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情】心井
心 井
◎ 静秋
家乡的土井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年久了，井周围石头上长满青苔，好像井的眼睫毛。冬天会从井口里升起缭绕的白雾，在清晨白雪的映照下，如朦胧中一朵盛开的雪莲。这就是我小时候家乡的井，它养育着村里的几百口人和牲畜。
井旁有棵歪脖子柳树，它拼命往井这边长，总想和井亲近，一旦它能触摸到井沿了，人们就残忍地用镰刀把它斩断。所以它总是和井遥遥相望。仿佛两个相爱的人，被施了咒语，爱着却又无法相拥。
那一年放暑假，我来挑水。看到一个高个子，白净脸的男孩，明净的眼睛仿佛这深不见底的井水。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学生。他把料斗放到井里，那料斗欺生，就是不肯倒下。
我说：“你没干过这活吧？我来帮你。”他红着脸，说声谢谢。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他在外地读中专，是来姑姑家窜门。
以后的几天里，就像心有灵犀，每次我来挑水，他也准时来挑水。因为都是学生有共同语言，他给我讲述城里的趣事和学习生活，让我这农村长大的女孩心生好奇和羡慕。虽然认识不久，却有着说不完的话。
每当见到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的心就不安分地跳动着，脸发烫，手脚都不自在，想看他，又不敢看，他的眼神总像探照灯似地笼罩着我。他告诉我，他叫亚木，亚洲的亚，木头的木。这个名字很好笑，和他有点不般配，可是我依然喜欢。
我和他说：“我最不喜欢挑水了，什么时候不用挑水也有水喝就好了。”他说：“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走出这里，有一天你肯定有能力把城里的自来水引到这里来。”我听了笑起来，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他学会了打水，就开始帮我挑水了，我们互帮互助，愉快地一个假期。
亚木离开后的日子，每当我来到井边，他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浮动。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那样清晰，仿佛一切都没有散去。
我就在这煎熬中盼来了寒假。
那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我来打水。亚木突然站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使劲地摇啊摇……我只是傻傻地望着他抿嘴笑。爱和期盼的眼神出卖了我们各自的内心……
我又满怀欢喜地挑水了。有时我们会倚在老柳树下聊天。虽然是冬天，但感觉如沐春风。看我没戴手套，他把自己的手套套在我的手上说：“这个手套送给你，女孩子要爱惜自己的手啊”我的手钻进他的手套里，感受着他暖暖的体温。
后来每个假期他都会给我带些小礼物。最多的是书。一本《青春之歌》让我爱不释手，睡觉都放在枕边，并由此喜爱上了文学。还有一条鲜红的围脖，我好喜欢啊！“你太美了！像朵红牡丹。红代表热情和善良，太适合你了。我愿一生都陪伴你这朵红牡丹，甘心当你的绿叶，你同意吗？”这算是他的求爱吗？我脸红心跳地点点头。当时感觉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漫天飞舞的雪，像爱的精灵，为我们燃放着爱的烟花。
悲剧来的那天，格外地冷，西北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我来到井边。看他正从井里往上提水，我默默地看他熟练打水的身影，正要赞美几句。他回头看到我，忘形地挥舞双手，不想脚下一滑，猛地摔倒，头正好磕碰到水桶的边沿上，鲜血涌出，嘴吐白沫。吓得我双腿发软，急忙把自己的围脖解下来，把他的头包上，红围脖变得更加血红。
所幸，他的生命保住了，可是却失忆了。我谴责自己，总觉得他摔的这一跤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如果自己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出现在井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吧。
我偷偷去市医院看过亚木。他脸色苍白，那清澈动人的眼睛变得毫无生气，呆呆地望着天棚。我上前握着他的手：“亚木你好些了吗？”
得到的是比最凛冽的冬天还冷的两个问句——
“你是谁？”
“我是雪儿啊！”
“雪儿是谁？”
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的手上，滴答，滴答......仿佛钟表声在告诉我，此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望着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变得陌生的深爱着的脸，心在抽搐！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什么叫切肤之痛，这种疼痛令我一生无法抹去。它成了我心上的井，深深的自责把我拉向无底的深渊。
爱，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我愿意躺在床上的是我，只要他安好！但是爱的疼痛和自责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成正比。它像一块流过血结了痂的伤疤，即便痂掉了，仍然留下了疤痕！
后来听说他们家为了给亚木治病搬到上海姐姐家，再没回东北。她姑姑家也搬到外地，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也去外地读书，但每次回家我都去看看那口井和井边那棵老柳树。
结婚头一天，我来到井边，那棵柳树也显得苍老了，它的枝干终于够到了井沿，用整个躯体拥抱着那口心爱的井。这一对爱侣终于被解了咒，可以相拥而眠了，可是我的亚木呢，如今你是否安好？
别了，我的初恋情怀！
二十年后，叔叔家的侄女结婚，我又一次回到了家乡。我迫不及待地问起那口老井，叔叔说，早成枯井了，现在家家都用自来水，再也用不到它了。
“你还记得那个叫亚木的吧，”叔叔说，“就是他给全村安的自来水。”
我一下子惊愣了！
“他不是去外地了吗？他不是失忆了吗？......”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嗯，后来他的病治好了。自己开了家公司，听说挣了不少钱，回来给咱村修建了自来水管道，好像还给村里小学赞助了不少钱呐......”
关于亚木的这个消息，像一个炸弹，炸开了记忆的闸门，所有关于我和亚木的过往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流淌出来。思念、牵挂、自责、惦记，伴我走过了几十个春秋，虽然不敢碰它，但隐隐的疼还在那里。我跑出去，直奔那口长满蒿草的井。倚在那棵老柳树下，像个孩子似地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我隐约听到井底有水涌动的声响，好像我的泪水，使那口枯井复活了过来。
【静秋】金手指写作网校第二期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