通与交换。巨人说你们就像原始人一样可怜。不,你们甚至不及原始人。你们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摆脱外界,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你们对外界一无所知。是时候悬崖勒马了。你们应该走出去,将身体融入到自然之中。记住更多的植物的名称,越过更多的山,涉过更多的河流。只有这样,你们才会知道天空是多么辽阔,同时又是多么渺小。

巨人蜷在房间里,摆出了各种姿势以克服身体的僵硬。他的勉力支撑让汗水从他的头上汇流下来,宛如溪流从高山上蜿蜒下来。如下雨一般沙沙地落下,房间里的字纸篓、脸盆、椅子都在水中漂流。巨人用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我打开窗子,说,外面下雨了。巨人说,雨夜让人安心。雨夜我会做很多梦,但都与雨无关。我说我恰恰相反,雨夜中的雨会飘进我的梦犹如飘进没有关上的窗子。那你的梦不会感到潮湿吗。我说所以我的梦往往带有一股潮味,我已经记不清多少人和我说过要我阳光一些的了。

巨人说我有些饿了,有什么食物吗。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巨人说看看吧,你就是这样招待我的。我惭愧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有一点什么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没有了。巨人说虽然你们人小,吃得却很多。我告辞了。我说你等一等,我去买一些吃的,你要吃什么尽管说。他说要吃一口猪,一袋馒头。

当我买回食物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他巨大的身体让房子显得矮小无比,他的鼾声如同锯木声充塞了整个房子。只有在这时,我才得以从容而细致地观察巨人。他的身体虽然庞大,却比例匀称,健硕的肌肉绷起衣服,线条分明。他的头仿佛被海水反复打磨的石头,显得圆润光滑,头发如同附着在石头上漂游的海带或珊瑚。眼睛、鼻子、嘴巴各安其位,仿佛几个兄弟团坐在面部。他的手掌大如蒲团,他的脚长如舟。即使在他躺下时候,如果不凑近或站在高处看,也看不到他的全貌。而如果看到了他的全貌,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魁梧而又健朗的人啊。

他醒来时候,我正在一边用火烘烤猪头。他说,梦中飘过一阵香气,我就跟着走,走啊走啊就到了悬崖上,一脚踩空就堕入到现实中了。他拿起已经烤好的猪蹄,三下五除二塞入口中。他巨大的牙齿将骨头咬得咯嘣作响。就像我们咬鸡爪一样。就着馒头,吃得不亦乐乎。很快,他将食物吃完,就像变魔术一样。

他打了两个饱嗝,伸伸懒腰说这真是愉快的一晚。我说是的,雨已经住了。我倒了一杯葡萄酒,将酒瓶递给他,我说,为巨人干杯。他将一瓶酒一吸而尽。兴之所至,巨人唱起了歌谣,声音浩大如洪钟。整个房间的灰尘也翩翩起舞。我也手舞足蹈着助兴。巨人的声音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裹挟着泥沙与清流,滔滔澎湃。我的舞姿也顾盼生辉耀人眼目。巨人也为我鼓掌。

热闹后的场面是冷清的,甚至会让人感到萧瑟。就像在旷野的寒风中穿行。

巨人说我要走了。我挽留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多坐一会吧。巨人看看我的房子说,可惜你的房子并不是很大,不然我也给你跳一支巨人之舞。我打开电视机说我们来看一看电视吧。巨人看了一会,说,如果有人想变得无聊,那么就让他看电视吧;我又拿出一本书给他看,他说书本是好东西。他看得很快,没过一会就将书看完了。现在我们来聊一聊天吧。由于没有和巨人聊天的经验,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巨人好像看破了我的窘境,对我说,随便聊些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可以聊一聊你的前途。我说我并不了解我的前途,我只觉得一片迷雾横亘在我和未来之前,因此我时常陷入绝望。巨人说你可以尝试拨开迷雾,毕竟手长在你的身上。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你们的前途是星辰与大海,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们,奋力地奔跑吧。我沉默了半晌。巨人又说,我们来聊一聊幸福。幸福并不是痛苦的反义词,也不是高兴,也不是满足,更不是享受。那么幸福是什么。我问。巨人兀自喃喃着,幸福不是清早五六点钟的太阳,幸福不是晨起的问候,幸福更不是浪漫的给予……巨人说话时候舌头绕过石窟一样的口腔,灵活地转动着,仿佛一条红色的蟒蛇在舞动。常常使我忘记他的话语而一味地观察他的舌头。巨人的声音也很好听,就像蜜饯一样甜蜜,就像美酒一样醇厚。

在我恍惚的当儿,巨人不知怎的将话题转移到酒上,他说他喝的最多的那一次是巨人谷。巨人谷里长满了美丽的玫瑰,花香馥郁,草木蕃盛,那里有无可计量的琼浆玉液。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为什么。巨人说因为那是从地底涌出来的酒泉,地母的力量是伟大的,因此酒泉永远也不会枯竭。那里还有美妙的乐曲,就是那种让人翩翩起舞的乐曲。还有数不尽的天仙,摇曳出曼妙的身影。四季温暖如春,小动物们和谐共处,人们从事着美好的事业。那里真是一座天堂。

巨人流连陶醉的神情让我对巨人谷产生了巨大的向往。我问你可以带我去吗。巨人说那里不可以别人领着去,必须要自己去找。有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有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还有人只能在梦里找到。不过还是要心存希望,因为有希望总是好的。我问有希望就有天堂吗。巨人将衬衫抻直,说,谢谢你的热情款待,虽然房间略微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开天辟地那时候。再见了,巨人谷见。我说一定会再见的。

就像母亲生孩子一样,巨人从我们房子里走出去。巨人走出去的时候还是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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