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英 | 《守望灯塔》:辗转在现实与梦境之中
总第1352期
文 | 艾英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母亲叫我西尔弗,我生来就是一部分贵重金属、一部分海盗的杂种。”
这是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的小说《守望灯塔》(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小庄 译)的开篇,故事由此创造一个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虚构世界,打捞一个个隐藏在时光深处的梦境。
“暴风雪狠狠地敲打你的船舷,岩石威胁着你找到避风处,而能够救你的只有小小一盏灯……灯要每四秒钟闪一次……每座灯塔都有个故事,不,每座塔本身就是个故事。它们发出的每一道光都是传向海浪的故事,作为标记和导航,还有安慰和警告。”
灯塔,是小说的内容之核,也是灯塔守望者的生命之光。《守望灯塔》蓝色的大海、黑暗中的老人和孤女,真实和虚幻纠缠不清的生活场景,呈现渴望爱情、自由和自我的主题,表达自我追寻、自我放逐、自我救赎的内涵,主线是孤女西尔弗和灯塔看守人皮欧的故事,暗线是牧师巴别尔的双重生活,其中又穿插其他古老的、现在的,虚幻的、真实的,母亲的、父亲的故事。
在苏格兰偏僻的海边小镇、那块“被上帝遗弃了的大海上的石头”索尔茨,西尔弗十岁的一天,母亲坠崖身亡,她成为孤儿,先被小镇小学教师品奇小姐收养;又带着一条斜腿的狗狗金、一本《柯林斯世界地图》,被盲人、苍老得像独角兽一样的灯塔看守人皮欧收留,登上有螺旋型楼梯、368英尺、花岗岩建造的灯塔。永无止尽的缺失和困厄缠绕她、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忧伤伴随她,她对未来惶恐和迷茫。在荒凉、雄壮、海鸥和梦的家园拉角斯的灯塔里,两颗孤独的灵魂相依为命。作为灯塔看守人的学徒,西尔弗的职责是给皮欧沏“大力参孙”茶、遛狗、煎培根、冲洗楼梯、擦拭灯塔上的仪器,生活寂寞、单调,循环往复。
身处大海、浪花、风暴和黑暗包围中,皮欧这位神秘的、“胳膊下面夹着一袋故事”的守塔老人,给西尔弗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这些跨越时空的故事,像一座更高、更亮的灯塔,是照进她孤绝、压抑、寒冷世界的光芒,温暖西尔弗的心,陪她度过无聊夜晚、走出无边黑暗,不再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身世和命运中。
皮欧讲述灯塔存在三百多年的历史,讲述海盗的故事,讲述海上沉船的故事——掉进海里的船员,当海水没过他们脖子时,哪怕仅剩一口气,仍然在跟念祷告似的念叨故事;他讲述灯塔的建造者、布里斯托商人乔舒亚·达科家族的故事——达科被作者赋予一个虚构历史人物的身份,他无意中发现海边的化石岩洞,进而接待过前来考察的达尔文。达科家族与斯蒂文森家族是世交,他与惊险作家史蒂文森也熟识,并成为其笔下《化身博士》中的主角原型;他讲述传教士巴别尔·达科分裂的人生、可悲可叹的爱情——巴别尔是灯塔建造者的儿子,这个与世界上第一座塔同名的人,这个忧郁、暴戾、人格分裂的索尔茨小镇教堂牧师,重遇真爱后“成了自己生活里的陌生人”:每年十个月作为牧师与公爵侄女的妻子生活,另两个月作为水手与初恋情人莫莉与盲眼女儿在一起。善良与贪婪、欲望与爱情交织,他迷恋绝望人生中稍纵即逝的爱情,也在被燃烧的欲望中肆意绽放。他在绝望和痛苦之中徘徊,在忠实与背叛之间挣扎,被认为是伪君子和谎言家。最终与海马化石一同走进大海深处,“在时间中游回去,去往大洪水之前的某个地方”。
所有的故事,在小说中都是隐喻。讲故事,是对生活的一种改变和救赎。灯塔守望者皮欧是讲故事的人,自己也是故事里的一部分。皮欧的一生有过爱情,有过孤独,如今只为灯塔而活,灯塔就是他的生命。然而,来自格拉斯哥的一则通知,北方灯塔委员会对灯塔进行自动化改造的规定,打破西尔弗和皮欧的生活。
皮欧牵着狗悄然失踪,只留下一个皮革箱子,里面有几本书。西尔弗再一次无依无靠,她离开灯塔,外出寻找皮欧、寻找灯塔。一只鸟会叫西尔弗的名字,而西尔弗不明白自己是谁,她偷了这只鸟,还在图书馆偷了一本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她被警察抓到,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被心理医生诊断为:“精神病,和现实失去接触。”其实,那本书,那只鸟,就是她追寻的另一个自己。
终于,希腊奥塞多克斯教堂的钟声唤醒西尔弗沉睡的记忆,阳光照进西尔弗的心里,世界呈现美好的样子,她对所爱的人剖白自己隐藏的内心、描述快乐的生活:“当我爱上你以后,便邀请你留下来,留在一个森林边缘的小棚屋里。它茕茕孑立,肆意点拨了一块土地,栖身于高地,那是我能够找得到的和灯塔最接近的房子。每一轮新的开始都会失去一次回归……我试图为你准备好所有的一切——生炉子需要的木柴,找一些蜡烛,铺上我新买的床单,把豆子剥好放进一个锅中……我身边带着一只老收音机,那天晚上正在播放《特里斯坦》,我想和你一起收听,喝着红酒,注视夜幕降临。”这段描写与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在《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这其实是人们共同追求的一种理想生活。在西尔弗和爱人约会途中,经过一条河流,“河流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在沉沦黑暗的日子里,皮欧是西尔弗的灯塔。西尔弗回到索尔茨,灯塔已经失去原来功用,变成供人参观的建筑,但她心灵深处的记忆没有变。她等来失踪多日、坐一艘蓝色小船而来的皮欧。他们谈了一整晚,讲述分别后各自的故事,她知晓皮欧身世之谜……皮欧坐着小船,再次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上。西尔弗带着生活的给予离开灯塔,她汲取光亮和温暖,学会生存的能力,懂得如何单纯地去爱。
詹妮特・温特森具有诡异的思维,她放弃线性叙事,执意打乱顺序,构造迷宫——时空交错,时间闪前和闪回,地点变换不定;意识流写法,琐碎的片段,随意登场和隐没的人物;嵌套式结构,支离的框架,离奇的情节和诡异的细节;文字如梦幻呓语,有许多古灵精怪的隐喻。整部小说写法自由、不拘一格,以现实情节和故事叙述两条线索交错发展,把圣经故事、历史事件、考古发现、中世纪传奇和瓦格纳歌剧镶嵌在小说中,背景和前史纷杂、丰富,多维叙述转换,多维主题交叉。读者不由自主地在这座并不庞大但曲折幽深的迷宫中徘徊、沉迷:小说的深层内核是什么?故事表达什么主题?叙事在时间轴上滑动有什么深意?在爱情、人性这条线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读者尽情发挥想象力,通过特异的幻觉般的间接方式,根据自己的心理暗示发展自己理想中的故事,辗转在现实与梦境之中。
温特森在小说中借西尔弗之口,说出自己对叙述的见解:对于存在的连续叙述是一个艺术的谎言,她用想象创造出的故事,像一个个梦境,没有明确的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逝,“在时间中,只有被照亮的时刻,其余的都是黑暗。”
小说独特的语言韵味、节奏、意境编织一种复合体,将独白、对话、直觉、哲思融入其中,简短、散淡、意味绵长——
“我们的任务就是看守灯,但我们却生活在黑暗中。”
“世界上有两个大西洋,一个在灯塔外面,一个在我的身体里面。
我身体里的海洋没有一线指引的光。”
“我的生命是时间里的一个停顿。一个洞穴的口子,一个需要一个词语的缺口。
这就是我的故事——从时间里一闪而过。”
“我爱你。
这是世界上最难的三个字。
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温特森23岁以长篇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获得英国惠特布莱德小说奖,此后获得多个小说大奖,47岁摘下英帝国勋章。《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她所有小说的母体,《苹果笔记本》《写在身体上》是一个主题的变奏;《守望灯塔》《给樱桃以性别》《激情》三本书中人物行为方式和特点一脉相承。她的小说一直在探求人性中共存的东西、人类永恒的主题:生命与爱恋、苦难与幸福、梦想与追寻、勇气与力量。《守望灯塔》是温特森的第八部小说作品,被评价更加细腻、敏锐、温暖。
读一本书,如同去深海漫游,在远方探寻,领略路上令人沉醉的景色,寻找自己内心深处的灯塔。读这本书,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潮湿、咸涩的气息,那是来自大西洋、海水、小镇、灯塔的气息;富有诗意韵律、童话般质感的文字,如同波浪一样在我脑海里翻卷、涌动;苍茫无际的海洋,遥远的、古老的、沉默的灯塔——“黑暗中的已知点”,散发微弱而执着的光芒。“大海永远运动着,而灯塔从不。不会摇摆,不会震动,”世界动荡不安,一个人心中当有一座灯塔,从中得到些微光亮,以此守望生命与岁月,不惧长路;生活变幻无常,一个人心中当有一座灯塔,获取些许温暖,以此寄托美好与希望,不至迷失。
艾英 本名张乃英,资深媒体人。故乡是长春,求学于北京,生活在常州。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随笔集《寻找五瓣丁香》《在季节深处微笑》等。在全国多家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发表文学作品,开设专栏,获得奖项,作品被收入数十种书籍、选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