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孙天才：皇陵如山

皇陵如山

文/孙天才

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

关中的北山上，当然更多的是土原上，据说埋了周秦汉唐隋的72位皇帝。当然，这是不算那些短命的小朝偏朝，也排不上那些皇后臏妃太子公主，更没有那些宰相大臣文武百官之类的份了。等级制在古老的中国是像人的手指一般清清楚楚的，君臣父子内外男女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纵使贡献如屈原司马李白杜甫者，其埋葬也不如一个三岁的皇帝。

应该承认，历史的潮流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当然，也不排除有诸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之伟大者的推动。就皇家埋葬而言，也是应了“与时并进”的话。这进步在关中皇陵的坟堆上，也是如看手指头一般清清楚楚的。

先说秦公一号大墓，这是秦景公的陵墓。那时，作为春秋五霸之一，他们还偏安于雍州，也就是现在的千陇凤翔一带。周朝的皇帝，包括那些诸侯王死了，埋葬的形式是不起堆的。像现在在岐山周公庙附近发现的墓群，14座王陵没有一个隆出地面。但不隆出地面也有办法作等级上的区别。帝王一类的葬制呈“中”字形，诸侯一类的葬制呈矩形，而普通百姓的墓叫坑形，挖个坑草草一埋了之。但秦景公作为一方诸侯，其墓葬却呈了“中”字形。这是一种僭越，也是其野心的露骨了。

我是在秦公一号大墓刚发掘的时候去的。二十多年前，我只是一个秘书，但我所服务的企业是个厅局级单位。那时，宝鸡到中卫的铁路还在设计之中。凤翔的父母官为了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想让那条铁路在他们的二亩三分地拐一下弯，又听说是北京的官员来了，所以，就对我们的参观格外礼遇。当我们的车队行至宝鸡凤翔两县交界的地方，县上四大班子的头头脑脑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本来，考古现场围了红线，是不让人进入的，也立了“谢绝参观”的牌子，但上品官父母官来了，考古队的队长自然是要接待的，并且亲自为我们作了讲解。他说的话很多，但有两点我记住了。一是那三层的墓室里堆满了散乱的骨头。他说，那时，人们的观念是以能为皇家王家殉葬，而被视为是光宗耀祖的莫大的荣事。所以，根据那些层层堆积如山的大骨小骨男骨女骨来看，当时人们是争先恐后挤着压着往那墓坑中钻营的。听了这骇人听闻的话，我就想哭了。当时，我才二十一岁。后来，我也想了，那不一定是活人的意思，而更像是死人的意愿。中国人自古讲“视死如生”。那些死去的皇帝都是想着，我活的时候，你是我的嫔妃，你是我的大臣，你是我的子民。那么，我死了，你也来做我的嫔妃，我的大臣，我的子民吧，是“被荣耀”的鬼把戏而已。二是那墓穴中挖出来的木料，层层叠叠，方方正正的长木。考古队长说，按年代推算，秦景公死的时候，鲁班还没有出生。而史书上说是鲁班发明了锯子，这就有问题了。况且，那粗如人体的木头是被做得有棱有角，直平如镜的。而且，在木头的疮疤凹陷之处还铆了一坨坨的锡铁合金，也是和木头的平面结合得天衣无缝的。所以，他的结论是，因了此墓的挖掘，中国人发明锯子的历史应该往前推进几百年。这话使我有了自豪感。中国人的聪明智慧在皇家的墓葬中是完全能够超历史发挥的，奇迹往往是靠了忠诚而迸发出来并灿烂不已的。

历史的车轮推进到秦始皇时代。这个靠武力征服了六国的伟人，不仅生前丰功伟绩了得，像实行郡县制就是大进步，不像西周东周的封袭，各地的领导人都是自己的亲戚族人。秦始皇有魄力打破出身限制，让军功胜出者作郡县的领导人。论功行赏，当从始皇始也。当然，皇权还是要传给自己的儿子的，这叫大权在握。还有统一文字，统一货币，统一轨辙，统一度量衡，修长城，修弛道等等，这些也是非大手笔而不能为也。千古一帝，信夫。但我去了秦始皇陵，感觉此人之伟大，不仅仅是让皇陵有了大土堆，而是他的兵马俑和随之而成为传统的人道主义殉葬。秦始皇一生杀伐无数，那是对阻拦统一者的诛灭。而对于死后的陪葬，他没有让无辜的生命一同下地狱。但“视死如生”的埋葬观念，他未能超越，也是不想超越。所以，这始皇帝就有了一个两全之策。形式主义的东西还是要有，那是皇权威严荣誉的象征，不能丢了老先人的传统。但在殉葬的内容上，他不主张牺牲活生生的生命，而是捏造了与活生生的生命同样活生生的陶俑。为此，他成全了今天全人类对“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震撼和惊叹。高大如山的坟丘彰显了始皇的革命化改变，等同身死的兵马俑又为后来者对生命的敬重作出了模范。伟大如斯，我是要敬而拜之的。

到了汉代，基本上沿袭了秦皇的葬制，只不过是把那地面上的坟丘由覆锅形变化而为覆斗形了。地下的殉葬品也由大制改为小制，并且不再是以彰显武力为主要，而变之为更生活化了。所以，汉陵中就出现了猪狗马羊屋舍粮仓厨灶，也有了束腰髻发敞怀颔笑多姿多彩的瘦美人。相比之下，因了汉代的阴柔和丰富，弥补了秦陵的阳刚和单调，这又是一种与时俱进的表征。又因了那些陶品在体积上的收缩，但在精神上的开放，我就想到了文武景帝的胸怀。这是薄葬的开端，也是一种风尚的倡导。当然，咸阳五陵原上的那些皇帝，死后也是不甘寂寞的。皇家总有新招，又让那些富贵人家大批地迁移到皇陵周围陪居。一座座依陵而起的城邑，也如棋子一般四处摆布了。但这些城邑到现在一个也没有留下。围着死人住，阴气太重，也不吉利，这是人们观念的一种变迁。

唐代是无可比拟的。从皇家的埋葬就能感觉到这个朝代和皇帝的气势和高度。唐太宗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一座山作了自己的陵墓。那座山竟叫九葼山，在陕西的礼泉县。葼是山梁的意思。九道山梁构成一山，远看如一座笔架，所以当地人也叫它“笔架山”。昭陵是从南面的峭壁上挖洞进去的，洞穴有多深多大多少无人能知。当时还悬空架了栈道，陵成栈毁。据说，里面有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那是太宗之最爱。唐太宗也重视文化的繁荣，他自己一生的诗文也很多。我曾在长安县的“常宁宫”，在户县的“草堂寺”，在西安的“南五台”都读过他的诗。他也把长孙无忌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秦琼尉迟恭李靖程咬金等为自己打坐江山的二十四功臣立在灵前，也把自己生前最喜爱的陪伴自己戎马生涯并立了赫赫战功的六匹骏马立在了灵前。这是我在昭陵北面的祭祀祠庙遗址上看到的。那是怎样的一种威风凛凛，那是怎样的一种凌空飞扬。特别是飒凤露、拳毛騧这两匹马，一匹马在冲锋中前胸受箭，卫士冒死拔出；一匹马九剑在身，却保护太宗不死。但这栩栩如生的两匹马却被文物贩子贩卖到了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后来，剩下的四匹国宝也被肢解了要贩卖出去，但未能得手，现在存放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多少次了，当我一看到那些身受斧钺之伤的生命，我就禁不住想大声呐喊。我在想，凶手固然可憎，但潼关何在？国门何在？国人的保护意识何在？任何罪责都可以推给历史，但人心良知责任在哪里？最近听说故宫的文物也被盗出去了，骇人听闻。前人的艺术我们做不了，那些艺术放在手心我们又看不住，甚至是内外勾结，监守自盗，丑陋如斯，何其愧对。当然，也可能是我们的文物太多了，多了就不值钱了。有人作过统计，说昭陵的陪葬墓大大小小有七百余座，有名相名将公子公主的大坟堆，加上那些平头百姓的小坟堆，从远处看，其庞大气势确如众星捧月，星星点点都围绕着一个中心。但走近看了，比比皆是荒草没顶，碑石断裂，破败不堪。那是一片曾经怎样雄伟辉煌的金字塔呀。

乾陵也是从梁山上挖了墓穴而送进了两个皇帝，其中包括那个叫日月当空的女皇。这陵从远处看竟像极了一个平躺着的女人。梁山如头，御道如身，而两侧的两个土山包就是这女人的双乳，当地人叫它奶头山。有两条河绕山而下，那是美人的两条优雅的辨子。据说，在选址的时候，武皇让两个风水先生同时出去考察。回来后都汇报说，选好了。武皇问，有什么标记？一个说，他在那里埋了一个麻钱。一个说，他在那里钉了一个钉子。武皇亲自去看了，想不到那钉子就钉在铜钱的孔方里。传说是神奇而神秘的，但站在那四面都是平原而唯独这地方是满山巨石的地方，你就不能不佩服这风水先生的高明了，也能感觉到这女皇不同凡响的气度了。乾陵的石人石马石翁是要人仰视而望的，那些精粹的艺术品，还有陵前恭敬站立的61尊番邦大臣，竟都是在如房之巨的整块石头上雕琢出来的。可惜不知那些不肖子孙把那些外国人的头颅都敲掉了，敲掉的还有一排两行毕恭毕敬站立的直阁将军和马与牵马人的头颅。残缺了，也如了维纳斯的残缺，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的神韵，这是现代那些急就而成的艺术家所难以望其项背的。还有述圣碑，还有无字碑，在这两尊高碑大石的面前，我等也是自大不起来的，甚至显得藐小如蚁。比起昭陵的高度，那是一种傲立天中的威严和崇高的意味，唐十八陵无能比及。但比起乾陵的“万国朝贺”以及它在构思上的独到见识，和阴柔中的阳刚，阳刚中的阴柔，那真是珠联璧合，无陵能够企期。

唐玄宗的泰陵在蒲城，那是一处圆椅形胜的卷阿之地。但这个在“安史之乱”后，先是逃到了四川，尔后做了太上皇而死的风流人物，其墓道上的牛马人石雕不仅矮小，而且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工艺上的粗劣，似乎是早就被人遗忘了。我去的时候，陵前的道路竟然泥泞不堪。那些石人石马显得萎萎缩缩，陵山的一侧响着炸石头的炮声，也有着山崩地落的坍塌，周围的水泥厂正冒着浓烟。那个叫高力士的太监倒也忠贞，跟随了主子孤零零地埋在一片包谷地里。那不大的土堆被挖开了，但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朝的败落和世情的冷暖都是有充分体现的。在蒲城，还有唐睿宗的惠陵，那是和泰陵一般的山形地势，但墓道上的石雕却高大了一些。算起来，他应该是李隆基的父亲。但这个名叫李旦的人命苦，两度被武皇废兴，前后做皇帝的时间也不过五年。在我游泰陵惠陵的时候，正值大雨滂沱。站在两个风雨飘摇的皇帝面前，我就想到了悲苦和沧桑不仅在民间，万极一人的万岁爷，如果沉湎酒色腐败贪婪，又无德无能掌控局面，其江山总有一天会被颠覆推翻。始皇原来只存二代，吾皇万岁谁越百年？睿宗坐了四年多江山，玄宗也不过三十年。这就是周秦汉唐的死之史，往者不复，来者可鉴。

孙天才散文集《亲戚》出版发行

微风轩书香（魏锋  播报）日前，陕西作家孙天才的又一部主题性散文集《亲戚》，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发行。

《亲戚》一书由著名作家和谷作序。和谷认为：孙天才基于民间立场的文学眼光，将笔触聚焦于亲戚这个小社会，其所勾勒和展现的是一个地域乡土社会百年嬗变的缩影，诗意充沛，有一种阅读的快意与审美的精神力量。孙天才叙说的亲戚谱系，是真实的“这一个”，独特却具有共性，不是拾人牙慧咀嚼后吐出来的饭菜残渣，是无处不在的乡愁、沧桑，是悲欣交集的生命之美。

孙天才的这本《亲戚》，收入了四十余篇写亲戚的文章，描绘了三代人生活变迁和生命经历。他善于将生活中的各种纠结矛盾，从情感的角度加以集中浓缩，而且与崇高和凄美相联系，使人在生命的苍凉和温情的欢欣中产生同情共感，并以其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引发人们深层次的审美感受。孙天才的散文不溢美，不遮丑，不隐恶，有司马之遗风。在当今社会物质化、娱乐化的风气中，孙天才以一个作家的良知仍在用泣血的歌唱，守护并表达着传统的道德精神，这种文字风格实为难得。正如和谷在序言中所说：在你心智活动停止的状态下，这本书不失为谋求新的精神境界的一个耐人寻味的读本。

孙天才，笔名秦大泉，1962年10月生，陕西省大荔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此前，著有《老家》《福地》《乐游原》等主题性散文集。其立足渭北大地的散文创作，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被誉为“渭北大地深情的歌者”。其散文作品《风追司马》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