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61章)

第61章 千古爱情
綦毋潜和王维相约,在越州城中的咸亨客栈会面。綦毋潜从江西南康来越州,路程比王维近了一半。因此,当王维等人来到咸亨客栈时,綦毋潜已早到了一日。
看着“咸亨客栈”这块招牌,兴宗连连点头,说:“这个招牌着实不错,店家定是饱读诗书之人。”
看到有客人登门,身穿一袭家常青色衣衫的店家忙迎了出来,拱手抱拳道:“各位客官请进。说来惭愧,这'咸亨’二字,是小的祖父取的,出自《易经.坤卦》'含弘广大,品物咸亨’之句。托各位客官的福,小店这些年来倒是顺风顺水。”
“东晋以降,北方士族多迁往江南,越州更是耕读传家之风盛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王维也忙拱手还礼。
说话间,綦毋潜听到王维等人的声音,忙从客栈内迎了出来。
“摩诘,你们终于来了!”
“綦毋兄,让你久等了!”
王维和綦毋潜已两年不见,自是一番寒暄。听说王维已婚,綦毋潜哈哈大笑道:“摩诘,还是你有本事。不过,这几年,愚兄独来独往,倒也快活自在。”
正说话间,璎珞从马车内走了下来,来到王维身边。王维含笑携了璎珞的手,向綦毋潜介绍说:“綦毋兄,这就是拙荆璎珞,这是妻弟兴宗。”
綦毋潜看了一眼璎珞和兴宗,含笑拱手道:“弟妹和兴宗,都是好人才。”
璎珞低头微笑,敛衽还礼道:“小女子崔璎珞见过綦毋兄。”
王维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璎珞,说:“綦毋兄,拙荆和兴宗对江南也甚是向往,故此次随我同来。你在信中说,越州有条若耶溪,景物甚是迷人,不知明日可否前往?”
“是的,若耶溪是我最喜欢的一条溪。去年春天,我独自泛舟若耶溪,一时手痒,写了一首五言古诗,不知你意下如何?”
“正是这首《春泛若耶溪》,让我和拙荆对这条溪身未至,心已远。”王维哈哈一笑,从袖袍中取出綦毋潜寄给他的信,并未打开,就琅琅吟了起来:“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王维吟罢,綦毋潜不禁击掌叫好,说:“摩诘过目成诵,愚兄佩服得紧。”
“哪里哪里,只因綦毋兄的诗实在太好,让人难以忘怀。此次来之前,我翻了些古籍,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若耶溪倒是也有记载。'若耶溪水,上承嶕岘麻溪,溪之下孤潭周数亩,麻潭下注若耶溪。水至清,照众山倒影,窥之如画。’”
王维将双手负在身后,在客栈踱了几步,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的声音本就温润,这些诗句经他之口说出来,自有一番高华气韵。一旁的店家也听得入了迷,忘了招呼他们坐下。
“摩诘,若耶溪发源于会稽山,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越州的名溪。窃以为,若耶溪之妙,妙在曲折灵动。在曲折回环的溪中随舟行进时,自有一种幽居独处、放任自适、随遇而安的意趣。”
“是的,綦毋兄,你的《春泛若耶溪》,一个'泛’字,全诗意境全出。特别是最后一句'愿为持竿叟’,写出了你追慕幽意人生的心境。”
听王维和綦毋潜棋逢对手、畅谈正欢,兴宗不由暗暗佩服道:“綦毋兄,姊夫,兴宗不才,记得初唐诗人宋之问有一首《泛镜湖南溪》,中有一句'犹闻可怜处,更在若耶溪’,倒是写出了若耶溪的娇柔之美。”
王维回头看了一眼兴宗,颔首微笑道:“其实,历代文人墨客,大多只看到了若耶溪的'柔’,殊不知它也有'刚’的一面。如果说若耶溪是一个女子,那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哦?姊夫,你这个比方倒是新奇,不知从何说起?”
一直在一旁默默聆听的璎珞,看了一眼兴宗,嘴角含笑道:“兴宗,如果我猜的不错,想来应该是若耶溪产铜。越王勾践曾让欧冶子在若耶溪旁铸剑,用若耶溪所产之铜铸的越王宝剑,熠熠生辉,所向披靡,帮助勾践成就了一番春秋霸业。”说罢,笑意盈盈地看着王维。
王维拍了拍璎珞手背,点头笑道:“是的,帮助越王勾践成就春秋霸业的,越王宝剑自然功不可没,但更关键的原因,是因为越国大夫范蠡的全力辅佐。计然传授范蠡七计,范蠡用其五而灭吴。古往今来,凡是成就千古伟业的帝王,身边都离不开贤相良将。范蠡之于勾践,就好比姜子牙之于周文王、管仲之于齐桓公、张仪之于秦王嬴政、张良之于刘邦、诸葛亮之于刘备……”王维侃侃而谈。
“摩诘,你对范蠡大夫的钦佩之情,于我心有戚戚焉。他最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功成名就之后,懂得功成身退。他化名'鸱夷子皮’,用计然所授七计经商,成为巨富后又三散家财。世人誉其'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说到范蠡,綦毋潜也是一脸仰慕之情。
“据说范蠡离开越国时,还带走了心上人西施。他们一起泛舟江湖,隐逸人间,这是真的吗?”兴宗好奇地问。
“虽然《越绝书》有载'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但窃以为,这只是世人美好的愿望罢了。太史公著《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使命,却只字未提西施和范蠡最终在一起。我想,西施的命运,大抵是沉江而死。”王维剑眉微蹙,若有所思。
“其实,范蠡和西施最后是否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有过彼此。”璎珞柔声说道,“《吴越春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谷,教以容步,三年学成而献于吴’。这三年中,一定有属于他们的许多美好回忆,也足以让千年后的我们为他们深深感动。或许,这就够了。”
“是啊,弟妹所说极是。不管范蠡、西施结局如何,他们曾经一起泛舟若耶溪倒是真的。我们明日就去若耶溪,今日大家也都乏了,早些回房安歇,如何?”綦毋潜提议道。
“好!”
于是,大家各自谢过,回房安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天的夜晚,月上柳梢,云淡风轻。
不知是因为范蠡和西施的故事感动了璎珞,还是因为江南的客栈让她有点陌生,从未失眠的璎珞,竟然毫无睡意。
她黑亮的眸子看着窗外的星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忽然,耳边窸窣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耳畔传来他温润的声音:“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嗯,我在想,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呢?是他在诸暨苎萝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还是将她带回越州,精心培养她的时候?还是将她亲手送给吴王夫差的时候?还是西施忍辱负重、不辱使命、终于帮助越国打败吴国的时候?”璎珞似乎沉浸在千年前的故事里,百思不得其解。
“傻璎珞,原来你在想这些啊。”王维睁开眼睛,睡意去了大半,摸了摸她的一头秀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说:“我不知道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我只知道,我是在看到你第一眼时动心的。”
“哎呀,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王维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璎珞心头一阵欢喜,转身面向王维,抬头看着他说:“我总觉得,西施被范蠡带回越国朝夕相处的三年,是他们一生中甜蜜而又忧伤的三年。他们近在咫尺,却无法倾诉衷肠,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她的使命是被送往吴国……”璎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是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情非得已。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只为灭吴雪耻。在这国仇大恨面前,范蠡也好,西施也罢,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力。”王维轻轻地抚摸着璎珞的后背,在她背上辗转留下了他手掌的温热。
“我明白,大爱是国,小爱是家。为了大爱,只能牺牲小爱。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当范蠡和西施帮助勾践成功灭掉吴国后,他俩为何还是无法在一起呢?”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大抵难逃'狡兔走,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的铁律。西施也一样,当初是'美人计’,后来却成了'红颜祸水’,终究难逃一死。范蠡是一个明白人,他看透了,心无挂碍地走了。文种看不明白,难忘旧恩,留了下来,结果终究被勾践赐死。”
“唉,你说,当西施结束短暂的一生时,范蠡是否会后悔他当年不该认识西施?如果他不将西施从苎萝村带回越国,西施至少可以像其他姑娘那样,相夫教子,安然终老。或者,范蠡早点淡出国事,和她一起隐居山林,该有多好!”璎珞将头埋在王维胸前,抚摸着王维厚实的胸膛,情不自禁地为范蠡和西施而忧伤。
“璎珞,草木一秋,人活一世,皮囊终究敌不过百年,但真爱却可以穿越时空。如果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一千多年,有一个痴情女子,千里迢迢来到越州,缅怀他们的爱情,为他们唏嘘落泪,或许他们足以慰怀。”王维拍了拍她的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摩诘,我没有西施那样伟大。我只想守着你,一生一世。”璎珞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那个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似乎再也不想离开。
“璎珞,我又何尝不是?”王维的胸口微微震动了一下,在璎珞额头上辗转留下一个温热的吻,哑声说,“璎珞,你放心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