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还是连长的时候
一名下士向我报告,连长,我们俘获了十一个敌人。把他们押过去审判。是,下士并拢五个指头向我行了个军礼,反身跑步出去。
电话响了。师长的声音灌进了我的耳朵:我师业已突破敌人防线,正在追击敌军主力。有一些散兵游勇亟待肃清。我说,收到。传令兵,马上集结队伍。
出发。我们的军队碾过作为天空倒影的路,心情忧郁。太阳总躲在云彩后面不出来,仿佛噤了声的蝉。俘虏在队伍的后半部分。边走边接受审讯。他们拖拖拉拉地低头走着。我走到后面。审讯员朝我敬了个军礼,连长好,我立住身回敬了一个。他问,你们最新的军事部署战略是什么。俘虏摇摇头。你们分别属于哪个连队;你们参加作战的动机什么;有多少武器;你们机动有多灵活,比如说。俘虏有时候很不配合,这时就会挨到鞭子。抽在他们身上,噼噼啪啪如同鞭炮。一个俘虏捂住嘴哎哎呀呀地叫。我命令俘虏与审讯人员留在原地。军队跑步前进,大地的胸膛悸动不已。
前面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我将部队分成两列,一队往左,一队在右。开始战斗。冲在前面的一个战士的头盖骨被打碎了,嵌进去一颗铜色的子弹。另一个眼睛被打穿孔,流着血红的脓水。终于肃清了敌人,又抓住五个俘虏。一个战士抡枪照俘虏开了一枪,你他妈还我哥的命,接连又打了两枪,砰,俘虏的肚子往上挺了一下,又落下去。住手,我叫道,本来是要将他移送军事法庭,但念在他哥阵亡的份上,没有加以追究。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可要承担军事责任。说着我让文书只记上俘获了四个俘虏。一个俘虏都不准杀,大家听到没有。众兵士都喊听到了。为防止敌人在后方夹击我军,我们没有再往前进,驻扎下来。
另一个连随后赶到。连长邱福金从前是我的朋友。最近却因为一件小事和我有了些嫌隙。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夜里行军的时候,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闯入行伍之中,哭着说要找邱连长。邱连长呢,就见一面好吗,可怜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吧。我命传令兵去找邱福金。传令兵回来说邱连长腿脚有毛病,不能过来。我听了气愤不已,人家女人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来找他,他一个大男人家竟然推托得像一个姑娘,我拉着女人径直去找邱福金。只见邱福金正和两个战士边行走边说笑着。见我来了,两个战士都将笑容从脸这个橱窗上搬了下去,出售起沉默的设置来。邱问怎么了,一扭头,看见了我和女人。秀梅,你怎么来了,邱福金对着女人说。女人默默不说话,用抽抽搭搭的眼泪替代回答。邱说,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我还要行军。女人身体战栗着,肩膀一起一伏。兀地举起手甩手要给邱一个巴掌,福金,你真可以的,连见都不敢见我。女人的手停在半空,被邱抓住。邱说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女人楚楚可怜地跟着部队走着。我大声呵斥起邱来,邱,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这个德行。邱说,狗逮耗子,多管闲事。我两扭打在一起。自那以后,我两的关系就急转直下。据说那个女人是他的前女友,他因为一件事要和女人分手,写了一封信给她,因此她就找来了。说也奇怪,我们行军路线甚是绝密,她是何以知道的呢。
有战友问他们是因为什么矛盾分手的了。他总也不说,要不说来来来喝酒,要不就合上眼。等到大家不再问他,一次大家聚会喝酒的时候,他反而自己说了出来。他酡红着脸说,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啊,她是个石女。战友们唏嘘不已。可以做手术啊。谁知道呢,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做过手术的人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因此不论怎么样,我都拒绝了她。你不想尝试一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吗?没有,难道你不知道吗,柏拉图恋爱开始时也并不排斥肉体,后来在流传过程中越来越精神化了。而后他在酒精的作用下躺倒在一边的木板床上,呼呼睡去。
日子就像铁牢笼,从上空垂直降落,用铁格子隔开晦明的分界。转眼一旬过去了。接收到新的任务的我们日夜兼程或坐车或步行行军到边界地区。任务内容是打掉一个边境犯罪团伙。周围多山,河流潺潺。吃过晚饭,依地形搭好简易帐篷,大家和衣而睡。朦朦胧胧之际,我听到远处有枪声,是夜巡的人发现了走私团伙。我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叫醒众人。大家全体出动。激烈的战斗拉开了帷幕。在寂静的夜空下,枪声很响,子弹将整个夜幕拉起来,像是绵密的针脚,整个天空被密不透风地缝织起来。我带领三个士兵从后面包围敌人。我的枪法很准,可以在一百米之外打中树上的一枚叶子。没过多久,许多歹徒就一一倒下,留几个活口,有人喊。剩余的十几个罪犯举起双手,高喊投降。我方死二伤五,其中的一个伤员因为失血过多被抬到担架上,胳膊耷拉着如同垂柳。
被俘的罪犯不愿意说话,政委康弧实战攻心术,成功撬开了几个罪犯的口。他们说老大在五行山那边。还供出其人数与枪支数。我们再次向着敌军进发。即将到达目的地了。邱因为违反军纪被降级查看,现为我手下的一名排长。我对他说,第二排排长听令,带领全排士兵先行查看敌军情况。邱应受到。一队人动作敏捷地行动起来。路上遭遇到一小股敌军部队,两方相互射击。我又将另一排支派到一边,开枪迷惑敌人。敌军奋起反抗。他们的火力很猛,就像生猛海鲜一样让人吃不消。我的右胳膊中弹了,旁边的士兵给我用白纱简易包扎了一下,血液洇出来像是番茄酱,我感觉火在我如枯树枝一般的手臂上燃烧,像是开出了一树的梅花。
另一个战士被击中了眼睛,一只眼球掉下来,粘滑地顺着脸庞往下走,他估计当时是饥渴难耐,一口将之吞下。事后我问他是什么滋味时,他说是咸涩溜滑的。而后他就成了独眼龙,一只眼永远地看不见了。一名名同志前赴后继,倒在敌人的枪弹之下。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敌方火力式微,被我军所压制。另一排从侧翼包抄,我们从正面强攻。小心,我扑到一个战士身边,和他一起滚到一边,就在这时,他原来身处的位置爆炸了,灰尘纷纷扬扬。他仓促之中掉下的军帽被愤怒的炸弹撕成碎片。我的后背着火了,我在地上滚了几滚将其扑灭。
我拉上膛,奋力射击,爬在地上迅速挺进,土砂覆盖的地表将我的臂肘蹭得生疼,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率先抢在队伍前面,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引导人民前进的女神一样。距敌人越来越近了,敌人开始了逃窜。他们往身后的树林里跑,砰砰几枪,几个落在后面的被击中,他们的手直往前探,仿佛要抓住生命的奥秘而不得。我一跃而起,追踪一个往林子里跑的人。我用左手开了几枪,左手枪法好久没练有些生疏了,不过还是击中了他的一条腿,他趔趄着继续跑。忽然他不见了。我停下步子,一杆枪在我身后冉冉升起,我本能地感觉到了,枪口流露出的寒意让我直打颤,果然,一把枪顶在我的背后,不许动,我举起手,把枪扔在地上。我听见他艰难的喘息声,以及轻微的即将扣动扳机的声音,薄脆的扳机即将在我的生命上画上休止符。我想到要死得体面些,脸往上,于是慢慢向后仰着身子。砰,枪响了,枪的声音仿佛很远很远。我的意识还在运转。我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上中学,整天吊儿郎当,却又愤世嫉俗,想着如何改变世界,每天做着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想着自己十年以后的生活,万没料到十年以后等待我的是一个死字。仿佛走入一条狭窄的胡同,直到最里面才发现此路不通。我想起从前常听的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我想起从前搽的粉色包装有着独特香气的郁美净;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不可计数的阳光灿烂的泛着笑容泡沫的图画。
但我忽然听到了一声连长,是他们来收拾我的尸体了吧,连长你还好吧,我又听到一句,我缓缓扭过头,发现了蜂拥而至的官兵,我想这大概是由于惯性的缘故,就像刹车之后还能走一段路,我虽然死了但生命意志还在发挥作用。但我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我可能没有死。而那个在我后面用枪顶着我的人口中潠冒着红褐色的血,他是永远地往生了。
过了很多年后,我经历了提干,转业,退休,但我依然不大相信自己是活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