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全盘否定汉武帝晚年错误,轮台诏就不存在
卫太子之死,是汉武帝晚年的一个重要事件。不仅是因为在这个事件中,太子本人受到影响而死,而且,与太子相关的一大批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几年后,汉武帝似乎有所醒悟,又开始反向清算,将原来罗织罪名、陷害太子的一干人等以各种方式处死或者处以其它刑罚,同样牵连到了一大批人,造成相当大的朝廷政局动荡。
对这件事,一般的解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也是影响最长的,也就是《史记》和《汉书》中的相关记载,大体上的意思是说,巫蛊之祸本身就是其他人陷害太子,而汉武帝这时候年老昏悖,被一群奸佞小人所蒙蔽,才导致了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说,汉武帝虽然英明神武,但巫蛊之祸本身是他的万年错误所致,是不应该发生的。
这个解释一直到1980年前后,都没有遇到太多的挑战。但在这个基础上,也逐步发展出了一个衍生出来的解释,这种解释认为,太子受儒家教育影响,强调以民为本,比较仁厚,反对汉武帝晚年仍然坚持四处征伐、穷兵黩武的政策。所以,汉武帝和太子之间的分歧不是一般性的分歧,而是路线分歧,汉武帝本身对太子就是不满意的。
到1980年前后,北京大学历史系著名学者田余庆先生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论文,也就是后来影响巨大、流传甚广的《论轮台诏》。田先生以轮台诏为中心,重新讨论了汉武帝晚年的历史评价问题,以及与太子之间的分歧。这篇论文的解读也基本上重新定调了对汉武帝晚年的历史评价,以及对卫太子事件的解释和评价,成为之后三四十年的主流。
田先生的大体意思是,汉武帝早年开边兴利是没有问题的,但晚年穷兵黩武,遭到很多人反对,太子逐渐成了反对汉武帝的政策的中心人物。但汉武帝本身在晚年也有所悔悟,所以才会下轮台诏罪己,这就表明,汉武帝已经准备逐步改变自己的政策了,而且已经开始逐步进行调整,只是天不假年,还没完成调整他就去世了。之后霍光秉政的时期,汉朝的内外政策都有所调整,主要是休养生息,恢复之前汉武帝时期被过度消耗的国力,这其实就是延续了汉武帝最后几年的政策。
这在一定程度上修改了之前的叙述,矛盾不再是汉武帝和卫太子之间的路线分歧,汉武帝晚年实际上和卫太子之间并没有分歧,汉武帝自己也在接近卫太子的主张,强调休养生息,不再继续盲目发动对外战争。与卫太子之间有矛盾、存在路线分歧的是另一部分朝臣,他们不希望卫太子继位,而不是汉武帝本人。这样就强调了汉武帝与卫太子到霍光秉政、汉宣帝时期的政策的连续性,而不用完全否定汉武帝本人。
田先生的这个解释之后就一直是对卫太子事件的解释的主流,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挑战。一直到前几年,北京大学另一位历史学教授辛德勇才对田先生的这个解释发起了挑战。辛德勇的论文相当长,先是发表在学术期刊上,之后又在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题为《制造汉武帝》,也是这几年历史学界比较受关注的著作。
辛德勇的论文很长,涉及的相关问题也很多,甚至对儒家都重新做出了评价,但窥其本源,大体上是以解构为主,其核心观点则是,所谓轮台诏,在史记和汉书这些权威史籍中实际上都不存在,是在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的时候才出现的。而司马光引用的轮台诏这个材料的出处,实际上是一本几乎可以说是小黄书的书里来的,压根不可信。
既然轮台诏本身就不存在,那么自然而然的,建立在轮台诏基础上的结论也就塌了。地基都塌下去了,房子还怎么能站得住脚呢?这就从根本上挑战了从司马光到田余庆对汉武帝晚年下诏罪己,有所悔悟的叙述。所以,辛德勇认为,轮台诏本身不存在,只是为了制造出汉武帝晚年有所悔悟的形象才伪造出来的,让人们误以为汉武帝晚年确实对自己的错误有所悔悟,其实汉武帝始终相信自己,根本就没有悔悟一说。
为什么要制造出一个一度穷兵黩武、年老昏悖的汉武帝,到了晚年却又突然悔悟的形象来呢?这是后来者的需要,因为后面的人如果全盘否定了汉武帝,那么汉武帝之后的皇帝的权力来源就不合法了。所以,后来的皇帝需要一个虽然犯了错误、但主流还是自己发现并改正错误的汉武帝,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统治权力的来源的合法性。
司马光之所以要采用一条出自野史的不可靠的史料,本身也是如此,因为资治通鉴本身就是进献给当时的皇帝宋神宗的,而司马光本人是保守派,反对王安石变法,所以他制造出一个能够发现并改正错误的汉武帝的形象,本身就是希望宋神宗也能意识到新法带来的弊端,承认并改正自己的错误,重新回到保守派的“正确路线”上来。
这也就是说,卫太子事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评价汉武帝,是全盘否定,还是部分否定?如果是全盘否定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政策,搞得民怨沸腾、财政紧张,那么就不需要用轮台诏来为汉武帝晚年的形象涂脂抹粉了;反之,如果不能全盘否定汉武帝,那么就要找出类似轮台诏这种证据,来保护汉武帝的形象。
但问题又在于,如果说司马光是根据自己当时的政治需要,采信了一个不可信的史料,田余庆先生又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进行了发挥和解释,从而让历史真相被后人遮蔽了,那么辛德勇是不是在恢复和还原历史真相呢?当然也不是。因为他在这里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汉武帝的晚年错误就是应该全盘否定的,不需要有什么保留。这意味着什么,稍微了解一点历史的人,恐怕都不难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