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信息量极为丰富的开局麻将(2)

上文,本文继续拆解分析《色戒》的开局麻将戏,这段缜密、严谨、丰富、优美的艺术精品。
前文提过,在这段提纲挈领式的信息量极为丰富的麻将戏中,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四位演员的麻将、眼神、对话三种表演的严丝合缝、交互推进。这段复杂而严密的剧情,从设计方面来说自然是高明的,拍摄和表演方面来说更是艰辛的,这是一项杰出的艺术品,也是一项杰出的工程,在中外电影史上不多见的(国外电影未能穷尽,华语电影绝无仅有)。难怪演员苏岩会说“这种变化不仅要求迅速,更要准确,同时还不能打错了手里的牌,那种要求简直是细到毫厘!”,演员陈冲会说:“李安却花了差不多一星期的时间拍这第一圈麻将,人的体态、手的动作、脸的表情、机器的运作、光的变化浑然一体,一场麻将拍神了,拍精了。”
然而这段戏到底是如何做到“细到毫厘”、如何“拍精了”,她们没有解释(演员也未必能解释清楚,最清楚的只能是导演,只有他一个人),导演也不可能出来解释(最优秀的创作者是不解释自己的作品的,他只让他的作品自己说话)。事实上,电影《色戒》面世14年来,这段开局麻将戏是被绝大多数人所忽视的。虽然也有一些人敏锐地发现这段戏是很重要的(见网上一些影评文章),但迄今为止没有人对这段极为重要的麻将戏做出完整、详细、准确的分析。这个工作将由本系列文完成,以致敬这段伟大的表演,这段必将流芳影史的艺术精品
这段表演复杂而精妙,有必要先概括性地总陈一下这段戏中的“麻将、“眼神”、“对话”三种表演要素。在这紧密配合的三种表演要素中,“对话”是主动性的,是直接推动剧情发展的,“麻将”、“眼神”是配合“对话”内容的,是两种无声却有形的语言,是对“对话”内容的补充、明晰。其中,四位角色的“对话”内容一共先后涉及如下七个话题:1)搬风、2)升官、3)囤货、4)请客吃饭、5)带货、6)钻戒、7)请客吃饭,终结于王佳芝找借口离席;配合这些对话内容,先后涉及到的关键“麻将”牌有如下八张:五条、四筒、二万、红中、九条、三万、五筒、白板,以及另外几张虽然在镜头里没有明确(也不需要明确)但也起了关键作用的牌,终结于五门齐白板中的白板;配合这些具体的对话内容、牌局过程,七分钟表演中有非常丰富的眼神戏,暂不列举(也不太好列举),会在下文具体分析中提及。以下便以四人的谈话内容展开,配合对麻将牌局和眼神戏的具体分析(即使不会打麻将的朋友看完本文也会了八成)。
在展开具体的细节之前,有必要对人物角色进行一下解释,因为这里每个人物的角色身份都与她的说话内容相匹配,是她们说出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口气说出这些话、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的基础和前提。

1.  人物角色

先谈这四个女人中最重要的人物——易太太。
易太太的身份地位无疑是最高的,是四个太太中的核心人物。不过,她的地位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呢?另外三个人的地位与她相比有多大差异呢?这就必须要从到易太太的老公易部长谈起,因为易太太的身份就是由他老公的身份决定的。
要了解易部长在上海市的身份地位,就要了解上海市当时所处的“汪政府国家”的政府结构。故事给出的时间是1942年秋,在两年前的1940年3月“汪政府”正式组建,“首都”设在南京,该“政府”的组织结构基本上是完全照搬了当时迁都到重庆的政府结构,设有行政院、立法院、监察院、司法院、考试院、内政部、外交部、宣传部、财政部、教育部、军政部、警政部、工商部、农矿部、交通部、水利部、铁道部、军事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等非常完备的政府机构,其中便有一个“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对标军统。
与汪政府的其他军政部门不同的是:其他所有的政府部门总部都设在首都南京,唯有这个“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的特工总部设在上海(原型自然是极司菲尔路76号,简称“76号”,设在上海而没有设在南京的原因是因为这是由日本特高课先于汪政府建立的),首都南京的相关机构也是该机构的下属单位“特工总部南京区”(原型即南京市颐和路21号,简称“21号”)。
所以易部长的身份地位就很明确了:他作为特工总部的一把手,是省部级的领导。《色戒》原文里写易家的豪华窗帘时写道“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表明易部长与周佛海是平级的,而周佛海是什么级别呢?是汪政府的第三号人物,任财政部长、警政部长。
由于其他的政府部门总部都在首都南京,所以易部长是汪政府在上海市的极少数部长级领导,另外一个就是上海市市长了。当时的上海市市长是谁呢?前一个市长傅筱庵刚被老吴他们干掉(电影里有通过邝裕民的口提到),现任市长由汪政府的第二号人物立法院长陈公博兼任。
所以,易部长的身份是现政府里上海市的最高两名领导人之一,电影第一个镜头的“汪伪政府长官官邸”里有暗示易部长是住在这里的地位最高的两个领导人之一(镜头有暗示,另文再述)。不仅如此,作为特工部长,易部长与当局的最高领导人之间的专用信道是畅通无阻的,他是最高领导人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对标戴笠,这一点又区别于其他部长。
身为当局政府在上海市的最高权力中心,易部长显然是这个体系内所有人巴结的对象,男人跪拜,女人委身,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于是易部长的老婆易太太自然也成了所有人巴结的对象,电影里最典型的就是梁太太的表现。
那么梁太太、马太太又是什么级别的身份呢?电影里通过对话提到她们的老公一个是“管大米的”,一个是“管交通的”。管大米的自然应该是隶属于农矿部,管交通的自然应该是隶属于交通部。
那么,梁太太的老公梁先生、马太太的老公马先生会分别是当局的农矿部长和交通部长吗?会是与易部长同级的领导吗?答案很明确,不是。因为前面提到了,其他政府部门的总部都在首都南京,上海市只可能是分支机构,部长们自然都住在南京,部长的家眷们自然也都住在南京。所以梁太太的老公梁先生的最高职位只可能是上海市农矿局局长,马太太的老公马先生的最高职位只可能是上海市交通局局长。她们老公的职位都明显地低于易部长,她们还要好好地巴结易太太。
比如,梁太太的老公刚刚升职当上“管大米”的上海市农矿局局长,这里面易先生是帮了忙的,并且是梁太太通过易太太给老公的枕边话才帮了忙的,所以牌局谈话里有“你听易太太的就对了”“以为汪里头的官都是我们这些牌桌上派的”等对话,所以梁太太是非常感激易太太的,在感激之上要进一步巴结易太太。
马太太的老公升职比较早,早于梁太太的老公,但也不会早太多,也不过是前段时间刚开始“管交通”。那么她是通过易太太找易先生帮忙的吗?不是,她是通过给易部长当情人为给老公争取了升职机会的(后面会证明)。也因为这一点,马太太自持情人身份,对身为正房的易太太就没有那么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了。但即使如此,她也不太敢对易太太蹬鼻子上脸(她是敢对另外两个人这样做的),该低头时还得低头,听易太太教她规矩。
最后谈到王佳芝——四人中最年轻最貌美的“麦太太”——然而是最卑微的一个人。相比而言,其他三位太太都是真正的官太太,是这个城市中最有权力的人的家属,而王佳芝是这个城市中最底层人群中的一个人她真正的生活是每天早上拿个布袋子排着长队去领糙米,才能艰难地生存下去,还要忍受她所借助的舅妈家里的舅妈和她朋友们的鄙夷。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官太太,她老公是这个城市里“管大米”的人,这是多么巨大的差异啊。
而即使以王佳芝所扮演的“麦太太”的身份,也是四个人里最卑微的一个——其他三人都是官太太,而她不过是一个跑单帮的商人太太。她与她们的衣着都不在同一档次:她穿的是蓝色旗袍,而人家是有用金链条当纽扣的黑呢斗篷的——这种衣着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她们这个级别官太太们的标配。手上的戒指和手表更不在同一档次,“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张爱玲这样写,手表干脆没有戴了,临出门的时候才戴到手上。
然而佳芝有她的优势,她最大的优势便是年轻貌美、清纯可人。也因为这独有的优势,她成了易家的座上宾,独受易太太的宠溺。也因而更遭马太太的嫉恨。于是易太太更是宠溺她了,对她的言语中带有慈祥的爱和保护。
以上对四个牌局人物的基本情况做了分析,这是她们在麻将戏中各自表现的前提也是原因。以下正式进入麻将戏份。

2.  那场提前开始的麻将

时间是1942年的深秋,10月27日,星期二,下午,当日天气晴间多云,地点是易家二楼。
那天下午的牌局开得比平常早,早得蛮多的。吃完午饭没怎么休息大家就聚到易家开始玩牌了,因为易太太说她晚点时候有事要出门(后面王佳芝与佣人沈妈的对话证明)。
到两点钟的时候,佣人已经端上了热腾腾的小馄饨给大家补餐。梁太太连输了好几圈,吵着要搬风(“白忙一场,来来来,搬风搬风”,这段画外音先于麻将出现,与电影结尾的麻将画外音遥相呼应,进一步加强了上文中提到的首尾呼应)。当然是连输了很多次输了蛮久了才要搬风的,大家也才会同意搬风的,如果刚输了三四局就闹着要搬风,那叫没有牌德,以后就没有人喊你一起打牌了。
根据以上两个细节:已经有点饿了要补点餐,输久了要搬风。可以确定,那天下午牌局的开始时间最晚都应该是十二点左右,也就是刚吃完午饭四个人就聚在一起打牌了,打了两个小时到两点多的时候已经有点饿了,叫佣人煮点馄饨端上来一边吃一边打(后面易先生的“你们今天开场早”再次强调这一点)。这就是汪政府官太太们的标配生活。
剧情从这里切入,开始伏脉千里。而已经伏下的第一条脉便是:导演为什么要强调这场麻将的提前开始? (张爱玲的原作里并没有这一内容)
强调这场麻将是“提前开始”的,是要强调易太太当天晚点时候是有计划要出门(从佣人告诉王佳芝易太太要把车子借给她用时两人的半截对话可以得知这个原定计划),是要向观众强调这是一场大家“事先约好”的麻将,约好了要打到易太太出门的时间点的,从而为后面的王佳芝“突然违约”找借口离开制造戏剧冲突:事先说好的打到五点钟的你怎么能突然三点就要走呢?一点牌德都没有啊。从而把剧情从“约定好的”转向“临时改变”再向“最终失控”的演变制造张力

3.  开局已到搬风:给出方位

麻将中的“搬风”即换座位,她们之所以搬风的直接原因是梁太太一人独输,输得太多了,这一局本来有机会赢的但是又输了所以气得要搬风。说明梁太太是这四人里最在乎输赢的一个人,她老公刚升职,还没怎么捞到钱,为了升职也肯定破费了不少,所以在乎钱。这里出现的第一个表情便是,王佳芝向梁太太抱歉地笑着,梁太太气鼓鼓地不想搭理,那是真的气了。
(马太太易太太换座位,王佳芝抱歉地向梁太太笑着,梁太太气鼓鼓地不想说话)
四人搬风,但是只有易太太与马太太换座位,王佳芝与梁太太并没有动,为什么?网上有人根据这一点推测说是王佳芝总是给下家易太太喂牌点炮,所以梁太太很气,要易太太换一下位置不要坐在王佳芝的下家。这一推测显然是错的,因为很简单,王佳芝没有那种牌技。王佳芝自始至终麻将打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看出谁想要什么牌然后给别人喂牌,她抱歉地看着梁太太是真的很抱歉不小心拦住了人家一次。那么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动而另外两个人没有动呢?因为这是她们搬风规则定出来的:东西南北四张牌,四个人去摸,王佳芝、梁太太摸到的还是自己坐的风位,而易太太与马太太摸到的是对方的风位,所以她俩换位置。导演给出镜头语言了吗?给出了,下图里这两张专门立在两人交界处的牌,就是她俩搬风时各自摸出的风向牌(而另外两人那里没有,因为另外两人摸到的都是自己原来风向)。
(搬风的风向)
以上是剧情本身的逻辑,那么从导演的设计角度来说,为什么要设计这个搬风剧情呢?除了在上面所谈到的告知观众这场麻将已经进行了较长一段时间外,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是向观众交待方位这一点很重要
麻将方位非常重要,因为涉及到上下家关系,由上下家关系确定了行牌顺序和规则,比如下家可以吃上家的牌、上家不能吃下家的牌等。在前文所分析的雨天麻将戏《王易二人在麻将桌上是如何心领神会勾搭成功的?》中,导演给出了四个人的座位关系,但是没有给出东西南北的定位。而在这开局麻将中,由搬风后易太太那句调侃的话“搬到西天要吃西北风了”,就可以确定四个人的方位:易太太是西风位,那么与她对门的王佳芝就是东风位,王佳芝的下家马太太就是北风位,王佳芝的上家梁太太则是南风位,如下图所示(红色剪头表示出牌顺序,即上下家关系)。
(搬风后的四人方位及行牌顺序)
对应的电影镜头,就是下图这样子。王佳芝是马太太的上家,马太太是易太太的上家。
(搬风后的四人方位)
在张爱玲的原作里只提到王佳芝“左右首两个太太”,也就是王佳芝与易太太坐对门,但没有表明东西南北方位,在这里导演增加强调了王佳芝与易太太一东一西的位置,这里或许有暗示东宫西宫的意思,而易太太在整场戏里的角色就是西太后的角色。
而易太太的那句“搬到西天要吃西北风了”是单纯调侃吗?还是另有深意?不能排除的推理是:易太太自己是西风位,吃西风相当于是自摸,当然越吃越好,马太太是北风位,易太太要吃北风则是吃马太太了。言外之意那是要吃定马太太啊。
那么易太太会不会如她所言吃马太太呢?那不止是吃啊,那是死命地吃啊,不断地吃啊,从一开始就吃,一直吃到最后啊,不吃她的牌不解心头恨啊!她要通过不断吃马太太的牌打压马太太的嚣张气焰不知规矩。
接下来,我们就从马太太打出第一张牌、易太太吃她的第一张牌开始,解读全局。具体内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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