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长物,最是风流

林语堂先生说:“古代的中国人,是有他们自己的情趣的。我们可以从绘画,和一切未受现代影响的古玩中,看到这些情趣的痕迹。”

文人案头的供养,有草木之色,有珍器之清,有器用之美,有学艺之精。它们或为澹泊,它们或为朴雅,它们或为素净,先人以万物之境,成全内心的追求,人要是与清雅相近,自然能与世俗相异,更是对文化的一种延续。

清明时节,烟雨迷蒙,令人怀思悠远。

斯人长物,最是风流,令人最是相思。


岁月光阴如同流苏,质朴自然如同幽玉,烟气飘渺如同烟雨,胸花一片,香炉一器,幽幽追寻雅古。

君子崇尚玩物,更讲求惜物、敬物、格物,他们在器用之道中,感受着物我同一的境界。于是,为心爱之物,置一间屋子,应该是玩物之情最真切的表达。

身有余闲,物具清欢,在由器物与空间构筑的幽雅世界里,人的身心方可安定。如诗岁月,如古人所记:“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实乃人间清福也。

明人宋诩在《宋氏家规部》记载“长物”一词:

凡天地间奇物随时地所产、神秀所钟,或古有而今无,或今有而古无,不能尽知见之也。

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则凡闲适玩好之事,自古就有雅俗之分,长物者,文公谓之“入品”,实乃雅人之致。

清 紫檀围棋盒

取“长物”一词,意指多余之物,又并非多余之物。

从生活的层面来看,它们大体上并非日常必需之物,器物不是作为生产之用,食物也不是果腹必需的粮食。

这些物,在一开始归类时就没有放置在日常生活的范畴中,所以它们被称作“长物”——多余的物,或者说奢侈的物。

清 沉香木嵌和田玉雕螭纹蝠云纹笔插

清 竹雕松树纹水盂(配铜勺)

说它们是无用,但一个时代的文人却要藉此建立起他们全部的精神生活。


/ 古 与 旧 /

“古”字,意为“远古的”、“古时的”,有着极其宽泛的语义扩展。

清 寿山石陈鸿寿山川无极笔架山

对文震亨及其同时代人而言,工艺品是道德和审美论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此,“古”并不仅仅意味着“年代学上的古老”,而且暗示了“德行上的高贵”。

《长物志》上的大量条目证明:如果过去制作的某物体式合宜,符合某种标准,就能被认为是“古物”,它实质上并非确指某一类工艺品,而是一种给工艺品分类的方式,带有社会性的修辞色彩。

清 红木镶云石秋山云岫砚屏

明代语言中,还有一个表示“古老”的字,即“旧”,用来形容各种相对朴素的领域,如“旧衫”。

但在用于鉴定时,“旧”有时也可作为“古”的同义字。比如“旧画”“旧书”,就意在表明所谈的是古代的珍惜版本。


/ 物 与 器 /

清 红木荷叶纹香炉器座

在最基础的层面上,“物”就是“物”,物体、物件,俗称“东西”,但在中国儒家哲学用语中,“物”则与“理”对应,一者形而下,一者形而上,带有一丝沉重意味。

在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晚明,因当时的哲学趋向,这种概念更为风行。

不仅存在诸多义理,就范畴而言,“物”涵盖极广,自然也包括工艺品,无论是当代的奢侈品还是古玩——明人常用“旧物”来形容古玩,如“商周旧物”“两代旧物”。

清 竹雕仿青铜鼎式三足香炉(红木盖底)

清 铜瑞玄武神兽香薰

“奇物”既能用于形容院体风格的画作,也能指风格清雅的玉器和银器。“韵物”则指比例恰当合宜,格调优雅之物。

清 铜鎏金四臂观音像

而说到“长物”一词,它本出自《世说新语》的一个典故,本指“多余之物”。

但文震亨编撰《长物志》,以“长物”为书名,讨论的反而是当时晚明士绅阶层的“必需之物”,看似有一重反讽的意味。

与“物”相比,“器”字的含义则比较确定,引申的意味也无如许尊崇,它常与其他字组词,构成“工具”“器具”的意思,进而构成“文房器具”之类的词组。

清 王寿彭款竹诗文臂搁

在《长物志·器具》一卷中,文震亨讨论了晚明文人各种精致的享乐之物,如钟鼎、香炉、刀剑,以及笔筒、墨、印章等,其中既有古今之物,也包含具有持久功能的物质产品,如书画笔墨等文玩小件,以及其他通过展示来标榜文化身份的物品。

清 田黄石狮钮印章“别居易格”


/ 佳 与 精 /

事实上,在讨论物品的时候,文震亨最常用来表示赞赏的字是“佳”,每当用到这个字,所讨论之物的品貌就凸显出来了。

这个字似乎独立存在,并不与其他单字组词,但它涵盖的范围很大,并不局限于视觉方面。

清 黄花梨螭龙捧寿纹提梁式书箱

“精”的特质则较复杂,很难用英文表达,其核心含义类似于“精华”“精神”“最好的部分”等,它是与“粗”相对的。它的用法也很广泛。
与“佳”不同,“精”很少单独使用,通常需要组词使用,如“精雅”或“精古”。

清 紫檀嵌楠木提梁式药箱

清 黄花梨状元箱

由“精”组成的词还主要用以形容的技术层面,而非审美层面,如“精巧”和“精工”。

清 红木镶黄杨木高浮雕仙山楼台人物插屏


/ 雅 与 俗 /

“古/今”是一组关键的对立标准,与之平行的“雅/俗”,可能更为重要。

“雅”字主要在社会领域使用,可用来形容个人的举止,而非视觉领域——它很少拿来形容一幅画的外观,但仔细分析《长物志》中的“器具”一卷后发现。

“雅”字是文震亨第二个他最喜欢用来表达嘉许的词(包括“古雅”“静雅”“清雅”这样的词组),而以其反义词“不雅”“非为雅物”为表示不喜某物的较为寻常的方式。

清 红木三镶白玉福禄寿如意

之所以作这样的区分,主要是社会的标准尺度在起作用,因为某物是否为“雅物”,不仅在于它的材料、构造和装饰的形制,还在于其功能,即如何以及在何种情境中使用它。

清 红木嵌和田玉太平有象砚屏


/ 用 和 完 /

“用”和“玩”在《长物志》中也是一对重要的反义词,这在“器具”一卷中尤为突出。

清 鸂鶒木书卷形器座

“可用”成了文震亨表达肯定的最常用的词汇之一,而其反义词“不可用”出现的频率甚至更高,在此,当然存在道德尺度,立足于最为古老的诸如有关奢侈、轻浮与简朴、诚实的经典讨论。

清 黄花梨壸门四足器座

有几次,书中某些种类的工艺品,特别是古董,被形容为“便入玩器,不可日用”。然而,“玩”字并没有贬义,而是明代士绅珍视的价值。

清 竹雕暗八仙圆香盒

懂得如何自娱和取悦同侪是成为一名士绅的要务,并且相应的,这个词还以一种自谦的方式使用,以此与相对不那么被看重的技艺或职业的价值保持距离。

“聊以自娱”是书画题跋中常见的套话,用以表明一种故意为之的即兴。

更为寻常的则如“古玩”“时玩”“宝玩”等词,他们在《长物志》中,常被拿来代指各种享乐之物。

清 铜嵌银丝云纹双耳香瓶


/ 奇 和 巧 /

无论是在材料和技艺方面,“奇”都有“神奇”或“奇特”之意,但文震亨常用它来形容新奇之物,比如元代的布灯,由日本输入的折扇和高丽纸。此外更以“奇珍”和“奇巧”等词组为常见。

清 紫檀六角瓶形花插

“巧”的含义关联的是操作技巧,如谚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妇女的“乞巧”仪式,它所彰显的是女性和工匠的价值。

但在整个文人精英阶层那里,“巧”被认为不该给与过分重视,技艺精湛,令人称奇,可能被斥之为“奇技淫巧”。

它还逐渐演变成一整套常常具有拟声意味的词,最初用于形容玉饰的叮当声,后又用来形容“复杂精细”和“精致”,以“琳琅”和“玲珑”最有代表性。

清 紫檀一木整挖灵芝纹洗(一对)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概念为“鬼工”,用来形容技艺之精湛非人力所及。“诡异”则是又一个用来形容那些迷人的,但最终在美感上毫无价值的稀有之物的词语。

“工”本身,或是诸如“精工”的词组,是常见的价值评判标准,但这并不一定被认为是可取的,如文震亨在评价一种周身连盖滚螭的白玉印池时就说:“虽工致绝伦,然不入品。”


/ 长物风流 /

人能活数十年,而物却能承载人的精神千年长存。

当你如此用心的欣赏这个世界时,世界便和你有关了。此刻,人已不再是世间之主宰,物也不必依价值高下而择取,天地有情,皆足可观。

清 霁蓝釉执壶

精于审美之人,往往有独立的人格,他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也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

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摆脱;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执着。

清 剔犀如意纹碗

一件古物放在眼前,有的人看重的是经济价值,其缺乏独立审美的思辨,故无法摆脱对材质、名款等世俗标准的盲从。

而真正的艺术欣赏者,则对此轻而视之,他们会以审美的眼光执着推敲,找到这件古物在艺术长河中的位置。

于是,他们也在这混沌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清 英石立峰赏石(海棠形青石盆)

寻一件旧物,得一件珍玩,任世相纵横,自己内心都能独守一份平静与喜悦,这份情愫能通融古今、感天动地。

也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不是最高的境界,感性的生命体验才是人之为人的独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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