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来临,思念开始

人们紧张的忙着一切,厨子张罗三天的流水席,姑姑们大声商讨丧礼花销怎么分摊,南屋的房间里坐着几桌麻将。看着奶奶那张泛青的脸,看着消瘦身体穿着的黑色寿衣,看着长明灯前的遗像,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含义。

死亡

作者:范歌

2010年11月,草木灰一样的季节。

下午接到家里电话,我知道奶奶快不行了,脑血栓。对于一个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那是致命疾病。每日只能躺在床上,油米不进,身体动弹不得,唯一显露生命迹象的只有那双浑浊不屈的眼睛。

家里人以为我在上班,问我可有时间回去?看看这个寂静的住宅区,想想自己的现状,告诉家里过段时间回去。

挂了电话,我才仔细回忆起那个伴我童年成长的小老太婆。

我家祖上曾是富裕一方的“地主”,家里具体富裕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只通过我爷爷和奶奶的叙述才了解一些东西。

爷爷告诉我:“你太爷(爷爷的爷爷),快死的时候,请工匠扎东西(陪葬品),扎了将近半年,堆满了三间屋子。家里长工赶马车去青岛拉回来海参,葬礼上吃的就是海参席。我们那会才七八岁啊!”说完爷爷唏嘘不止。

奶奶也不止一次的告诉我:“家里有大炮,四门大炮,架在围墙上,防土匪的。你大爷爷有一年打过一次大雁,里面灌上铅珠子和沙子,轰咚一声。打下多少雀子啊!不好吃,肉里都是沙子,隔牙。”

每次说完我都会追问:“大炮现在在哪?”

“哪个记得哎,后面官家土改,早都藏起来了,那个还知道埋在那哦。”说完眼睛铮铮的看着远方的天空。

爷爷幼时读的私塾,家里孩子较多,请先生上门教学,整日以读书、看戏为乐。奶奶家也是大户人家,擅长女红,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永远细声慢语,每日忙着家庭琐碎。

爷爷长得清瘦,脸上因为“水痘”,留下很多麻子。遇到尊重他的晚辈会尊称一声“三老太爷”,不尊重的就会戏称一句“麻老太爷”。多数情况下,爷爷都傲娇对着他们的背影撇撇嘴角。

奶奶则相反,她长着一张圆脸,遇到谁都是一副乐呵呵的神情,不管老少,她都会慢悠悠的打着招呼,如果遇到过分调皮的孩子,她也只会笑眯眯的说上一句:“小杀头的”。

他俩一生育有六个孩子,我父亲是唯一的男丁。

上面生了五个女孩,最大的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二人看着一帮丫头,看着家里始终没有男丁着急的不行。求神问药,能想的法都想了,就是没有男孩。
在农村没有男孩是被人耻笑的、被人欺辱的。当你死后没有人“摔劳盆”。(一个燃烧纸钱的瓦盆,下葬前,儿子端起摔碎,象征着死亡的庄严。)

后来不知道听哪个老人说的,说家里祖上福德不够,所以没有男丁,要爷爷每年清明之前去给那些无主孤茔添土修缮。

爷爷没有多想,对男丁的渴望胜过一切。每到清明前,爷爷就会背起铁锹,早出晚归的行走在四里八乡。遇到破败无主之坟,烧纸、磕头、添土拔草。坚持四年,终于在将近四十的年纪,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金小”。

爷爷一辈子没干过活,据说患有“疝气”。唯一的,让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就是某个年代闹饥荒,能吃的一切都让人们抢着吃了。家里靠近洪泽湖,爷爷每早起来,带着根麻绳,一块布就下湖底了。他靠着一个个浅水洼,摸上二条黑鱼,摸上几条河鳗,找个草窝,掏上一窝鸟蛋,穿好包好,提回家交给奶奶。让一家人在那样饥饿的年代都没出事或是出去讨饭。

奶奶是个驼背,背上像是背着一个小铁锅。她的手很巧,在那没什么多余吃食的年代,还能变着花样给我们姐弟三做吃的。她的双手有严重的抖动,炒的瓜子、花生,她就用鞋底,一个个踩破,拨好收在袋子里留给我们这些小馋虫吃。炒好的芝麻,用塘臼捣碎,拌上白糖,一口满嘴香。二月二用白面炒的面,炒好的面青黄色,装在碗里,拌上白糖拿开水一冲,清香扑鼻。

五岁那年,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搬到了外婆家。原因很简单:老家破败不堪,三面环水,一面麻疯院,进出都不方便,除了买“毛子”(外地人),女人都说(娶)不到。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家里因为盖房子欠了很多钱。父母终日出门做工还债,靠着小蚂蚁搬家一点一点的丰富家里的物件。

父母每天出门很早,在锅里煮上一锅白粥,份量足够我们姐弟三人吃上一天。那几年雨水量特别大(96-98年),我和哥哥又十分调皮,每天扯着一张破网,在沟渠上支个坝子,架上网去捕鱼,不消多时就能抓到小半盆鱼。父母担心我们,让姐姐停课下来照顾我俩。

每到暑假是我最开心的日子。父母或是骑车送我们过去,或是我们姐弟三人走徐淮路过去。那是一条砂石路,一路上我和哥哥抓鱼摸虾,渴了就喝上几口河水。也曾遇到一个善良的老奶奶,拉着我的小手为我们冲上满满一大碗的糖水。遇到腰胯竹篓抓蛇的人,看着他徒手捏着蛇的脑袋,拿刀片划开蛇肚子,取下蛇胆,在我们惊恐的表情里一口吞下。

从新家到老家将近二十里路,通常我们要从早上走到中午,快到村里时,老远就能看到奶奶踮脚张望的身影,她会笑眯眯的惦着脚迎上我们。到家门口的时候指着门口大槐树上的喜鹊窝告诉我们:“我就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喜鹊叫了一早上了。”说完拉着我们进屋,从锅屋(厨房)端出簸箕,里面都是早已做好的吃食:鸡蛋、花生仁、芝麻糊、炒面。

我和哥哥匆匆吃完就跑出去玩了,不消多时,奶奶就会站在门口喊我们回去吃饭。如果我们跑的远,她会使唤爷爷出去找我们。菜品很简单,烧的鱼,偶尔煮点虾或是螃蟹,野蒜炒鸡蛋。

那会家里没有钟表,奶奶看时间要么靠院里的鸡,要么就是看日头照下的人影。

院子里有口小水缸,我们每次来,里面都会养着很多鱼虾。鱼是奶奶使唤爷爷早上去湖边船上买的,爷爷偶尔也会自己出去抓一点,多数都是半斤左右的鲫鱼。每次爷爷杀鱼,我都会和奶奶站在边上看,看他拿着小刀麻利划开鱼肚子,从里面抽出一条条长长的,像面条一样白的“蛔虫”。

爷爷有时会故意吓我,奶奶会大声呵斥他“老和尚不学好,吓孩子干嘛?”爷爷不耐烦的回她“我就没少你,碍你什么事。”说完不再理会奶奶,专注的杀鱼。奶奶也不恼他,仍旧笑眯眯的站边上看。

下午时间我和哥哥会跟着一帮半大小子去河里玩水,门前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河。我们一个个脱光衣服,像鲤鱼一样在河里跳跃扑腾,很少有大人过问我们,都随我们自己闹腾,在他们眼里,水边孩子不会水是件耻辱的事情。

玩累了,我会跑回家找奶奶,下午的时间里她多数都是坐在屋里摇着纺车纺线,或是坐在竹躺椅上睡觉。我会捡起鸡毛,轻手轻脚的,慢慢的在她鼻前摩擦,直至她因为喷嚏醒来。或是猛的大声吓唬她,她会慢慢的睁开眼睛,笑眯眯的对我说上一句:“小杀头的,吓我干嘛?饿了吧,簸箕里有吃的,自己去拿。”

有时我会央求她带我去买西瓜吃,西瓜地很远,在河堤上。她会搀着我的手,慢悠悠的走着。走着走着,我就会嫌弃她太慢挣脱她的手,追着田里的野兔或是去抓树上的知了。

西瓜地的边上都会搭上一座简易的凉棚,里面支着一张竹条编织的架子,上面摆上二个油亮的黑皮西瓜。瓜农大多很实在,始终都是先尝后买。拿刀划开,鲜红的瓜瓤,深黑色的种子,一口下去,甘甜沙糯,猴急的我基本都是连着种子一起咽下。

奶奶很少会接瓜农递来的瓜,实在推脱不了,就会麻烦瓜农切上一小块,一手挡在下巴下面,一手拿起西瓜小口吃着。西瓜很便宜,一毛钱一斤,花上一块钱就能买上很大一个西瓜,向瓜农讨要一个旧麻袋,折上一根棍子,奶孙俩一前一后的抬回去。

我没吃过瘾,就会一直央求奶奶再切给我吃。她会拿刀切开一半,把瓤心划出来给我吃,剩下的放在木桶里用绳子系在井里。

中午剩下的锅巴,奶奶会用菜籽油煎的二面金黄,撒上一点白糖给我吃,嘎嘣嘎嘣脆。田里掰下的玉米,放在灶膛里烤,吃的牙齿乌黑。

我喜欢盛夏的大雨,每到下雨时我都会扒光衣服,赤脚跑进雨里,用脚踩落下的雨点,踩泥坑,踩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青蛙或蛤蟆,或是疯子一样围着谷场转圈。奶奶会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我后面看着,如果看到我在踩青蛙、蛤蟆,她会大声呵斥我:“小杀头的,不能踩,那是天老爷的小猫小狗,帮天老爷看家的,你踩会倒霉的。”如果恰巧一个响雷打过,她会快速拉起我回家。边用毛巾擦着我的身子边教育我:“你不能这样玩,小青蛙和蛤蟆不能碰。不打爹娘不骂天,打爹骂娘遭报应。”

然后再给我讲上一二个忤逆子的下场,某个雨天,随着一声惊雷,一个火球轰然落下,将一个藏身床底的不孝子吞噬。

每当奶奶说完,我都会乖乖趴在她怀里,如果打了一个响雷或是划了一道闪电我会快速透过她的身子不停张望那个能吞噬人的火球。

奶奶信奉基督教,在她腿脚尚好时会跟人去邻村唱上几段赞美诗歌、做祷告。等她腿脚不好时,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别人从门前走过,在夜晚临睡前手捧圣经唱上一段,低声做一段祷告。

奶奶和爷爷是分床睡的,奶奶嫌弃爷爷是麻子,爷爷嫌弃奶奶是罗锅。

我有时会跟奶奶睡,每次都会缠她讲故事,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拍着我的后背慢慢的讲着她仅有的几个故事:某个狐狸修行多年幻化人形,它的修行来的不正,是靠歪路得来的,于是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惊雷落下的火球将藏身山洞里瑟瑟发抖的狐狸化为灰烬;某条大蛇修行多年,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随着雷、雨跃然而上,一道道闪电击打着它的身体,可它依旧往上冲,经历了无数劫难,最终化蛇成龙,直飞青天。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奶奶会选一个清凉的早晨,吃完早饭就催促我们上路,带上早已煮好的吃食,从屋角的柴垛里抽出一根结实的木棍让我们拿在手上,累了当拐杖拄,遇到野狗也好防身,从席子低下拿出她的花手绢包,从里面拿出二块钱,交给我们路上买水喝。我们在前走,她在后送,不停的祈求神灵保佑她的孙儿们平安到家。

每年寒暑假我们都往返于新家、老家之间。

冬日里,奶奶多数时间都坐在屋里,脚边放上一个火盆,里面是没有燃尽的柴火,边上再放上一篮玉米棒子,火快熄灭时就加把玉米棒。就着火盆用春夏纺的麻线纳起鞋底,直到为家里每人做上一双黑布面的千层底布鞋,一个冬天也就结束了。

布鞋很结实,虽然我很顽皮,喜欢在路上用脚去踢石子玩,最多也只是踢坏黑色的鞋面。
火盆是爷爷在初秋后做的,用泥巴混合麦草,双手打丕,打好之后靠在院墙上慢慢晾晒,直至干透,一般爷爷会做上四个火盆,保证过完一个冬日。

晚上睡觉前我会围着火盆坐一会,奶奶拿出红薯放在边上烤,边纳鞋底边和我数落爷爷的不是:“老和尚,天天出去游尸,不是看书就是看戏。前段时间,黑夜头,我去找他。走到湾南的歪脖子树下,遇到‘鬼打墙’了,我急死了,就走不出来。最后靠着主的庇护,划着手里的火柴才走回来,再也不去找他了。”

每年三十年晚,奶奶会在灶膛上贴上一张灶王爷像,祈求灶王爷保佑家人平安,把煮好第一个饺子剩给灶王爷。奶奶会在饺子里塞上一个一元的硬币,谁吃到寓意今年行好运。

姐姐和哥哥上了中学以后,父母也出门打工,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学生,父母雇了马自达去把奶奶接来照顾我。我很顽皮,奶奶也没有气力再去追我,随我自己折腾。

春天,我会用玩具赛车上拆下的小马达装个小木棍安上父亲的剃须刀片,把这小玩意架在水边某团“浓墨”上(小蝌蚪),眼睁睁的看着刀片将它们统统搅碎。夜晚会在靴子里放上一把刀,一手拿叉,一手提灯去河边叉鱼虾、青蛙。

河水经过一个冬日的沉淀,被灯一照,清澈见底。河里有很多鱼,多数情况下我都叉不到它们,即使叉到也很难拿上来,能抓到的只有呆头呆脑的“虎头鲨”。早上路过河边看到那些身体鼓胀、二眼圆瞪的死物,发白的眼珠子看的瘆人。

秋天,在树地用稻谷撒上一个圈,里面放上二个兔夹子,专门夹邻居家的鸡,一点点将那些鸡全变成瘸子。冬日里,我用弹弓或是塑料手枪,在夜晚去打邻居家屋檐下的灯泡,谁家亮灯打谁家的。

奶奶和我一样喜欢看西游记,她惊叹那只猴子的本领,每次看完都唏嘘不已。有时,我俩会买上一大包橘子,慢慢的听着故事吃橘子。鸡圈里的母鸡“咕咕咕”的叫着,奶奶会笑着对我说:“咯咯哒,咯咯哒,老爹要喝鸡蛋茶。”

我俩每天吃的很丰盛,奶奶会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食物。韭菜鸡蛋饺子、菠菜鸡蛋面、疙瘩汤、二个小菜搭配单饼。

秋天奶奶最喜欢吃的是柿子,橘黄色的柿子甜蜜爽口,我俩一次能吃七八个。冬天,姑姑们回来看她,买上很多鸡蛋糕、豆奶粉,奶奶很少吃,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后面父母回来了,奶奶就回了老家,家里由于三个孩子读书卖了老家的土地。父母和爷爷商量买一窝羊给他养,爷爷想着羊也不是很麻烦,不耽误自己看书、听戏也就答应了。

寒假回家,我们才看到老家锅屋的烟筒都被拆了,电也断了,奶奶告诉我们:堂叔说我家的烟灰飘到他家院子里,我家的电线碍着他家事了。看着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奶奶,看着这个浓烟滚滚的锅屋,母亲暴躁的出门和堂叔家理论,最后堂叔一家屈服母亲的态度,答应盖烟筒、接电。

后来母亲告诉我们,以前他们都是怎么欺负奶奶的:大集体一起挑粪或是挑稀泥,我的二奶奶会故意走在前面抖动肩膀,看着奶奶被粪水或稀泥溅了一身。人家一天挣三个工分,我家只有一个。队里的粮食吃不完,烂掉了都不给我家,理由是没有男丁,死了还是上交集体。爷爷从来不会去说什么,直到有了我父亲,情况才慢慢改变。

父母在家的日子多数时间都忙着打麻将,我仍旧属于散养。奶奶隔三差五会差使爷爷给我送点饺子或是花生仁,知道我读完初一辍学后才停止给我送吃的。

接到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去超市买了烧火锅的食材,买了一瓶洋河大曲。我很少喝酒,酒精过敏,但那天就想喝二口。借了合租朋友的电磁炉,烧了满满一盆菜,倒上一杯白酒,菜基本没动,酒喝了半瓶,迷迷糊糊的对着自己以为的西北角磕了三个头。

睡醒之后继续鏖战网吧,真三国无双。我没告诉家里,我在这里只上了二个月的班。我讨厌用手脚去和机器赛跑的工作,讨厌流水线上一程不变的工作。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窘迫,不想让人知道我因为贪污,刚刚失去一份很好的工作。

一月之后,父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奶奶去世了。那天是平安夜,晚上在桥上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苹果给一个陕西姑娘,告诉她我要回家了。

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有白纸黑墨写的几个大字:“范宅治丧”,前屋的墙上早已写好了几个硕大“奠”,门口摆放很多花圈,屋里进出很多熟悉的亲人,我茫然看着这一切。

奶奶的遗体放在未和盖的棺材里,棺材用红漆刷的鲜亮,直直的摆在堂屋中间,父亲跪在奶奶头前不住的往瓦盆里放着草纸,一盏长明灯冒着黑色的烟雾“滋滋”燃烧着,奶奶头前摆着一碗白米饭,上面笔直的插着一双筷子。所有人都披麻戴孝,老姑婆快速拉我进房间用皮尺量我的身体,麻利的撕扯着孝布,给我做上一身孝服。

人们紧张的忙着一切,厨子张罗三天的流水席,姑姑们大声商讨丧礼花销怎么分摊,南屋的房间里坐着几桌麻将。

看着奶奶那张泛青的脸,看着消瘦身体穿着的黑色寿衣,看着长明灯前的遗像,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含义。

晚上年轻一辈都坐在孝棚里守灵,不让猫狗惊扰尸体,守到下半夜熬不住的都躲起来睡觉,剩下的则快速组起一桌麻将,我也自然的加入里面。

第二天丧礼正式开始,流水席九点半开头席。孝子贤孙们端坐在孝棚里,等人前来叩拜,叩拜的多是年纪较大的老者,只有他们还知道传统,并且遵循。磕完三个头,支客(主持)高声喊道:“孝子达理。”我们一群人捧着孝棒,恭敬的回磕三个头。

每一批宾客吃完,支客都会带着我们浩浩荡荡的前去答谢宾客:“孝子达理。”我们机械的跪成一排,对着四方宾客磕上三个头。请来的锁呐队咕噜呱啦的又跳又唱,人们欢快的看着这一切。

夜晚伴着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我们点燃了一箱箱烟花,烟花很美,落得也快。舞台上某个女人热情的跳着不知名的舞蹈,台下看客更是热情。

流水席结束的早上,我们会在支客的指引下,四个健壮汉子抬着奶奶的棺木,在悲凉的喇叭声里,在父亲奋力摔碎“劳盆”之后,高喊一声“妈,上路了。”身后的姑嫂婶子,各家姐妹哭成一团。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着早已请先生选好的墓地走去。

父亲双手捧着奶奶遗像,遇桥高喊:“妈,过桥了,坐稳了。”

遇路高喊:“妈,跟好了,过路了。”

中途歇息,父亲继续喊着:“妈,歇歇了。”走的时候我们一起高喊:“升棺发财。”

到了墓地,一切变得简单急促,人们快速的用绳子拴好棺木,徐徐放进昨日挖好的坑里,所有男丁都用铁锹往棺材上铲土,慢慢的将它变成一座土丘,一个象征终结的坟茔。
女人们哭成一团,凄楚不堪。男人们放下铁锹,把手里捧了几天的孝棒一根根插在坟前,白、红、紫三色。把那些色彩鲜艳的花圈一个个的码放在凸起的坟茔上。

天还是死灰一般的色彩。枯黄的野草随风舞动,等待一场野火焚尽身躯,等待来年早春萌芽生长。

几年后的夜晚,我和父亲聊天,父亲懊恼的对我说:“你奶奶硬是给饿死的。刚开始都以为她不行了,都没人喂她饭,最后二天喂了才知道,可那时已经迟了。”黑暗的房间里,我看不清是否有泪划过这个男人的眼角。

对于别人可能只是一时哀伤,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可以倾诉一切的母亲,是一个家。
父亲接着告诉我,奶奶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的是我这个远行的浪人。

奶奶去世多年以后,爷爷给了我一盒布票、粮票、线票。在那个时代,我不知道这个一半脚趾头都被蛮力蜷裹,长在肉里的老太婆,是怎样靠着双手和智慧省下来的。

想起之前外出归来,那个搬在新家隔壁的小脚老太婆,每次见我回来都用她那枯树皮一般的手掌不停抚摸我的手、脸。

多数时间里,她都坐在那把老躺椅上昏昏欲睡,我把细软的面包掰开慢慢喂她,或是拨上一个橘子给她。饭桌上她还是会等大家都吃完了,她才慢慢的吃着。她基本没有牙齿了,多数食物都是细软的流食。

每次我离家,她都会拄着拐杖慢慢的渡着脚送我,嘴里一直重复一句话:“好好的,别干坏事。”

老奶奶不知道,她那曾经善良的孩子,早已随着时间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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