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说爱你(四)
四
静婉的身子,似乎越来越轻。渐渐的,竟轻得飞了起来。飞过烽火连天,眼前,似乎就是承州地界了。硝烟弥漫,血流成河。
静婉试图看清眼前的路,但目光所及之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雾。她就像一个作茧自缚的春蚕,被牢牢地束缚在雾中,快要窒息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在距离她数丈之遥处,停住了。“沛林!”静婉惊呼,想一个箭步冲过去,但不争气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无法挪动。静婉喜极而泣,拼命向沛林挥手,喊着:“沛林,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知道!”
沛林朝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眼底眉梢,是对静婉的一往情深。“静婉,日本人狼子野心,这场战,我们注定要打下去了。相信我,你不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始终就在你身边,在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想着你。你要为我而坚强,为保家卫国、捍卫尊严而坚强。你要替我亲眼看到把日本人赶走的那一天!静婉,请一定记住,如果你爱我,就要好好活下去。”说完,沛林转过身去,意欲离去。
静婉大急,说:“沛林,那晚在承江边上,我们喝下那杯酒,算是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尹静琬和慕容沛林,共赴国难,生死相随。请你,一定带上我。”沛林似乎想回头,但停顿片刻,终究没有回头。就像若干年前的那个早晨,为了平定内乱,他单枪匹马去赴叛贼的“鸿门宴”。静婉怕生离即成死别,一路追上他,只为了告诉他,中午十二点,她等他回来一起吃面。他心中了然,沉吟片刻,答应了她。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浓雾越来越大了,将本就单薄的静婉,吞噬在了承州的战场上。
不知过了多久,静婉醒了,头痛欲裂。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床上。目光迷离之处,是母亲,是信之。可是,沛林呢?沛林在哪里?
“静婉,你总算醒过来了。”信之一个箭步走过来,搭了她的脉搏,才深深松了口气,“刚才,已经给你洗了胃,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但你身体实在太虚弱,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体力。”
尹老夫人搂住静婉,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妈……”静婉虚弱地叫了声。“静婉啊,你好糊涂……若非信之及时发现,妈这辈子,恐怕也活不成了。”
“伯母,静婉已脱离危险,请放心。一切,都有我在。”信之,总是这样默默地关心静婉,呵护静婉。十余年,如一日。
尹老夫人走后,信之坐在静婉床前,认真地对她说:“静婉,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死亡,对我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选择死亡,就意味着我们成了懦夫,成了逃兵。人生在世,除了爱情,还需要背负起很多责任。和救亡图存相比,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那点痛,是多么微不足道。沛林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千方百计将你送出承州,就是不希望你做出无谓的牺牲。你要好好活着,不只是为自己活着,更是替他活着,替他看到我们将日本人赶出中国的那一天!”
信之的这番话,和沛林在浓雾中说的那番话,何其相似。静婉悲从中来,问信之:“沛林,真的不在了吗?”信之点头,说:“沛林率领的承军全体将士,都已为国捐躯。但是,我们一定不会让他们的血白流。静婉,你要早点好起来。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静婉终于明白,她的身上,还有许多未尽的责任,她不能自私地追随沛林而去。接下去的路,是必须好好活着。这,比简单的死去,艰难得多。
“静婉,你要坚强地活着。大爱是国,小爱是家。在大爱面前,小爱,又算得了什么呢?”沛林站在静婉面前,伸出他有力的胳膊,拥她入怀,在她耳畔一字一句说着。
“沛林!”静婉在梦中大喊。一觉醒来,才发现只是一个梦。枕上,却已湿了一片。连日来,这样的情景,静婉已经不止一次梦到了。
“沛林,我明白我要坚强,但世间没有了你,我该如何坚强?”从梦中哭醒的静婉,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滴滴落在枕上。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像沛林那样,替她小心翼翼地擦去眼角的泪痕了。
这样的月夜,静婉再也无法入眠,情不自禁地从枕下掏出了怀表。“啪”的一声,怀表打开了。“沛林”二字,在月光下分外清晰,就像一束光,熠熠生辉。这么多年来,这个怀表,一直带在静婉身边。即使是最恨沛林的时候,即使是颠沛流离的时候,都从未舍得放弃。
睹物思人,静婉的思绪,飘到了10年前。那是1928年,他们相识不久。天意弄人,她为了救出未婚夫,他为了平定内乱,于是,彼此约定,假扮情侣,混淆视听。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其实是他们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候。他们一起吃饭、打球、骑马、看戏、跳舞……他为她买各种首饰,她陪他散步、谈心。虽然明知是演戏,但不知为何,他们都演得那样投入,那样自然,那样乐在其中。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已分不清,孰真?孰假?有一天,戎马倥偬的沛林,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看她和三姐打牌。她如一只快乐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向他诉说着家常:太太们故意输钱给她,夸他送她的胸针好看,让她赢了钱请客……原本一直微笑着听她说话的沛林,忽然背过身去,望着远方,叹了口气:“如果现在真的是寻常日子,该有多好。”她怔了怔,说:“快了,马上就有寻常日子了。”沛林回头,眉头微蹙,意味深长地说:“可是,到那时,你又在哪里呢?”怅然若失,一声叹息。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沛林,此刻,我在这里,你又在哪里呢?”静婉的心,痛得似乎在流血。举目四望,是无边无际的黑夜。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披衣下床,走到窗前,遥望明月,提笔写道:一片痴心,两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万般无奈把心伤”,静婉再也忍不住,哭倒在桌上。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哭声,沛林,你听到了吗?
或许,这晚的痛哭,是静婉最后一次为沛林痛哭。之后,静婉决定振作起来。为沛林,为母亲,为信之,也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