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真人秀节目《变形计》里的尚成苍老人去世。与老人一起生活过的城市小孩王晨正,在微博发布了讣告。
除了王晨正,这档节目还改造过很多的问题少年。
节目制片人曾说:“独生子女娇生惯养、五谷不分、好逸恶劳、精神萎靡让家长们头痛不已,《变形计》是我们在偏远山区挖到的一剂良药,专门治疗城市独生子女病。”
2005年底,李泓荔被湖南广电选送到英国深造。在伦敦的一家旅馆里,李泓荔看到了英国一档真人秀节目。节目叫《Wife Swap》,意为“换妻”,节目组每周挑两个家庭,对调女主人。女主人们按照自己想法,重新经营对方的家庭。因为有伦理上的问题,英国民众对节目强烈不满,但节目收视率一路走高,还拿到了许多电视大奖。李泓荔回国后,尝试推出了“父子互换”,反响非常热烈。很快,李泓荔重新整合团队,策划了一档新节目《变形计》,安排两个家庭背景差异巨大的人,进行人生互换,并将节目放到了黄金时段播出。节目启动后,第一个参与互换的男生叫魏程,住在长沙中心的豪华复式房子里。剧组找上门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魏程父母做好了饭,魏程却在床上赖着,他上了一夜的网,此时还睡得迷迷糊糊。魏程初一就辍了学,每天揣着钱请同学去网吧通宵玩游戏,家里人甚至不知道他的钱都从哪里来的。魏程说:“我只想做个网吧老板。”魏程父亲觉得无所谓,他经济宽裕,儿子一辈子不工作也能忍受。魏程母亲做生意也赚了大钱,但她却为魏程着急。魏程父亲问她急什么,她抹着眼泪,说:“起码初中高中要读完吧,等一下要成文盲了。”为了让魏程参加节目,母亲请来魏程的姑姑,哄他去玩。魏程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当晚又跑去了网吧。与魏程互换的男生叫高占喜,家在青海省民和县的一个村里,往西走一点,就是无人区了。他父亲失明,家里是村里最穷的一户。高占喜每天挑水干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连赵本山和刘德华也分不清楚。每个月他从父亲那里领一块零花钱,为了买文具,经常饿肚子。家里的弟弟不爱读书,高占喜把他揍了一顿。他说:“我现在就是丑小鸭,相信读书一定能改变我的生活。”但高占喜父亲却说:“家庭是没啥(钱)给他读的。”母亲说了父亲几句,父亲气得把碗摔碎了。交换身份后,魏程来到了高占喜的家,高占喜的农村父母用最丰盛的饭菜招待了他。魏程吃了几口,跑到了屋后呕吐。魏程很快就融入了农村,他跑去赶猪,和小伙伴一起抓泥鳅。在一节电脑课上,只有魏程懂得怎么用word文档,他给同学们讲解,同学们很认可他。为了让魏程可以玩,农村父亲把家里几十年的二十块钱积蓄拿出来。魏程颤颤抖抖地接过钱,他在日记里写:“我的心在滴血一样。”魏程为了还上这笔钱,跑去干一小时两块钱的重工。拿到钱后,他反思:“读书时,我在家什么都不做,比起他们(工人)差远了。”他哭了一场,说:“回去后我会好好读书的。”与此同时,高占喜出了最远的一次门,路上,他打开一张纸,疑惑地问工作人员,这是什么,工作人员说:“这是湿巾。”转机的时候,高占喜经过书店,在里面转了转,然后挑了一本书出来,工作人员将镜头对准封面,书名是《穷人缺什么》。到了长沙,高占喜坐在城里父母的宝马车上,他望着长沙的高楼大厦,突然留下了眼泪。城里母亲看向他,高占喜把头扭了过去。城里母亲带他去洗头,高占喜平躺着,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服务员用毛巾给他擦掉,高占喜赶紧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回农村后,记者问高占喜想不想念长沙的生活,高占喜说:“长沙的生活,确实比我们这里好啊。”他补充:“考上大学才能走出这里。”
节目第一集播出后,在全社会引起巨大的关注。不久后,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成立了基金,专门用于帮助更多偏远地区的贫困少年。在新加坡亚洲电视节上,《变形计》获得了“最佳真实电视节目奖”。李泓荔说:“我们在开拍前就有充分的预计,农村孩子要是不想回农村了,怎么办?我们会拖延互换的日子,一定要让这个小孩在镜头前主动说出他想回家。”有人批评,李泓荔把农村的孩子当作工具,没有真正的关怀。但李泓荔说:“我觉得媒体再也不能等着故事发生,再也不能平平淡淡地记录生活,电视人应该制造戏剧性。”提到节目对农村家庭的影响,李泓荔说:“这一对个案,从大的方面讲,对社会起到的作用是好的。关键是要保护当事人和他们的家庭,如果能处理好,这种干预就不过分。”她找到一对母女,母亲是高三的老师,女儿则是班上的学生,两人互看对方不爽快,李泓荔让她们进行身份互换。除此之外,李泓荔还安排了厅官到农村去救灾,以及两个美国人到行走学校去体验生活。但这几期节目推出之后,收视率严重下跌,没有激起第一集那样的水花。第一季拍完后,魏程的父母跟高占喜说,他们准备资助他读书,并且希望高占喜的哥哥也能来长沙工作。但比起高占喜,魏程从节目受益更多。看了节目的观众都成了魏程的粉丝,纷纷到百度贴吧上发魏程的语录,节目组对此感到意外。跟拍高占喜的编导说:“坦白地讲,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和魏程相比,高占喜是配角。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即使在开拍之前,编导组也没有想清楚,高占喜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缺乏明显的主线。让他见识一下城市的繁华、无奈、酸甜苦辣?似乎这一切都流于形式。”从第二季开始,李泓荔把节目的内容,限定为城市与农村孩子的身份互换。但几季下来,节目的重点都是展示城市孩子的变形,农村孩子有意无意被弱化了。拍了几季,诞生了一批人气很高的城市小网红。节目编导解释:“我们编导在城市生活了二三十年,如果说我们看事情的眼光不是城市视角,这是骗人的。”
2014年,十六岁的施宇杰上了第七季的《变形计》。在报名时,他就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上这个就变明星了吧?”施宇杰每天的生活,是飙着宝马跑去酒吧喝酒。有人碰到他,他拿起酒瓶就往对方头上砸下去。回到母亲的公司,施宇杰拿着摄像机,闯进办公室录像。他把镜头对准财务,然后对镜头说:“没有钱,找她要就行。”母亲不给他批钱,施宇杰威胁她说我要卖肾了,他质问母亲:“你生我干嘛,生我饿死吗?有种别生我啊。”施宇杰不想读书,觉得就算当上老师顶多也就赚个几千块钱。他想当明星,他对于明星的理解是“轻松、娱乐、赚钱、被崇拜”。为此,他在《变形计》的镜头面前努力表现得像个偶像,他聚起一群人,举办了party,但是买单的时候钱不够,他冲摄像师喊:“别拍了呀,这样我不拍了。”他跟同伴发了火,又跟剧组说自己被拍成了“丑角”,并准备罢演。他指着镜头威胁:“别逼我打破了,别以为我赔不起。”施宇杰不配合节目组,被称为“《变形计》史上最难改变的主人公”。最后他决定跟节目组过去,因为他觉得那里应该挺好玩。乡村奶奶给他做饭,他吃了两口,借口“吃多了会变胖”走开了,他对镜头说:“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随后他跑去喂猪,把饲料放下去后,拿起铲子往猪身上打。打完了又跑去门口,挥着扫把打飞蛾,并大喊:“奶奶救我。”只有面对镜头时,施宁杰才会重视。他拿起铲子,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了“变形计施宁杰”六个大字,展示给镜头看。为了体现城市孩子的形象糟糕,施宁杰在奶奶家大搞破坏,他一脚踹飞凳子,然后又两脚把整张桌子踹翻,直到整个屋子乱七八糟。随后,施宁杰跑去镇上当矿工。赚了一笔小钱后,施宁杰把手机也卖出去,换了一笔钱,给奶奶家置办了家具,完成了救赎。节目播出后,“最难改变的主人公”施宁杰获得了观众的好感。由于表现得不错,节目组一位大哥回长沙后,请施宁杰去玩了。施宁杰接受采访时坦诚,在奶奶家搞破坏是节目组的设计,而去打工还债也完全是节目的安排。最后挖矿环节,施宁杰只挖了几下,拍好了素材后,节目组的人上去把煤挖完了。施宁杰拍完节目后读了音乐学校,但中途退了学。母亲送他去当兵,他又提前退了伍。他问母亲要了30万,自己写了个剧本,又从上海找来导演,在母亲的公司里拍电影。电影里,施宁杰是一个富二代,别人见了他,要叫“施少爷”。杀青那天,施宁杰与一群人开庆功宴。施宁杰一边喝酒,一边招呼众人摇骰子,他说:“来,摇动你的手,你的生命就掌握在你手中。”与施宇杰互换的是一个叫王红林的女孩,每一次在镜头出现,她都在扫地、做饭和洗衣服。到了城市后,王红林遵守规矩,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欲望。为了制造效果,节目组安排了孩子给她洗脚,并记录:“来到城市后,王红林的改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仅对年长的孩子颐指气使,还让他给自己洗脚。”王红林遭受了网络暴力,她被制成了表情包,受到讥笑。王红林父亲看了网上的评论,出来声讨节目组,说:“节目里有太多虚假的演绎、设计、编排,甚至很多对孩子过分的要求,为了正能量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有人回访了王红林,她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依然在遥远的乡村里养鸡喂狗。不一样的是,她变得更黑了。上了节目后,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娇气。记者跟她聊起这件事,王红林把眉毛一拧,嘴巴噘起来,不再说话。但实际上,王红林在一场运动比赛上,摔得满腿是血,去医院包扎后,没办法自己走路。不久后,韩安冉也走进了《变形计》。她1999年出生,刚开始拍节目不久,她就宣示:“活到老整到老,为了美我可以牺牲一切。”为了整容,韩安冉向母亲要钱,她跟母亲嬉皮笑脸,夸母亲是个美人。如果没拿到钱,韩安冉会跟母亲闹。有一次,母亲坐在沙发上教训韩安冉,说:“你不要以为家人都欠你,不欠你,没有人欠你。” 韩安冉从沙发站起来,抓起一个瓶子朝母亲砸去。继父过来阻止,韩安冉踹他,说:“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韩安冉也与继父一起踏上了通向乡村的道路。刚进村庄,韩安冉看到一个村民,嘲笑道:“这里怎么有个黑炭,就像奥利奥,我就是那个夹心,他就是那个饼干。”韩安冉在镜头面前用力表现,她跑到外面去蹭别人家的饭,回来把继父刚做好的菜倒给猪吃了。为了改善伙食,继父带她去摆摊赚钱,她一脸嫌弃,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随后用脚将继父的摊位踹翻了。经过节目安排的一系列事件,韩安冉在一场篝火晚会上与继父和解,她深情表白:“以前我总是把自己的双眼和心屏蔽起来,对你的爱视而不见,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爸爸感谢陪伴。”亲人和解的故事打动了观众,韩安冉也成了《变形计》最红的女主人公。韩安冉录完《变形计》后,微博粉丝量大涨,粉丝们将她与刘梓晨、李蒽熙并成为“魔颜三杰”。趁着热度,韩安冉公开了男朋友小猪。没几天,韩安冉发微博撕小猪,说他与前任纠缠不清,但很快,两人和好如初,出国旅行。不久后,韩安冉在直播中哭诉,小猪的妈妈不喜欢她,自己流产后,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小猪回复:“我妈妈不喜欢你,你要我说吗?我说出来你网络生涯就毁了。”婚礼当天,韩安冉召集了一群姐妹,簇拥在自己周围。在众人的注视下,韩安冉收下了男友小猪28万的钻戒,当天上了好几次热搜。
与韩安冉交换的孩子叫盘江龙,他带着五个弟弟妹妹在西双版纳生活。有一次,几个弟弟妹妹想起监狱的父母,哭成一团,盘江龙一个人沉默着,偷偷跑出去哭。到了城市后,盘江龙不会写作文,他的同桌哭着跟他说:“你没有学问,怎么走出你的大山,考上理想的大学呢?”
有人总结出节目对城市孩子变形的规律,先是展示他们的缺点,随后这些孩子下乡村受到热情招待,干了农活后逃跑,并惹出事情,为了赎罪选择打工赚钱,最后落泪醒悟。总导演说:“其实(城市主人公)前面也有好的一面,后面也有坏的一面,电视选择播出而已。这是节目生命力无法长久的一个重大原因,本身就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一年后,《变形计》再次回归电视屏幕,节目延续了前期的路数。来自城市的帅气主人公人陈新颖是个叛逆的美少年,在节目开头,他评价母亲:“我是他的债主,她是来还债的。”母亲给他做了一桌饭菜,又端了一杯牛奶进去。陈新颖不愿意吃,并把牛奶一摔,吼起来:“滚!”观众们不再吃这一套,弹幕的人纷纷说:“演得不错,但剧本写得不行。”
有人就此写了一篇论文,认为《变形计》已经成为一档娱乐至死的节目,“秀”的成分多过纪实,作者说:“第一幕展现母子的矛盾,但是,这些'开场白’为追求戏剧化,来吸引眼球,看起来有些用力过猛。”尽管如此,陈新颖依然靠颜值俘获了一批粉丝,也成了《变形计》最后一个走红的主人公。此后,节目又做了一季,没捧出新人来。
第一季《变形计》播出后,记者给李泓荔打电话,问:“为什么用'计’而不用'记’?”李泓荔说:“'记’只有记录的 意思,而'计’给人想象空间大,有计谋计划的意思,还有三十六计的意思。”采访完,记者得出结论:“《变形计》是通过电视的力量,干涉那些渴望变形的人的生活,使许多个体的命运发生根本性扭转,成就'普通人的奇迹’。”第一个参加《变形计》的高占喜,从大城市回到家乡之后,很快又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他说:“过去的七天,像做梦一样,但梦总有要醒的一天。”他给城里的母亲打电话,城里母亲跟他说:“等你考上高中,我来看你。”高占喜把心思钻进学习里,几年后考上了高中,并以高考理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在大学那年,他成了一名国防兵。
三亚的盛运煌参加了《变形计》后,被聚星嘉艺挖走,不久后,拍了首部主演作品《谁的青春不叛逆》。长春的王境泽刚去乡村时,一开口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吃你家一口饭”,后来因为一句“真香”成了全网络的表情包。深圳的易虎臣参加节目后也红了,粉丝为他成立了后援团,自称为“橙子” ,易虎臣被粉丝叫做小虎、小宝和易宝。与易虎臣一起参加变形计的小黑,则没有被扭转命运。在易虎臣离开乡村时,他生了病,摄像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跟城里的易虎臣通电话,对面跟他说:“生病了就多喝点热开水。”小黑点点头,只是“嗯”了一声。去教室短短的一段路程,他走到半道,走不动了,同行的人把他背到教室。节目组在节目中加了一段旁白:“不过不用担心,小黑已经被接下山,在当地医院进行系统治疗,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没多久,小黑因没钱治病去世了。当然,这个事实没有被播出。
在节目最后的镜头中,一群孩子们热情围了过来,把瘦弱的、身患重病的小黑紧紧地裹了起来,大声对他说:“我们一定会对你非常好。”说话时,坐在隔壁的女生瞄了一眼镜头。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拍,她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把头别了过去。
部分参考资料:
[1]、真人秀剧本、未必真实的节目和魔幻现实 | GQ 报道
[2]、变形计 芒果TV
[3]、泛真人秀时代的新型真人秀——《变形计》个案研究 陈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