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论司棋、尤二姐、尤三姐之死(论《红楼梦》中八个美女死亡的谱系之三)
三个美女之死都没有“犯”,再要第四个,“犯”的风险就递增了。
曹雪芹的魄力就在于,再一次别出机杼,写司棋之死。傻大姐拿出来一个绣春囊,王夫人觉得很严重,有伤风化,毒害小姐、少爷。
改琦绘司棋
王宝善家的想用抄检大观园的办法,打击平时对她不怎么客气的丫鬟。结果抄出了自己外甥女司棋和她表兄潘又安的情书,铁证如山。二人都非常狼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是一重“错位”。
司棋的主子迎春是个美人,但是心很冷,司棋就要被赶走了,求她,她无动于衷,就是不保,而宝玉欲救无方,这是第二重“错位”。
这时读者,从幸灾乐祸到有所同情。此后,有一句话很值得注意: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司棋面临着被开除,身败名裂,居然无所谓,挺有担当!情人潘又安溜掉了,这是司棋与潘又安的“错位”,司棋的悲剧性增强了。
待到潘又安回来。实际上已经发财,但曹雪芹进一步营造“错位”,不让他说出来。如果讲明发财了,在价值观念上就不是情感的审美,而是世俗的实用功利了。潘又安一副潦倒落魄的样子,来迎娶司棋,司棋妈妈大骂,可司棋就是要嫁。
从这里不难看出,“错位”在在激化中衍生,运动极其迅速,妈妈不同意,司棋就一头撞死了。这外突如其来的“错位”非常震撼,读者不能不对她的刚烈感到肃然起敬。原来她把情感看得比物质,比生命还重要。
这个时候妈妈大哭。潘又安说,我本来是外面发了财,怕你们因为我有钱才嫁我。不过想考验她一下,现在她死了,我再有钱也没用了,那我也不活了,就自杀了。
这个“错位”推动着“错位”,其幅度在生死之间,大可谓达到了最大限度。
连环画《司棋与潘又安》封面
曹雪芹推动“错位”的匠心,关键在于为潘又安选择丈母娘和为晴雯垂危之际选的浪荡嫂子情节上功能是一致的。没有她的势利,就没有这个震撼人心的悲剧性“错位”衍生。
这里有司棋、潘又安之间的情感“错位”,加上司棋母亲的观念的“错位”,等于将艺术感染力乘了二次方。
这种死法跟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样的,也就是时间上一点“错位”,长老给她吃了一种药,就说暂时是死了,等她醒来一看,看罗密欧自杀了,她也自杀了。
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时间空间距离甚远,却异曲同工,这正是“错位”推动“错位”的艺术规律在起作用。
《小说的艺术》
这里蕴含着古典小说的艺术深邃规律,相爱的人一见钟情,心心相印,这不是小说,而是诗。相爱的钟情了以后又不钟情,不钟情了又钟情,这才有点小说的感染力。俄国形式主义者叫斯克洛夫斯基曾经总说得很简明。
故事需要的是不顺利的爱情。例如当A爱上B, B觉得她并不爱A;而B爱上A时,A却觉得不爱B了。…可见故事不仅须要有作用,而且需要有反作用,有某种不一致。((俄) 斯克洛夫斯基《故事和小说的构成》,乔治·艾略特等著《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86页)
他的核心观念是,爱情小说的关键在“不顺利”“反作用”“不一致”,西方文论中难得这样具体地触及小说的内在规律的。但是,它还不够完善。
首先是,如果完全是“不顺利”“不一致”,绝对的“反作用”,完全对对,就简单化,难以运动,甚至是无以为继了,应该是一致中的不一致,反作用中的正作用,又爱又不爱,也就是“错位”才有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人物的个性可言。
《二心集》
其次,把恋爱仅仅归结在两个人的关系是以偏概全。三十年代鲁迅把张资平的小说概括为一个三角形(《张资平氏的‘小说学’》,《二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236页)。那就是说,光有A和B,还很难写小说,还得有个C才有更多“错位”的空间。
司棋和潘又安之死,就得力于她母亲的介入,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悲剧艺术,得力于薛宝钗的存在。
斯克洛夫斯基的说法很聪明,但将之局限于爱情,是太狭隘了,作为叙事文学,爱情、亲情、友情,都是一样的,艺术感染力不仅来自当事人的感知行为“错位”,而且还有周围的人的看法、想法、说法、做法等等的“错位”。
这个公式应该更全面地概括为多重的“错位”范畴,人的精神内涵很丰富,瞬息万变,在时间上,在空间上,在相互的理解上,统一而又不统一,错过了时间,错过了地点,错过了理解,导致了悲剧,或者喜剧。
如果从“错位”谱系上和晴雯比较一下其艺术水准的话,司棋的死亡略逊一筹,晴雯的死亡更震撼。
《风雨大观园·司棋之死》剧照
其一,司棋之死是直书其事,情节于高潮处,纯用简括叙述,运动过速;其二,司棋的悲剧发生了,就过去了,没有引起他人一连串的“错位”反应;而晴雯的死亡,“错位”的运动是丰富的,从极端高傲到极端可怜,从高雅的悲剧到恶俗的闹剧,从随意的谎言到正经的诗化。
从这里可以看出:中国小说写人的死亡,并不执着于直接渲染死者感受(幻觉、错觉)过程,重点在不同人的眼光里,多重的在性质上和幅度上的“错位”衍生运动。
如果人死亡了以后就结束了,虽然事情本身有动人之处,但是“错位”是静止的,要让小说的艺术潜力发挥到极致,就要让“错位”运动起来,在运动中才能达到“善犯为能”的精彩。
死亡谱系中第四种是尤二姐之死。这个人的死亡在整个谱系中是比较暗淡的。
尤二姐身份下贱,过着卖笑/卖身的营生。曹雪芹写到这里,对贾府就不再像写秦可卿那样留情了,不但让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同嫖一个女人,还加上贾琏,身为贾蓉的叔叔,也参与其间。
尤二姐就忍受着这样卑下的、龌龊的生活。但是,她非常善良,非常轻信。她甘于做贾琏的“二奶”。
连环画《红楼二尤》封面
王熙凤发现了以后,讲了一句话,“这才好呢”,其中充满了杀机。她没有大闹,而是表面上非常贤惠,啊呀,妹妹呀,你这住到外面,像什么话?我也不好看,你也不好看,你二爷脸上不好看,还是到家里来吧。
用怀柔的办法把她骗到一个偏房里,然后就虐待她。这个软弱的、善良的,没有抵抗力的,不想往上爬的女人被折磨死了以后,王熙凤竟然还哭,“哎呀,妹妹呀,你把我丢下一个人,我怎么办啊?”她的软弱和善良和王熙凤这朵“恶之花”“错位”的幅度是很大的。
张明明饰演尤二姐
在美女的死亡谱系中,金钏儿是最无辜的,晴雯是冤屈的、司棋是殉情的,都是有自己的精神原则,而尤二姐,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软弱的、不洁的,几乎没有自己的精神光彩的。
但是,作者以悲悯之心,让她仍然有小人物善良的微光。当然没有陀斯退耶夫斯基《罪与罚》中被迫当了妓女索尼娅最后从基督信仰中得到救赎的光彩。
第五种是尤三姐。很震撼,很有生命力,不断被改编成地方戏剧,京剧、电影。
《大雷雨》
她在死亡谱系中,可以说是最光彩的,可以用俄国革命民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评论《大雷雨》(十九世纪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所作)中卡节琳娜的“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来形容。
她也是三陪女,但是她和她姐姐不一样,拿准了那些男人都是很贱的。凭着美丽这种本钱,她不要脸,很凶悍地折磨男人,弄得那些色鬼男人对对她没有办法。她跟潘又安和司棋一样,都是殉情而死,但要高出很多。
首先,尤三姐是出之于丑恶污秽中的奇葩。《红楼梦》庚辰本,第六十五回(和程乙本、三家评本中有差异)如下:
程甲本尤三姐绣像
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
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厌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
偏那三姐一般和他顽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
他母女听了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清曹雪芹、高鹗著,(清)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9页)
改琦绘尤三姐
尤三姐不想如二姐那样同流合污,“异样诡僻”,她的错位首先表现为自己身上可以有污泥,但力图感情生活上不染。
在这一点上,曹雪芹用笔可谓淋漓尽致。让她把那些色鬼“逼住”“不敢招惹”,而且尽情以恶抗恶,曹雪芹以中国传统史传文学“记言”的原则让她“不怕丑”,坦然讲出来。
有的版本不一样:尤二姐当了二奶,就问尤三姐是否也有个安身立命的想法。这尤三姐就哭了,讲道:
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清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32-933页)
她并不回避“从前丑事”,但要自己寻找“归结”“方是正理”。这是曹雪芹为她的丑的反抗提供了理由。从性质上讲,这是丑和美的的错位。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与脂砚斋本略有不同:
向来人家看咱娘俩细微。都不知安怎么心。所以,我泼着眉脸,人家才不敢欺负我。
“细微”就是地位低下,但是,“泼着眉脸”很泼辣啊,你要坏,我就跟你坏到底,以至于贾珍贾蓉看了都害怕。
她以污抗污,以恶求善,以丑求美。最后,她道出了她的人生理想和追求:
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朱梅邨绘尤三姐
这显然是把她理想化,显示她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最高原则,让她立志“改过守分”。坚决要自己捡个如意的人。别人选的,不管多么有钱有势的,如果“心里进不去”,就“白过了这一世”。
在《红楼梦》中,对她这样的身份,曹雪芹可能是把“错位”幅度拉到到了最大限度。她看中了柳湘莲。但是,尤三姐的放浪、泼辣和她的爱情非常专一构成了性格的内在的“错位”又衍生了“错位”。柳湘莲认为贾府上除了石狮子以外都不干净。
婚约被毁了,错位激烈运动起来,她和司棋一样重情超越生死,其刚烈完全在瞬间爆发,马上自杀了。“错位”接着“错位”大开大合地运动。曹雪芹为了不“犯”,没有让柳湘莲像潘又安那样自杀,而是让他出家。
彩色戏曲故事片《尤三姐》
尤三姐形象光彩在于:第一,因为和柳湘莲的情感“错位”,从极其放荡到极其刚烈;第二,她的死又引起柳湘莲的忏悔不算,还看破红尘。
一个为纯情而死,一个是为情而看破情,双重“错位”反差非常强烈,她的殉情,和二姐的软弱、自贱形成反差。
和司棋的死不同,一个脏女人,居然有这样一种刚烈的、纯洁的情怀。她的精神光彩是从最卑污处发出的,故特别耀眼。是这个社会,这个环境,造成了她和柳湘莲精神的“错位”,曹雪芹为了表现他精神的光彩,毫不心慈手软地把她送上了死路。
年画红楼二尤
曹雪芹在美女死亡的谱系里,把最高贵的精神给了生活在阴沟里的,从世俗眼光中最卑污的女人。这个实在是曹雪芹的美学最深邃辉煌之处,他的审美价值观念太超前了。
尤三姐之死是大观园外的一个插曲,她并不在十二钗“正册”“副册”之中,故曹雪芹用笔不多,孤立地看,似乎她的“错位”运动不如晴雯那么丰富,但是,就精神光彩来说超越了晴雯。
在中国女性的殉情史上,还超越了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杜十娘身为妓女,但作者并未写其与李甲之外嫖客周旋的丑恶,也未将情感追求作理想化的表白,更没有让李甲作出柳湘莲式的遁入空门。
周月饰演尤三姐
但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不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是不敢呢,还是不屑呢?
《挑剔文坛》
曹雪芹的贵族身份和艺术家的身份是有矛盾的,他的天才想象受到了他贵族身份的窒息(我曾经为文指出曹雪芹把赵姨娘刻画得那么讨人嫌,可能是出对妾的(半个奴才)的等级偏见。参阅孙绍振《挑剔文坛》,福建人民出版社第117-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