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无爱情
在首都的街道上,爱情注定是一场梦。这里的车太过拥挤而且迅猛,不知停歇。步行者、骑行者、开车者、坐车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散开,他们围绕着某个未知的点做连他们也不清楚的无规则运动。他们会看到许多店铺,有飘出阵阵浓香的奶茶店,有装饰豪华的宾馆,还有古香古色的民居。但他们难以看到爱情。只是在临近拐角的时候看到一对情侣,让他们稍感安慰。但大多时候,他们会看到一些与爱情相关但并不是爱情的场面,比如街头歌手当众唱着情歌,比如年轻貌美的路人,比如父女或母子静静地走着。都在不同程度上接近着爱情,就像割圆术一样。如果有一场雨打乱整个城市的语法规则,也许一切会好一些。那时你就会因为专注地观察雨中车轮的掣动,行人匆促的脚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花花绿绿的雨伞如同路灯般依次鲜明而降低对于爱情和自身处境的关注度。
在天空阴沉雨点半落未落,云片如同鱼鳞的时候,熊三和卫兰骑行在狭窄的街巷。街巷是青石板路,骑上去咯咯蹬蹬的。两人一路默默骑着,有时候熊三骑在前面,有时候卫兰骑在前面。有时候熊三会通过路边的小小标记而认出整条街,就像一个在海边捡拾贝壳的小孩,由这些零零散散的贝壳,小孩终于形成了对于海滩的印象。他不知道卫兰是不是还记得那些街道。它们都大同小异,在夜里是一样的黑,白天又一样的窄狭。如果让一个盲人来走,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他们遇见几个人,停下几次,就驶出了胡同。两边都开阔了,风从四面吹来。熊三支开胳肢窝,享受风吹过时凉津津的快感。这是卫兰曾教给他的。但这多少让他感到人类的动物性。有许多时候他会感到人类的动物性,比如交合的时候,排便的时候,詈骂的时候。归根结底,人类还是一种动物罢了。他半回过头,眼角余光瞥见卫兰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她为什么什么情感都不表示呢,哪怕是厌恶也好啊。熊三想着。虽然有时候她走在前面,但他是主要的方向操纵者。等到十字或丁字路口的时候,她就停在前面等着他来做决断。一路上,红绿灯,车流人流都试图隔断他们。但他们始终保持在一箭之内。他觉得她等待他的时候,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很好看,就像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男人总要穿衣服的,不然就是裸奔。
有时候他也不大记得路了,就试探性地走一回,如果发现不对就又返回来。她则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半路,他去了一趟厕所。她在路边等着。一手扶着车子。车子很新,因此刹车很灵活。不像前一辆车,骑上去吱吱响,刹车也得按上好一会才能停住。车铃也很清脆悦耳。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父亲就骑着一辆有着悦耳铃声的自行车,嘀铃铃,嘀铃铃,洒了一路。她坐在后座上感觉风像丝带一样拂过。那些红绿色的场景啊。就像从前为“半江瑟瑟半江红”所配的色一样。她心里惘惘的,就像心底被掏出一块似的。她看着周围太阳投射在万物上的倒影,感觉到自己就像影子的影子。她有时候甚至会质疑自己的存在。
他从厕所里出来了,和去厕所之前没有多少不同。两人又跨上自行车,沿着北京城内某一条普普通通而又充满故事的街道。但他觉得这些街道都离自己很远,都时刻准备着飞离而去。他几乎没法控制自己的走向。他能做到的只有暂时的减缓速度。但在人来人往的小街,在车辆湍流的大道,他只能匀速前进。不然就会冲撞前后的人或车。在大街上无规则的运动面前,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的事实。这事实是铁的,他逃不出来,又无可辩驳。他又望望她,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仿佛戴了一个面具。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曾经他以为他知道,但现在看来他错了。他甚至从来没能够了解她。也许她正处在困难的境地,一点点地往沼泽里滑,而他却没有施以援手,任由她陷入困顿。她想要呼喊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像一只被活活取走胆汁的熊。而他,竟自得似的站在那里,捧着手臂,像是要看笑话一样。她因此恨着了他。但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做出要她感谢的样子。
那天他和她坐在一起,他抱着她,看着她经由身下弯曲到身体内部的锁骨。他知道,虽然她能够得到她的身体,但他却不能得到她的心。他们可以做许多事,但他们不能共同享有事情背后的意义。就像为了安全他们不能并排行驶在马路。也许她正如他一样,也并不理解他。他们从来就没有合二为一过。想到这里,他觉得特别沮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特别想要率先说出一句话打破静默,但他不断否定着自己的思想,结果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看了她两回,她也一言不发,丝毫没有意愿去改变略显尴尬的气氛。就像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玻璃墙一般。
也许她想到这里是首都的街道,这是国家的心脏。他们要乖巧、端庄、优雅。这样,即使他们作为普普通通的售票员,摆地摊的小商贩,他们也会感到一种快乐。但她为什么会想到这样无聊的事呢,她并不知道,她也许过于紧张了,过于紧张就会胡思乱想,过一会就会什么都忘记的,就像一个梦游醒来的人不记得自己的梦。不仅如此,她还缺乏必要的休息,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充足的睡眠了。每天都睡得很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到睡觉时候,看一眼表,就会惊吓一回,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啊。有时候还会因为太晚而陷入谴责之中,使自己更晚才能入睡。而每当阳光之翼通过帘幕轻飘飘地落在眼睑的时候,她就再不能睡着。这时她眼睛里满布了血丝,那是她昨夜倦累的地图。今天是星期几呢。她自问。如果想不起来或者不愿意想而又要给自己一个意外的话就会去看日历。向来,城里人注重星期几就像农村人注重庄稼的长势一样。
他边骑车边想自己可能需要吃一些东西补充一下体力,因为他总是想不起来要吃什么,他只喜欢吃辣的而不是甜的东西,因此他看到糕点店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他想要快快走过去以表明自己对它们的忽视,但他无声的抗议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可能确实饿了,不然腿脚为什么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呢。看啊,他紧抓在车把上的双手血管凸起得那么厉害,又是那么幽绿的颜色,仿佛被囚禁在牢房里的不见天日的绿色植物。那缺少血色的指甲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零件毁坏的机器。他怜惜自己胜过对这世间的怜惜。
如果他将她看做一个从来不曾认识的人,那么他就会感到幸福。一想到即使不认识他们还走在一起,就会觉得成倍的幸福。他将对她的默默跟随心存感激,珍惜她的好意。他还可以将她想象成卫兰的孪生妹妹。而这个孪生妹妹又是一个哑巴。因此她一路不说话,也不懂他说话的欲望,不懂他欲言又止的难过。他想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她们或许早就这样和他一起交往了,只有他不曾注意,还以为是同一个人。这就可以解释她平常善变的性格。想到这里,他又细细地观察了一回她。她通常被掩在黑色秀发中微蜷的雪白粉嫩的耳朵,她被风拂乱散发清香味道纤柔美好的头发,她如梦如幻的窈窕袅娜的背影。简直和她的姐姐卫兰一模一样。
她骑着车,忽然感觉自己什么又而没有骑,她只是随着一阵风在街上飘着,她的自行车渐渐没有了轮胎,没有了脚蹬,没有了车把,但她还在骑着,她努力地骑着以试图忘记什么,她将汽车仿佛当做一种事业,只有全心全意地埋首去做,才能不被这个世界所惩罚。她甚至不知道要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她为什么在这里骑自行车而不是在家里看着运动员在跑道上骑呢。换句话说,她为什么不是通过别人运动而运动却非要自己来运动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运动,她觉得前方的一切都是障碍,都试图碾碎她。那一个躲闪不就是一个警告吗。那辆车几乎占据了这一侧街道的全部,而她则擦着缝隙从旁边驶过。它们为什么要不停地奔驰在路面,难道每个人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吗,难道家园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美好却又缥缈的梦吗。他们到底怎么了,他们不是比被拴在牢笼之中并被胁迫着表演无聊节目的动物的处境要好得多吗。他们也许还有一个稳定的职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满足;也许一无所有,吊儿郎当,他们为什么没有感到自由。
首都的爱情是奢侈的,他宁愿以朋友的名义默默地爱着。不仅因为他从不明白爱情,还因为这里并非爱情滋生的土壤。爱情的幼苗已经被污脏的空气、市侩的声音、漠然的面容损害殆尽了。只有隔壁旅店呜哇的叫床声是真实的,只有自行车轮胎掠过街道发出的微细嘶嘶声是悦耳的,尤其当骑过井盖时候,那清脆的一声响。不同厚薄的井盖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较薄的发出的是乒嚓,较厚的则是哄嗵。这时他的耳边似乎传来了悦耳的歌声,飘扬在繁冗嘈杂的街道之上:
“我从高原来 听见你天籁
飞跃喜马拉雅山乘风而来
肩披布拉达宫圣洁的光彩
只为种一朵雪莲在你心海
我从草原来寻找你的爱
踏上我的黑骏马纵横而来
畅饮马奶酒见识你的豪迈
一起驰骋草原上自由自在
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我爱你就像绵绵的山脉
是你把牵挂寄到我心怀
从此魂牵梦绕不愿离开
我爱你就像雪域的情怀
我爱你就像草原的血脉
是你让眷恋落在我心怀
纵然明月千里有你同在”
他们仿佛一同乘着骏马,在大草原上,看取云霓、山脉,痛饮马奶酒;在雪域高原,迎接落日、雪莲,放飞动人天籁。他策马扬鞭,活得潇潇洒洒,她红尘作伴,爱得轰轰烈烈。但后面小车剧烈的鸣笛声打断了他的幻想。草原、雪山以及所有的美好正以景象正从脑海中逝去。猛地,疲累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让他想起小学时候背着书包时候有人先抬起他的书包让他感到放松接着猛地将书包掼下来。他还是那个局促地走在大街上的男子。
骑得累的时候,她欠欠身,将脚从脚蹬上抽出来屈伸一回。前面的景物层不出穷又似曾相似,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第一次晤面。她看到路边一树树的丁香,有浓烈袭人的香味。丁香花有四瓣也有五瓣的,小时候她听说如果找到五瓣丁香就可以许一个愿望,于是她收集了许多五瓣丁香花。现在她已经不记得曾许过什么愿望了。
他忽然想要摔掉车子,步行回家。他不想要继续保持平静如水的心情,为什么要在明知道没有爱情的路上蹉跎,为什么要继续在自行车上保持屁股的稳定,为什么一旦自行车成为一种风习就不再可爱。
“喂。”一个男人从窗子里朝外喊。他朝那人看了看,那人挥挥手,道,说的就是你俩。卫兰也转过头来。那人说,你们俩要去哪里啊。熊三大声说:“有什么事啊。”那人喊道,停下来吧,停下来吧,我们一起唱一首歌。”熊三想这真是一个疯子。他摇摇头说,路上交通拥堵,还是改天吧。那人的面孔就从窗口消失了。
他们又往前骑,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色彩鲜艳的红灯——马路的一只眼,被嵌在交通灯里的太阳。接下来是绿灯,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就像今天天空蔚蓝不会下雨一样明白。但有一些人是注定不会被红灯拦住的。那些走在红灯里的人,是被特许的人。就在红灯变为绿灯的刹那,那人出现在路边,拉住熊三,说,你们要分开行走,不要两个人一起。熊三说,你干什么,我不认识你。那人气喘吁吁地说,路上人太多了,所以我现在才赶过来。熊三看见那人头上汗水涔涔,就像刚洗过头一样。熊三说,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那人说,今天的阳光真好。熊三说,我们要走了,再见吧。那人拉住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熊三问,有话快说。那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霍敏,如果你在路上遇见了她,你就说他朋友在找她,让她快点过来,我在这里等她。我答应了,他边擦汗边往回走。
他们继续骑行在广袤的土地上。一会她在前面,一会他在前面。对于她的默然,他已经不再介意了。他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天的行程。如果能找到一个休息的诸如凉亭之类的地方就更好了。但是城市有时会显得特别空旷,人越多,越什么都没有。而那些城市里的人,也会显得特别无趣,像一块肥皂。他们每天从巢穴里飞出去觅食,晚上又飞回来,日复一日地磨损着自己。
他想坐在自行车上举起这个城市,就像有人在梦里做的那样。他们首先要用自行车感动人群。用小黄车,摩拜单车,或者其他一些车子。和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行走。她似乎有些累了,走到一个咖啡馆前面就不再走了。他们走进去,要了两杯咖啡,当喝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听到一个管理员对一个员工说,霍敏,如果你不勤奋工作,我就开除你。后者说我不叫霍敏,你认错人了。那谁是霍敏。霍敏是谁。熊三看着手中黑色的咖啡,像一种宿命,黑色昆都仑。他又哪里能遇见霍敏呢,既然店员都无从知晓。忽然传来一声叫唤,是谁找我。管理员说,你是霍敏吗。是我。但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叫我,你以为我是应召女郎。这时熊三说,霍敏,你的朋友在德胜门那个十字路口等你,让你快去。又有几个正喝咖啡的人一起说,霍敏,你的朋友在德胜门十字路口等你,说如果你不去的话他就一直等在那里,一天不去就等一天,一年不去就等一年。霍敏说,嚯,原来你们都被他收买了。但你们不知道,我和他没有结果的。在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爱情的,如果你想获得爱情,你尽可以去天津,去陕西,去西藏,但在北京,你是得不到爱情的。虽然你在这里会觉得孤独,想和别人一起取暖,但那压根就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廉价的互相依存。就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还不如相忘于江湖。熊三拍案而起,大声说,你必须现在就去,哪怕是这样和他说,但你不能让他一直等着。现在就去。霍敏看着熊三,说,也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目送着霍敏离开咖啡馆,又喝完两杯咖啡,熊三和卫兰又上路了。卫兰脸上还是一无表情。她想霍敏的话是对的。北京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的是爱情。在北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爱一个人,也没有充足的感情去爱。与其苦心地寻找爱,还不如彻底地孤独。就像列车行驶在闹市之中。她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掉落了。她想道,什么都不说固然很决绝,但不也显得小家子气吗。于是她突然想张口说一些什么,但当她想要说些什么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仿佛被什么噎住了。她看到他的背影被阳光逐渐拉长,就像弹簧被拉长,她害怕万一影子弹回到身体会不会很疼。
他们向着夕阳骑去。落日的余晖披在身上就像一件黄色的大氅。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到前面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就要走到太阳前面了。太阳太阳我想见你。太阳太阳等等我。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又慢了下来。她跟了上来。这时她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哥哥。
车辆多了起来,这时正是下班时候,车流量达到高峰。他们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双手紧握着车把,目光在左右徘徊。每到这时,他就会生出许多可怖的幻想,想着也许会发生车祸,想着突然地震。每一次都是多余的紧张。出于这样的紧张,他从来没有双手放开过车把。单手骑车对他而言不成问题,但双手会使他失去方向。会使他失去对于世界的操控。
她想这一场哑剧即将伴随着夕阳西下而落幕。没有人将读到它。过了今天,也许他们不会再见面,也许见了面也只是略略寒暄。这为她的沉默提供了更充分的理由。仿佛她就是由沉默的土壤培植出来的植株。
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城市太过辽阔,一天之内是骑不出去的。整个城市就是一座牢狱,他们都是阶下之囚。他们被困在这里,白天被烈日灼烧,深夜在被窝哭泣。也许她的沉默并非是针对他,而是对这座城市的抗议。是时候买一张车票了,去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没关系。但每次他去车站,总有一些人不让他走,他们苦苦挽留他,请他吃饭喝酒,和他一起看电影,让他打消离开的念头,直到他说我不离开时才罢休。总有一天他会偷偷离开的,他这么想。
这时他躲过一只俯冲而下的蚊子。可能他觉得走在她的后面会特别安心,于是他放慢了车速。等待她走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