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煠蟹这五十年
畸笔叟 11月1日
大煠蟹,到底有多少好吃,其实都是主观感受。有句上海话叫“打耳光也不肯放”,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只要是吃货,“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物事交交关关,眼门前就有耳光馄饨呢。
而且,在“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物事当中,大煠蟹充其量排名略靠前,难居首位吧。
不过,还有一句上海话叫“做人要识相”,所谓“看穿想穿覅讲穿”,大家都讲大煠蟹好,顶好学学金爷叔(宇澄)笔下的上海人,不响。
一直不响也不是生意经,大煠蟹毕竟糊里糊涂风光了有毛五十年,总归也要让我讲忒两句。
阿拉宁波人是欢喜吃梭子蟹的,梭子蟹也鲜得不得了,尤其难般碰着活的。所以一开始,我家是没有大煠蟹进门的。外婆不会买,姆妈也不会买。
那时大煠蟹便宜,几分钱一只,用稻草绳扎成一串,要买就是一串,六七只不等,二三两的,四五角洋钿。所以,文革中揪出窝案,就叫“捉出一串大煠蟹”。
后来听邻舍隔壁讲,大煠蟹好吃,大煠蟹好吃,每年上市了,我家也买个一两次。我看其他上海人家也不过如此吧。
先用铁锅子烧开水,再把稻草绳解开,水龙头冲一冲,刷子刷两记,就直接下锅。重点是镬盖要揿牢,不让它们顶出来爬出来,个别蟹脚露出,就用盖沿压煞。几分钟后,不挣扎了,遂放手。
将蟹一只一只绑起来,至少是1977年有了自由市场以后的事。以前买来就厨房间地板上一厾头,反正也爬不到哪里去。
隔壁常熟好婆看见了,会跟姆妈讲,豪稍吃,再不吃要爬瘦忒了,不合算的。于是,阿拉小囡就喂伊饭米糁,它也吃。
1976年10月有一桩事体,狠狠影响大煠蟹的走向。那就是四人帮垮台了,京城文化人士就剥蟹啖酒为庆。而且一定是三雄一雌(暗喻四人帮三男一女)。上海文化界也随而效仿之,一时蔚成风气。
据说,从江南走出去的大才子老同志就是因为这样的庆祝,导致旧疾复发,不久谢世的。
这“三雄一雌”的风气至少延续了有三年。那是因为,平反昭雪不可能一蹴而就,已经轮到的弹冠相庆,要吃蟹;还没轮到的须舒愤懑,也要吃蟹。
这种人家,平常生活也多少有点小讲究,因此,无须平反的邻舍隔壁有样学样的可能性极大。
接下来,1980年代初,炒作大煠蟹的有两路人。一路是港巴子,当然他们是无心为之。
老早虹桥机场有个服务处在陕西路,可以乘机场大巴。上海改开后最早的自由市场胶州路菜场离它最近。于是,一帮港商总是当日到胶州路买好大煠蟹直接飞回香港。托机组人员带乃至航空托运,那都是更以后的事,一开始就是人肉。
那年头,港商有钱,买大煠蟹不论价钱,甚至起“倒蓬头”,什么“我给你一百,你看着办”之类。硬劲拿胶州路乃至上海滩的蟹价都炒上去。
到后来,有上海人在胶州路买蟹还价,个体户就会不耐烦地讲,“侬摆了嗨,侬摆了嗨,等歇香港人会得全部拿去,价钿还出得比侬高。”
香港人老早哪能吃蟹我不晓得,反正1980年代也成了风气。
那时,我们办公室里还可以订阅香港报纸呢。我真的看见过《东方日报》的娱乐版刊登这样的消息:“谭咏麟今年吃大煠蟹已逾百只”。过两天,又来一条,“张学友亦逾百只”。
这种明星效应狠狠害人。
没吃过的要想,大煠蟹真的吤好吃么?吃过的也要想,原来大煠蟹不是吃一两趟就算数,要吃满一百只?
还有一路人,就是企业。那时请客吃饭也算不正之风的,不敢大鸣大放。不过做生意又不能怠慢客户,哪能办?
当年,上海企业大多在苏南浙北有代加工的乡镇企业,于是,灵机一动,把什么订货会、技术鉴定会、新品发布会等公关活动都放到那里去办,乡镇企业政策活络,管制也少。
作为记者,何必否认,那几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人民广场乘面包车下去。
一到金秋十月,那还得了,开会的车子都往阳澄湖开,吃蟹送蟹成了标配。企业不这么做,明年生意也拉不着呢。
沪宜公路堵到令人发指。车子上打牌,四十分从2打到老K,车子还没动。
还有更可笑的。有一次吃好夜饭带着蟹出苏州城,一直堵到下半夜一点。司机已经打了好几只瞌冲,我叫伊到前面去看看,他讲,有啥看头啦,看了车子好飞过去啊。
我再催,他只好下车。未几,只见他兴奋地跑回来,讲,通了通了。
他说,我只朝前走了三部车子,再前头就没车子了,一马平川伊讲。最前头一部车子上那个B养,居然还睏得死死的,一点也不觉着。我只好敲伊玻璃窗,拿伊叫醒,乃伊发动了。这是真事。
这种攀比效应也狠狠害人。
从那年起,侬当个屌毛科长厂长,到了秋天,没人请侬到阳澄湖去吃大煠蟹哪能可以。自家也要斗胆组织一趟了。
1980年代,上海还发生过一件与大煠蟹有关的小事。
某年秋天,交大的教师活动中心落成,开业典礼倒还可以,把一些刚刚平反的老教授们都请来了,晚宴当然有大煠蟹。
等到校领导到各桌去敬酒,发现绝大多数教授面前的大煠蟹都没动过。
校领导就小心翼翼地问了,是不欢喜吃呢?还是牙齿劲道不足了?老教授们摇摇头说,都不是。是阿拉吃不来,不晓得从啥地方打开。
文革十年,他们当然吃不到,但之前,他们好像也没怎么吃过啊。否则也不会这样。
试想,倘使大煠蟹一直是上海人家桌上的家常菜,还会发生这样的大面积塌方么?
因此,1980年代以后,吃大煠蟹也还是公费小圈子,真正走入大多数上海百姓家里,恐怕要到本世纪初了。
到得那时,国企若还没关张,工会组织职工去阳澄湖吃蟹是标配,机关事业单位及私企当然紧紧跟上。那几年,停在湖边的,几乎清一色都是沪牌车子呢。
阳澄湖也是从那时开始迎来了大发展。我认得的一个蟹农,1990年代还只有一条小船一只台子,十年后,变成一条大船好几个包间,买了游艇,买了摩托,家里还起了四层小楼(现在更不得了)。
不过,我最听不得有人吹牛,讲只有上船吃蟹才上档次。告诉侬,最早拉人上船吃蟹是为了偷税漏税或逃管理费好么。现在当然逃不过了,也不必逃了。
狠多上海人讲,阿拉吃大煠蟹挑了阳澄湖农民发财,苏州人当然听不下去。老苏州认为,本来吃蟹是平常事,都是被倷上海人炒出来的呢。
前两天,我去苏州,一位老苏州还讲呢,苏州面也是被倷上海人炒出来的,啥个三虾面。苏州人吃面本来是天天有的平常事,啥个季节吃啥个面,多讲有啥讲头。
苏州人讲得有道理。上海人不但炒作了苏州面,大煠蟹,还炒作了其他许多物事。
就说我们去江西插队,去时1969年,一副樟木箱板只卖6块钱,阿拉不要。十年后,我们返城,自家想买樟木箱带回去了,已经是三四十块一副了。还不是这十年间,我们不断买了帮别人带出去抬高的价钿。
香港人炒过了,上海人炒过了,接下来轮到全国人民了,由南到北,大煠蟹每年都有新的热闹。很多地方本来根本不吃大煠蟹的,现在吃大煠蟹好像也是一桩狠时髦的事体。
因为我的朋友圈里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有,我就看着他们轮番晒大煠蟹。
最近这两年,连帝都的朋友也开始晒大煠蟹了,里面可能“新北京人”居多吧。
因为北京人早就开始吃大煠蟹了。前面提到的1976年秋就是一例。
其实还可以追溯到更早。这么说吧,明清三百年,江南那么多状元进京做官,早就南风北渐了。
直到民初,吃绍兴酒在京城还是时髦,喝白酒才不上台面。
而且,过去北京人吃的也不是阳澄湖大煠蟹。天津胜芳镇的螃蟹名气就响得狠呢,何必舍近求远。
据说正阳楼从胜芳买来螃蟹,还用高粱米喂(跟我们用饭米糁有一拼),所以叫“胜芳大蟹”,又叫“高粱红大螃蟹”。店里同样也用“蟹八件”:剪、锤、斧、墩、刮、叉、镊、匙。
说到底,大煠蟹就是吃吃白相相的物事,现在也有点太抬举伊了吧。
天下美味多的是,赶紧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