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上兰舟”要“解罗裳”吗? (《语文月刊》2017年第6期)

李清照“上兰舟”要“解罗裳”吗?

江西省大余中学程秀全

一、问题的提出:“上兰舟”要“解罗裳”?
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词,上片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唐宋词鉴赏辞典》评李清照“红藕香残玉簟秋”说:“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评得很到位。但是,接着道:“上阕共六句,接下来的五句按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作之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则值得商榷。依这种说法去理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的是白昼在水面泛舟之事”,即“上兰舟”要解“罗裳”;这却与我们所固有的生活常识有偏差——这仿佛上“兰舟”是去干活,要把外套脱了,卷衣袖捞裤腿一样。我们知道,秋季气温下降,室外温度低,但室内一时温度相对较高,所以由室外进室内相对感觉温暖,而由室内出室外去,就得加件衣裳;春天气温回升,室外温暖,但室内寒气犹在,所以由室外至室内顿觉阴冷,一进室内要添衣服。古人养生说的“春焐秋冻”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提出的。因而,李清照这首词,写的是初秋时节,“上兰舟”似乎“添”“罗裳”而不当“解”“罗裳”。这是我们所迷惑的。
二、钱锺书所述之“回鸾舞凤格”
上“兰舟”不当“解罗裳”,那这几句诗该如何理解呢?笔者以为,作者这里用了钱锺书先生所说的“回鸾舞凤格”,也即西方人说的“丫叉句法”;用这种句法去理解,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钱锺书先生把“回鸾舞凤格”分为三类:一是单句内部运用,一是双句内部使用,三是多句综合运用。
单句内部运用如《论语·乡党》曰:“迅雷风烈必变。”“迅”修饰“雷”,“烈”修饰“风”,“迅雷”“烈风”都是偏正关系,二者刚好成对。但书中不写作“迅雷烈风”而写作“迅雷风烈”,原因是“雷”在前,言“雷”之后,紧承“风”,让“雷”“风”合于一处,而让修饰的“迅”与“烈”遥相呼应,回鸾起舞。《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用的也是“回鸾舞凤格”。
两句内使用如江淹《恨赋》:“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句一,先讲“春草”再讲“秋风”,句二承 “秋风”来,先讲“秋风”再讲“春草”——首句由“春”到“秋”,次句由“秋”而“春”,二者构成一个圆形,有周而复始之感,表现出四季的轮回,时间的流逝,不仅格式上避免呆板,也为更好地为传情达意服务。王勃《采莲赋》“畏莲色之如脸,愿衣香兮胜荷”句亦使用“回鸾舞凤格”。
多句内使用如《列子·仲尼》:“务外游不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首句涉及“外游”“内观”两方面内容,句二句三分别写“外游”与“内观”,是顺承;句四、五承句三“取足于身”而来,句六、七遥应句二“求备于物”——这里,先是顺承,再是逆承,是鸾飞凤舞中飘忽回旋,极富动态感。再如《红楼梦》第九十八回写黛玉之死部分:“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第一句写宝玉“成家”,第二句写黛玉“昏晕”,第三句写黛玉“气绝”,第四句又写宝玉“娶宝钗”;两人间隔着写,有“回鸾舞凤”之姿。且句一句二以宝玉成家的喜与黛玉昏晕的悲形成对比,句三句四以黛玉“气绝”的惨极与宝玉“娶宝钗”的乐极形成对比,四句两组对比,让“悲凉之气”弥漫于书卷之中,挥之不去。
三、“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用了“回鸾舞凤格”
李清照这首词中的上片,我们用“回鸾舞凤格”或“丫叉句法”去解释,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首句“红藕香残玉簟秋”,前四字“红藕香残”,写白天室外“兰舟”上的所见所闻;后三字“玉簟秋”,写晚上室内睡觉时身心所感的触觉。“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二句,“轻解罗裳”承“玉簟秋”而来,写室内夜晚——“玉簟秋”是晚上“轻解罗裳”睡觉时的感受;“独上兰舟”与句首“红藕香残”遥相呼应,写白天室外活动——“红藕香残”,是白天乘“兰舟”游玩的所见所闻。“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两句承上句“独上兰舟”而来,忆白天在室外所见;“月满西楼”写晚上室内,与“轻解罗裳”四字呼应。这样一来,写作的地点变化为:室外-室内-室内-室外-室内;时间变化为:白天-夜晚-夜晚-白天-夜晚——诗句便有“鸾回凤舞”之姿:白天夜晚、室内室外,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交错相生,尽显思念愁情不分白天黑夜、室内室外,无时不萦满怀抱,无处不缠绕心头,并且与下片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互为表里,相互照应 ——这就是“丫叉句法”“回鸾舞凤格”在这里运用的妙处。

所以,笔者以为,这首词的上片,本应为:独上兰舟(时),(见)红藕香残,雁字回,(想)云中谁寄锦书来?月满西楼,轻解罗裳,(感)玉簟秋。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按时空顺序一一罗列出来,意思是很明白,但除没有音律感之处,平铺中也少了韵律,因而,李清照一反常体,用“回鸾舞凤格”,让文字回鸾,情感舞凤,极尽回旋之美。
“回鸾舞凤格”不是一种少见的句式,它在中国古代诗文中早有存在,并屡见不鲜;即使高中语文课本中也多有,并不生僻,如《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高适《燕歌行》:“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既不少见而常见,我们完全可以以这种手法来分析《一剪梅》,它除了让诗意更为清晰之外,还能进一步把李清照白天黑夜俱为情所扰为情所困、进退失守的情感表露出来,还能很轻松的除去诸如“兰舟”为“特指睡眠的木榻”等曲意缝合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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