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文标|| 小舅,你在那边好吗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沉重起来:思念、愧疚、悔恨、哀痛不断在心头垒积叠加——亲爱的小舅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
2008年正月初十上午,我正上班,儿子哭着跑来告诉我:“爸爸,我老舅舅不在了!奶奶让你赶紧告假回去。”我只觉得头皮发紧发麻,脑子里乱成一团,响成一片,心脏几欲停止跳动!是我听错了,还是儿子说错了?我结结巴巴、战战兢兢一连追问了三遍。竭力屏住气息,凝神静心,不放过一个音符地听。饱蘸泪水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儿子的嘴里挤出来,冰冷无情、不可遏止、劈头盖脑砸进我的腑脏——小舅,你真的就这么不声不响,没有任何预兆的离开了我们?
小舅舅是姥姥、姥爷的小儿子,小我妈8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慈眉善目,为人宽厚,人缘极好。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谁家有了事,不论红事白事,小舅总是一马当先,把身心扑在办事上。周旋协调各方关系,精心盘点办事开支,力求做到少花钱,多办事,办好事。小舅舅脾气好,肚量大,能装得下话,嘴又极严,亲戚之间有了成见,朋友之间有了隔阂,大家总爱找小舅访访故,腾腾肚。渐渐地,张姓家族(我小舅姓张)大动小事,小舅自然而然就成了主事人。小舅从小到大一直到离开人世,几乎没有和哪家闹过别扭,和哪个人吵过架、红过脸。提起我小舅的人品,没有一个不说好的。但就是这样一个有口皆碑的好人,除了在我姥姥姥爷怀抱度过一段温馨甜蜜的日子,一生竟然充满了辛酸、悲凉!令人唏嘘不已,嗟叹不已。
长相好,心眼好,品行好的小舅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也许当年的小舅如我一般腼腆,也许当年的小舅如我一般实受,姥姥愁白了头,我妈磨破了嘴,三十岁往前介绍过几个都没有谈成。姥姥姥爷带着满腔的遗憾牵肠挂肚无可奈何地走了。让小舅成家的重任自然沉沉的放到我妈肩上。后来小舅有过三次成家的机会:头一个女的死了男人,人家嫌我小舅老实,嫁给了大她10多岁的村干部,说是要“向钱看”;第二个精神不大正常;第三个好像舌头短,说话不利索。小舅不乐意,而事实上那两个成家后,都为男方添丁进口,日子过得蛮有滋味。在农村,在老辈人眼里,说媳妇、成家不就为个老来有伴,为个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吗/?今天看来,这是小舅一生中走的最失败的一步棋——看人只看表不看里。这两个女的或精神有些残缺,或肢体有些残缺,但都心地纯正,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实打实,死心塌地过日子的传统型妇女,牢靠实在。倘若小舅择其中之一而伴,天道酬善,或许会为小舅留下一男半女,他的后半生也不至于那样凄苦、悲怆!
大约是1987年到1988年,小舅又遇上了一个女人——能说会道,据说是一位上古神仙的马僮,常常走乡串村给人看邪病,居然医好了许多山民去市里大医院查不明、治不了的病。一时名声大噪,山民们纷纷顶礼膜拜。夹杂在这些虔诚的善男信女中间,小舅终于把自己送入悲剧的轨道。我妈满心欢喜敬心敬意为小舅操办婚事,做嫁妆,拾掇新房——姥姥姥爷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小舅陪着她四处传经布道。不几年,小舅地荒了,粮柜空了,那女人开始“神出鬼没”起来,常常是收秋打夏庄户人家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不见踪影,逢年过节跑到前夫家,平常闲的时候隔三差五到小舅家当当女主人,也时常让小舅陪着行神仙“普渡众生,救济苍生”之'“善”举。大约2002年前后,小舅把自己的口粮地(还是水地,在村边,离家近,地板肥沃)让出来教她盖了房子(以我小舅名义把她儿子儿媳的户口下在我村)。为了盖房子,小舅挖沙,搬砖,看场地,找木料。为给她家打老天棚,小舅把我姐的桐树大大小小全拉去做支架,一根也没送回来。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她已和我小舅私下离婚(安葬小舅后,大舅从皮箱底翻出尘封了整整20年的离婚证),大小舅8岁的我妈,对小舅既疼又怨。一到下种、收割季节,还是小舅单身时候的“风景”:我父亲领头,我、姐夫\、妹夫“上阵父子兵”,累得汗糊扯流。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免不了要抱怨几句:“吃粮的人哪去了?”,其实骨子里妈是疼小舅,担心他日子过不成所以。至于村里人的流言,妈问过小舅几次,他或缄默不语,或舍此而言他。那女人有了孙子后,小舅又经常扛着她的孙子在街上转悠,给别人操办大事也总带在身边。2007年冬,小舅带病劈柴担炭给她全家烧锅炉。村上人讲,有几次亲眼见她连骂带赶把我小舅撵出来,可小舅就是不长记性,人家一来叫他就乐颠颠地跟着走了。妈疼在心里,急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
由于没人精心呵护,修房盖屋疲劳过度,再加上小舅不善于调理将息自己,终于病倒了——自然,瞧病看护的责任天经地义地由我妈担起来。妈的心很重很重,年年八月十五、过年,总叮嘱我姐弟仨一定去看看我小舅——我们都已成家立业,而且都已为人父为人母,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兄弟!
虽然妈没有明确分工,姐姐管了小舅的补补纳纳,妹妹则给小舅买药,我最落后,光景也最不济,年关也给小舅买几盒烟。
2007年寒冬腊月,小舅突发奇想,要修缮大窑。又是担土,又是洇石灰,忙个不停,晚上就歇在南边小平房里。南房本就阴冷,又赶上天寒地冻,小舅得的是心脏病,医生一再告诫:不能受劳累,不能着凉。妈说过小舅几遭,他不顶你也不吭你,自顾自不停工不歇脚。
2008年正月初九晚8点多,小舅突发心肌梗塞,等我妈、大舅喊齐人,叫来医生,往市医院去的路上,小舅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姐……我……疼……嘞……”紧握着我妈右手的手一松,就在短短五十四个春秋的阶梯上跌落下来,没入无边无际的暗夜……
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我真真切切地明白:身着单薄旧夹克、腊月二十九上午还在凛冽的朔风中陪我等车的小舅,除夕下午还喊着要我去拿柏圪枝(怕我上山砍柏圪枝受罪 )的亲爱的舅舅,姥姥姥爷最放心不下的小儿子,妈唯一的弟弟,已经与我们阴阳相隔,永无会期!
在小舅家大门口,一碰到我,红着眼圈的父亲喉咙里仿佛有一团棉花噎着,跺着脚,急着说,却又发不出音,末了说了句:“你给你舅舅买的烟还没拆封,你妹妹买的药你舅才吃了一颗 …… ”
花甲之年的父亲一定记起当年他卧病在床,一家五口生活无依,每当队里发粮食 、蔬菜的时候,都是这个身材高大、诚实憨厚的妻弟一趟一趟从离家几里远的山地或担或扛给拿回来的。就在去年秋天,勤快善良的妻弟还帮他割玉米杆,劈玉米茬,搭玉米棒!
“我的好兄弟呀!”妈妈心底垒积了多少悔恨?她后悔不该埋怨忠厚的弟弟——弟弟生来命苦,怎能怪他呢?妈生我那年,小舅才14岁,就已经懂事地告诉他的姐:“关好窗户,不要吃了风,受了凉。”
小舅一生为别人操办大小事情无数,事毕后,一般人家都要登门酬谢。农村人礼轻情重,大都送些方便面、红烤饼之类。我小舅无儿无女,人也粗拉,门常不上锁。我外甥(我姐的儿子)经常“明火执仗”,登堂入室,吃饱,口袋里再装满,惬意而归。此刻,灵位前的孩子一定想起老舅舅生前的种种好来。
姐姐自小在姥姥家长大,七八岁才跟我们住一起。跟小舅相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哭得最厉害!
1994年5月,我儿子出生不到两个月,经常抽搐,一抽孩子就噙不住奶头,就大哭不止。到了和平医院才知是缺钙引起惊厥。小舅虔诚地为我儿子烧香祷告,又画符又拜药。后来又赶到和平医院,可惜他不知道我们已出院,白跑了一趟。
2003年3月,非典肆虐,笃信神佛的小舅用梳草、桃尖、苇尖、针、顶针加水在铁锅里熬起来,分成几瓶,甥男、甥女、重外甥一人一份。托人捎给我们,特意叮嘱:“一定要喝,喝够顿数,挺灵验的!”前妻看不起小舅,跟我妈又顶牛,把那瓶药水倒了。虽然,我知道那药并不管用,可那也是小舅一片心呀,当时,我嘴上不说,心里痛了好多天。
2007年春节,小舅年前来看了我妈,初二那天硬把100元钱塞给我妻,为人师表的妻贤惠知理,说啥也不要,小舅有点生气了:“以后还得靠你们管我呢!”2008年正月初二去小舅家走亲戚,小舅又拿出100元让我捎给妻子,说是按规矩应该给3年。情景历历在目,言辞犹响在耳际,然斯人已逝。
妈就我一个儿子,小舅对惟一的外甥自然厚爱有加。我十五六岁时,跟着小舅去北斗云(离家很远极高极陡的山)打核桃,天阴雨湿,云雾低回,稀泥糊擦回到姥姥家,小舅打来热水给我洗头洗脚,抻开被子,让我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冬天去北斗云摘柿子,柿子太多,牲口一次驮不完,必须先送一遭。让我留在山上,荒山野地的,小舅嫌我一个人寂寞;让我往回送吧,又担心我使唤不了牲口,路上有个意外应对不了。掂量再三,小舅还是决定把我留下,他把我放在较低的树杈上,回想起来,可能是怕我遇上狼、蛇之类的东西,临走又安顿再三. :“困了就爬在树上眯会儿,我不来你别下来 !”到日头偏西,小舅才赶着苍骡出现在山尖的光圈里 ,我大口大口咀嚼着烤土豆, 早把难耐的时光和可怕的孤独扔到了山脚下的荒草之中……
妈说,小舅装着一肚子话走了,什么也没说。
亲爱的舅舅,你装着什么?
装着对我--—你的外甥的不满?原谅我与前妻生活那一段对你的不敬。是我缺乏男儿血性,没掌好舵,让本该温馨的家失了和气,充满凄风苦雨。让我的妈你的姐受尽熬煎。一奶同胞,血浓于水,你站出来为你的姐说句公道话理所当然。我偏听偏信,竟与你断绝来往整整两年!不,你不会怪我的,我把妻子领回去时,你的笑容告诉了我!你不幸但你打心底希望你的外甥能遇上个好人相守一生幸福一生!小舅,你不怪我,我却永远不能宽宥自己!今年正月初二拜你却第一次没给你磕头.你随和地说:“磕什么头,来就好。”我不是不敬你,而是跟你亲得不分表里了,觉着磕不磕头没关系,徒具形式而已,就如同父母养我这么大,供我念书,帮我成家,一个头也没收过我一样。到了别人家却是万万免不得的,人家要占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回想起来,是你的善良、宽容放纵了我,也给我留下终生挥之不去的遗憾和创痛!
装着对我未来生活的担忧?我秉承了你的善良,妻又贤惠。尽管再婚家庭有正常家庭意想不到的困难,会出现种种预料不到的情况,我们也曾为一些说不清所以然的小事拌过嘴、怄过气,可谁都能互谅互让互容。不敢妄言以后会多么幸福,最起码不会遭受先前的凌辱甚至殴打。
装着对我的妈你的姐的牵挂?你应该看得出,妻极贤淑,再怎么也不至于像前妻那般撒泼放刁,恶意中伤,恶言相加。妻通情达理,对待老人方面,只要我提出来,妻必不阻拦、刁难。原先说好今年在县里过年,考虑到我妈痛失爱弟的心境,我决定回老家,妻一句怨言也没有。小舅,经历那段不幸的恐怖的所幸已经结束的婚姻,我不再是以前的“我”,品尝到一份亲人远逝的揪心的伤感的同时,我深深懂得:应该趁亲人健在,尽早尽心竭力酬谢比天高、比山阔、比海深的养育之恩。工作忙不是借口,条件差不是理由。只要有心,“常回家看看”“帮妈妈捶捶后背揉揉肩”“刷刷筷子洗洗碗”不是没有机会。我曾经很不懂事,因为一己之私,蝇头微利和我妈大吵大闹,甚至4年没回家和老人过团圆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醒悟得还不算晚,双亲依然健在,上苍恩赐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会把握和珍惜的。我已届不惑之年,上有花甲双亲,下有待养儿息,中有工作在肩,“人到中年万事忙”,人生就是如此,每个年龄段都会有相对应的特定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使命等待你去担当,去完成。相信我,小舅,我一定会让你的姐安度晚年!
装着对那段招人非议的情感的流连、困惑?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灵性。人都有善的一面,小舅,不知你记得不?你病危时,她和我妈、我大舅坐着她儿子的车送你去市医院。你是在她怀里瞑目的。安排你后事那几天,她和儿子、儿媳、孙子天天在场。当年你视若掌上明珠、时时事事处处为之操心的她的儿子,专门托人从县城给你买来瓷做的电视机,还有装饰华丽、挂满金元宝的摇钱树。她和我、我姐为你叠了整整一晚上纸元宝、纸钱。出殡那天,她儿子、儿媳没少流泪。儿媳边哭边数说着你的种种好处。别人也许对此说三道四,或嗤之以鼻,我却以为,这是一种纯真情感的流溢和宣泄。毕竟,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他们只有也只能借这个机会、这个场合聊表内心的微妙复杂的情愫。许多人包括我妈都说你活得可怜、可悲。你的际遇叫人怜悯,处境令人悲叹,这不假,但你生前渴望得到却没能得到的,在身后得到部分安慰,比起生前身后一场空的人算不上可怜,算不上悲哀。上苍有眼,广施善行必得善报!
我妈一直把你的养老问题挂在嘴上,一再叮嘱:“你姐弟仨得招呼好你小舅,你小舅没人疼。”一直唠叨:“现在你小舅还能动弹,你们不要过多管他,等以后老了不能动了,你们再尽心吧。”妈的话无疑对我们影响很大,姐弟仨也一直抱着这种心态。孰料,正值壮年的你竟如此干脆地走了!妈的计划落空了,我们的打算落空了。你走了,妈失去了亲爱的兄弟,我们失去了亲爱的舅舅!伴着你的离去,愧疚、悔恨将纠缠我们后半生!
以前,我和妹妹盘算过给你买个电视机。事后想想,我的小舅不是缺个电视机。空旷的窑洞,空荡荡的土炕,难捱的漫漫长夜,你需要的,我们给不了!
我曾诅咒上苍的不公,是他不辨善恶,不识好歹,过早夺去了舅舅的生命;我又感念上苍的仁慈,也许他不忍让小舅继续悲剧性地演绎残缺的人生,也许他担心小舅年老无助、担忧小舅痛苦不堪,所以趁小舅将老未老、将困未困、将危未危之际,恰到好处地导引小舅到另一个没有哀伤、没有痛苦、没有孤独和凄凉的世界!
我是个知识分子,不相信鬼神佛道,但我又真诚希望世上真的有鬼,真的有阴阳两界,真的有因果报应、生死轮回。那样,生前贫困的小舅会腰缠万贯,享尽荣华富贵;那样,生前困于情而一生未了情的小舅会“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样,小舅会像生前一样津津有味地品尝我妈亲手包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饺子;那样,小舅就会惬意地在枕青峰、临清流的安身之所欣赏、陶醉我儿子、我外甥年年清明精心采摘、敬献的山花;那样,小舅会悠闲地举起两指成剪刀状,头微侧,眼微眯,两唇微启很技术地吸着外甥孝敬的高档香烟,先长长的深深的吸一口,尔后悠悠的徐徐的吐出来,或者把嘴掬成圆形,舌头卷起,一连喷出几个飘飘忽忽袅袅上升的烟圈;那样,小舅会娇儿爱女承欢膝下,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
行笔至此,又想起一件事来:听妻讲,她哥10年前患了急性心肌梗塞,因抢救及时,保养得好,如今仍然身板硬朗。如果那天晚上我妈懂得打120急救电话,市医院救护车半小时之内一定能够赶到,及时施行紧急抢救,或许我的小舅不致于壮年早逝,悔哉!痛哉!
一年了,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我们期盼、渴望能与善良苦命的小舅梦中相会。一年过去了,小舅并没有如愿而至。小舅,你到哪去了?
窗外,鞭炮声声,明月当空,新年将至。一年了,小舅,在那边,你过得好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最伤感的思念的诗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简介
申文标,曾用名申文彪。笔名千里孤行客。平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参与编写《平顺历史文化系列丛书》,多篇文史散文在《文史月刊》发表,多篇戏剧评论发表于中国作家网。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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