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望消失的边界小镇
回望消失的边界小镇
——一个人讲述乡愁的实录
雷体华||湖北
我出生在曾经闻名遐迩的暖水街。暖水街是湘鄂边界有名的小集镇,从小时起就知道暖水街许多特别的好处。小镇曾上街属湖南,下街属湖北,“一脚跨两省”,小镇上处事活络的人碰到湖北人会说自己是湖北人,碰到湖南人又会说自己是湖南人,暖水街人不爱“站队”归那一边,也不爱划什么界,束缚住善良热烈的心,更不喜欢捆住自己爱走爱动爱来往爱交际的那双脚。小镇还有一桩特别的好处,离镇不远的孙家湾,有一眼温泉,名热水井,泉水常年不断,冬暖夏凉,形成一条暖水溪注入洈水河,恰恰坐落在溪水注入河水处的小镇也因之得名暖水街,远久扬名。暖水溪灌溉镇周边的大片农田,让这里成了种啥得啥的丰饶之地。小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长年累月饮用溪流送来的甘泉水,女人好肤色,男人好精神,外地人都羡慕不已。暖水街这个边界小镇,由一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勤劳构建用心经营,成为鄂之南端、湘之北隅的一颗璀璨明珠,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民风淳朴,人们赞美暖水街,如陶渊明笔下美轮美奂动人心魄的桃花源。
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坐在我爸的肩头,从上街到下街,从山脚到河滩,看不尽暖水街景致,熟识暖水街的人,耳濡目染是暖水街秀美优越的种种好处。许多年过去了,回望己消失的边界小镇暖水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我怀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怀念待人真诚谦和热情的乡党;怀念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房舍俨然店铺林立,还有神明特别灵验吸引善男信女前来朝拜的寺庙,让边界小镇暖水街有特别的繁华和韵味。当然,也特别想念我小时候在暖水街的发小朋友,她们好吗?日子过得幸福吗?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面没有哥哥姐姐,爸妈也没再生弟弟妹妹,我是爸妈唯一的心尖肉乖乖女。小女孩喜欢玩伴,田朝霞、张辅兰和我一起玩得最多,我们三人的妈妈如亲姊妹一样的好,我们三位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张辅兰不像女孩像男孩,性格火爆,大大咧咧,人们开玩笑说,她肯定得了张姓老祖宗张飞的真传。王朝霞与张辅兰性格恰恰相反,不爱说话,遇事总让着别人,文文静静,眼神中流露出小女孩不该有的惊惧凄婉,让人看着怜惜。有次王朝霞来我家玩,我把玩具统统搬出来,我爸拿给我俩许多好吃的零食,正在兴头上,王朝霞忽然站起身说“我得回家了,爸爸讲了不能在外玩太久”,我爸留她说“慌什么,就在我家吃过饭再回去”,她急忙说“不啦,我得回去,谢谢叔叔”,眼眶湿润像要哭的样子。我爸看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说“这女伢,小小年纪受磨难”。我不解地问“她爸王裁缝这么厉害?”我爸转身说“她不是王裁缝的孩子”,叹口气,看着我,不再说话。过几日我才从妈妈口中得知:王朝霞的亲生父亲是名军官,抗日战死,她妈将她给王裁缝做女儿,改姓王。我爸不肯对我讲王朝霞的身世,但几次嘱咐我:要对王朝霞好,不准欺负她,有别人欺负她还要帮她。爸爸的嘱咐实在有些多余,我们三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下课、放学,一有机会就凑到一起,怎么开心怎么玩。
暖水街山清水秀,交通便利。往西的大路通往卾西、湘西,直至遥远的巴蜀。每日里一队队马帮穿梭来往,驼铃声伴着赶马帮的人好听的吆喝声,好像在奏响一首赞许边界小镇繁华的组曲。往东既可走旱路,也可走水路,每到丰水季节,洈水河上飘来片片白帆,那些船是从长江,从洞庭湖,沿松滋河洈水河,航行几百里上千里而来,运来新巧稀奇好用好使的啇品,又从暖水街将山货特产运去外地交易。每当有帆船在暖水街河边停靠时,大人们高兴,孩子们更开心。大人们高兴是因为船队带来收益颇丰的生意,孩子们开心的理由多,那好看的白帆和神奇的大船,行船人讲的各种新奇见闻和故事,船运来好吃糖果和新奇玩具,让年龄不一的孩子发现享受各自的乐趣。有一年,白帆船送来一个外省的杂技团,孩子们都爱看杂技,我、王朝霞、张辅兰三个朋友结伴去看过杂技更是兴奋,学杂技演员打翻叉、摆一字,还在学校操场当着同学们表演。我们三人聚一起偷偷商量怎么去找杂技团的人拜师学艺,争取真正当上杂技演员。童年时代,好奇心强,表现欲强,暖水街世外桃源般环境,让我们满怀梦想。
随着年岁增长,我们知道了更多事情,也经历了许多事情。我们三个朋友背景相同,人生道路上的曲折和磨难让我们靠的更近,心贴得更紧。我爸一次意外昏倒,抛下他深爱的妻女,撒手归天。张辅兰跟着父母迅速来了,帮忙料理我爸的后事,张辅兰接连多日形影不离陪着我,她与我一样伤心,还要千方百计想法子安慰我。王朝霞偷偷跑来过,她的养父王裁缝怕住在暖水街有人会偷偷告诉女儿不是他亲生的,早已搬到乡下住,王朝霞来后眼里大颗泪珠一直往下滚,没讲安慰话,但我深切感受她的真诚,她告诉说养父想搬到更远的山里去,她不敢多呆,匆匆走了。父亲安葬后,我和妈妈一样,趴在坟头嚎淘痛哭,我知道从此没了父亲,不能像以往扑在父亲怀里撒娇,日子会很难,路也会很难走。
父亲死后不久,先前只是传言的洈水水库很快动工建设,按照设计水库蓄水暖水街将被淹没,暖水街人心惶惶,暖水街的学校也因多种原因无法好好上课。我一次与暖水街周章芬大姐去她就读的西斋学校玩,教导主任王老师觉得我“聪明可爱”,要我“转学到我们学校读书”,我回来对妈妈说了。妈妈是有主见的人,虽然困难,但马上同意我转到西斋学校就读。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在学校住宿,小小年纪自理能力差,吃尽苦头,不过也锻炼了我的意志,遇到困难绝不认输退缩。洈水水库蓄水,限令暖水街居民在规定时间搬迁,妈妈带着我,孤儿寡母,难处多多,搬迁去了几百里以外完全陌生的地方,颠沛流离,环境变化,但有一桩妈妈坚持不能变,那就是我必须坚持学业认真读书。妈妈是慈爱的母亲,又是严厉的老师,她艰难地哺育我,严格地督责我,我终于学有所成,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后来到省人民医院工作。我的儿时小伙伴,张辅兰一家虽艰难,她父母仍让她读了些年书,后来工作,结婚成家,小日子过得安宁可心;只有王朝霞,嫁到很远的山里,日子艰辛可想而知。
暖水街拆迁移民的人如星云流散。失去了更觉得可贵,离散了更觉得可亲,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若有两个或更多暖水街人碰到一起,都会泪眼相视,互诉衷情。我经过努力,终于与儿时在暖水街的好伙伴王朝霞、张辅兰取得联系。我约上张辅兰,一起去看望王朝霞。王朝霞结婚早,有几个孩子,住在远远的山里,没有公路不通汽车,我们走大半天才到。多年没见,互相喊一声名字似乎再没话说,挽紧胳膊,头碰在一起哭,哭了几个小时才止住,开始说话,一开始说话又停不下来,忘了睡觉,忘了疲劳。两天两夜很快过去,我和张辅兰不得不离开,王朝霞送我们,送一程又一程,送出好远好远,我和张辅兰故意发脾气:要是再送,我们就停下不走了。王朝霞这才无可奈何说:好吧,我不送了,让小黑送你们。王朝霞轻唤一声,原先跟在她身后的那只黑狗顿时摇着尾巴跑到前面。王朝霞止步挥手目送我们离开,我们也不断扭头回望,小黑懂事地放慢脚步与我们合拍。走出很远再望不见王朝霞的身影,我们加快脚步,小黑兴奋地小跑着在前面引路,跑一段又会折返跑到我们身后走一段。就这样跑向前再折返到后面,反反复复,小黑像最忠诚的卫士尽职尽责在护卫我们。眼见快到暖水街,我低唤“小黑,我们到了,你回吧”,张辅兰也说“小黑听话,回去”,黑狗似乎听懂,停步,低头,依依不舍模样。等我们走一段路,小黑又跟上来,嘴里发出哼唧的声音,似乎说:我不放心,还没把你们送到暖水街呀。赶不回小黑,怎么办?担心到人烟稠密处,有人将小黑当无主的野狗,捉去杀了烹吃,那就太委曲这只通人性的好狗,也太对不住狗的主人,好朋友王朝霞。还是张辅兰有办法,与我一起将黑狗引到她一位亲戚家中,嘱咐等我们走远,再将小黑放出来让它回山里家去。不过我仍不放心,那时没法给王朝霞打电话,回家赶紧给她写信,说了小黑的事,叮嘱王朝霞写信一定说清狗的情形。不久,收到王朝霞回信,说小黑已回去,叫我放心。又说:“小黑刚出生半年,我把它从暖水街带来,这些年只要去暖水街它就高兴。去暖水街的路小黑熟悉,它当然也知道回来。”狗尚且如此恋旧,人们对故地故人的那种眷恋那种感情就更不用说了。
一页风云散,变幻了时空。
暖水街拆迁移民了,淹没了,洈水水库建成了。如今十几公里长的大坝将洈水河斩断锁住,大坝号称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土石坝,那是用人工从近处山头挖土炸石运来垒成的,多少人流汗流血甚至付出生命才造就这不凡的工程。大坝上游是连绵几十公里的人工湖,得灌溉、发电、航运、渔业之利,也成为湘鄂边界著名的旅游景点。有亲友慕名去游玩,我都热情安排,不过除非是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我不会陪同,一到洈水水库,我就会想起暖水街,鼻头发酸,忍不住就要哭。我自己伤心是小事,扫了客人的游兴,那多不好。
我小时喜爱唱歌,更爱跳舞。记得我从暖水街转学到西斋的学校,“六一”儿童节按惯例全校组织文艺演出,我转入的那个班往年拿不出像样的文艺节目,那年我一个人就出两个节目:先是一首独唱,稚嫩但不失清越亮丽的歌声赢得阵阵掌声;压轴又来了个独舞——“飞向远方的小白鹤”。我穿着平日爱穿的那袭白色的连衣裙,脸上没化装,只在头顶戴了个状似小白鹤的饰物,用天蓝色的缎带扎紧,映衬之下嘴唇如樱桃一般鲜红,脸庞脖颈如雪一般洁白。教音乐的女老师把学校唯一的脚踏风琴搬到台上,音乐起处,我扭动腰肢,舞动手臂,真像活泼可爱的小白鹤。音乐的节奏渐渐加快,我随着音乐旋转舞动,连衣裙飘起来,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围着我的身体快速转动,我感觉自己仿佛已飞起来,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音乐的节奏慢慢舒缓,我舒展双腿,一个腾跃,双手伸向空中,宛若寄托无限的向往,朝着美好的未来飞去。音乐一停,我稳稳立定,微笑鞠躬致谢,全场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如今我年纪大了,但我仍想化作一只白鹤,飞回故乡——那魂牵梦萦的边界小镇暖水街,哦,那里除了淹没水下的残垣断壁,没留存多少记忆中的东西,不能称之为故乡,且称为故地吧,回望,久久地回望。
白鹤迢迢飞,故地久徘徊。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雷体华,湖北松滋人,大学就读汉语言文学专业,后在武汉大学法学院获法学硕士,律师,曾任中国科技法学会副会长。当过知青、工人,大学毕业后曾经在松滋县教育局、松滋县政府办公室、湖北省政府法制办公室工作过。出版有散文集《流变的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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