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作品 | 父亲的“古董”

父亲的“古董”
◎ 梅芷篱
哥哥打电话来,说新家已收拾妥当,选个好日子准备搬家,但有一件事情为难,父亲执意要带上“老古董”。他想遂了父亲心愿,可大石头疙瘩粗笨,占地方,新家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地方置放。
“老古董”是一副石磨盘,搬来跟哥哥住时,父亲从老屋只带走了它。
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石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两大块圆形石头面儿,经由磨匠高超细致的锉工,经过反复打磨,相合的两个面便生出许多条棱凹,上面那块石头的中央开孔,是下料的进仓口,与下面的磨芯对合,择一处装上磨柄,再套上推手,一副完整的磨便诞生了。父亲曾说,衡量一个磨匠手艺的好坏,全看锉功。
推手套上绳索,悬于高处,架在磨柄上,一推一送来回往复无数次,原本囫囵的谷物变成粉、泥、浆、汁,从磨缝间缓缓而出,谷香随之发散,一旁的我们恨不能舔上石磨解馋。父亲推磨,母亲添谷,那是定格在小时候的记忆,父亲笑说石磨是镇宅之宝。
石磨并无惊奇,父亲一直视如珍宝,换了几回房,搬了几次家,始终带着它一起迁移。
哥哥让我回去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好让他舍了石磨搬进新居。
父亲年过古稀,身体硬朗,思维依然很清楚,见到我,开心得像个孩子,问东问西,忙着给我收拾房间,准备我爱吃的食物,显然,他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为石磨的事回来当说客。
“爸,您那大石头能卖多少钱。”我试着引出话题。
“多钱都不卖,它不是大石头,是磨盘,你没见着面儿上有许多磨光了的棱啊,这儿还有个进仓孔,想当年,咱家轧米面磨豆浆打豆腐,都靠这老伙计了。”说着说着,父亲顺势走近、抚摸着那块磨盘,不无自豪地纠正我。
“现在,人们都用破壁机了,谁还使这大家伙去磨豆浆米面的啊,看着也笨,放哪儿都占地方,碍事儿。”
父亲瞟了我一眼,没理话茬,自顾自地拿起掸子,缓缓地掸着磨盘,方才洋溢在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猜想父亲对我的聊天意图应该是有了觉察,怕他反应强烈不好再说,便暂时收住了话题。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父亲喊我起床,让陪他去一个地方。陈旧的二层红砖青瓦小楼,大门前两棵桃树枝繁叶茂,一个个毛茸茸的新桃悬在枝头,像簇团打坐的小仙童,宁静的院子让紧绷的神经松快很多。是老宅,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出生的地方。
“没事我就回来打扫打扫。”父亲边打开老屋门窗边说。
我跟在父亲身后踏进老宅,回忆像泄开的闸,满脑子都是童年时候的景象,春来折柳,夏日捕蝉,秋天收稻,冬至玩雪,画面清晰如昨天,老屋多年无人居住,可每个房间都很干净,看来父亲是经常回来的。
“不听你们劝,非得带上老磨去新家,是不是觉得爹也像个老古董,连班都不上,你大老远地跑回来也是为这事儿吧......”
我不置可否,像小时候那般冲着父亲吐了吐舌头,笑了。
关于石磨,那也曾是童年的一段时光,是爸爸的法宝,妈妈的操劳,是给我们解馋的最大功臣。那时候,父亲一开磨,便常将小小的我放进背兜背在背上,我眼前一直晃动着他强劲有力的双肩,一推一送,石磨一圈一圈转动,我跟着节奏晃晃悠悠,没等谷物磨完,铁定已经进入梦乡了,一到过年,一家人更是欢欢喜喜磨各样谷物,备年货。
“当年,你爷爷从家乡逃荒到这儿,一副担子两个筐,只带出来这幅石磨,用它碾米磨面赚钱安家养活了我们哥几个,才能有现在的你们啊。”说着,父亲顺手擦拭起身边的物件,仔细看,原来是留在老宅里的磨推手、榫、卯、吊绳。父亲仔细将它们一一擦拭干净,仿佛也将我对石磨的记忆擦拭一新。
“那时,你们还小,咱家日子不怎么宽裕,能吃上手擀面,大块豆腐,玉米糊,不都亏得家里有这块磨啊。”
“你哥房子换了几趟,我呢,一直带着它,也是想着给你们时不时地提个醒,现在的日子好了,可也别忘了上一辈人吃过苦,再者,苦日子咱可劲地用着人家,过上好日子了,咱也不能把它当废品扔了不是。你爷爷不在了,留下这老物件也是个念想,不过,现在看来它真是太老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就听你们的,扔了吧。”
父亲说完便没再开口,仍然低头全神贯注地擦拭那些物件,好像忘了已经擦过好几遍了。好几次偷瞄,都见他在抚摸那些零件暗暗叹气,叹息声里的失落像是砸在我心头的冰茬,不由得打起冷颤,鼻子泛酸,眼泪在眶里来回打转。
“爸,谁说要扔掉石磨了,它可是咱家的古董、传家宝,是镇宅神器,价值连城,搬家时,咱得弄个隆重点儿的仪式,把它请过去。”我对父亲这样许诺,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乔迁新居那天,我和哥哥给父亲准备了一份惊喜。我俩一左一右拥着父亲来到书房,让他亲手掀开茶几上的一块红盖头,见到盖头下面是他最熟悉的“老伙计”,父亲微微怔了一下,转身看见我与哥哥的笑脸,年过古稀的他竟像孩子般,喜极而泣,双目婆娑,下一秒,又高兴地笑了起来。
从老宅回来,我和哥哥商量,想将石磨换个造型,搬进新家。哥哥酷爱茶道,我便建议将它打造成一副别致的茶台,特意找了一家家具厂,告知师傅想法。石磨特别定制了一副楠木底座,磨盘的底石和面石错落镶嵌其上,周边配上一圈石槽,有水注入时如小溪流绕过石磨一般,一套紫砂茶具放置其上,显得甚是典雅、大方、独特。笨重的石磨华丽变身,见到成品,哥哥赞不绝口,对于新宠自是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老古董”退出历史舞台是宿命使然,但它在我们家将会世代相传。
注:梅芷篱,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思维与智慧》2020年3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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