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江湖侠客心

八十年代,一部《少林寺》横空出世,在神州大地掀起了武侠热风,李连杰主演的这部经典名片,不知影响了多少人,其中也包括童年的我。为了练习“轻功”,我曾天真地将泥巴塞进裤腿,用桑树皮扎紧,自制“绑腿沙袋”,跳跃奔跑,以求有一天能练就轻功,除暴安良。从那时起,我就在心中深深种下了一个英雄梦、侠客梦、江湖梦。

大学毕业,我进入了媒体工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记者,被人们尊称为“无冕之王”。我们头上不戴皇冠,承的是道义之袍,我们手中不握权杖,持一支正义的笔,能为百姓鼓与呼。

当记者和从事很多行当一样,“师傅领进门,修行看各人”。我刚成为一名新闻从业者时,不会写新闻报道。搞不懂就那么一件小事,别人咋能洋洋洒洒写那么长,后来我也能写“大文章”了,又不晓得怎么用简短的语言,洗练而概括地表现出“精而小”来。我很幸运,能遇到许多经验丰富的资深记者与编辑老师,让我能尽快找到入门上道的路径。这些师傅们,有的教我采访心得,有的教我精准用词,有的帮我调整文章结构,还有的教我如何升华主题,我很感激自己在走媒体之路伊始,就能遇到他们。初为记者的我,好比是武功基础为零的傻小子,师傅们各自传授绝技招数,我那时特别好学,舍得下苦功操练,很快便练成了一身“铁功夫、硬本事”。反复历练,悉心钻研,如同岁月的大锤,不断敲击我、淬炼我、修正我。当我终于能面对素材,“长短皆宜、丰俭由人”地写作报道了,才敢在心中悄悄称自己真正是一名记者。

回望半生,我曾在新闻行业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传媒江湖在我眼里,如同波澜壮阔碧海潮涌的江湖,令我幼时梦想悄悄复苏,幻想自己便是那不提刀剑的侠客,快意恩仇的英雄,行走江湖,为正义,为公道,为腔子里一颗勃勃跳动的真心。

这是一个年轻记者的热血和激情,大侠白衣飘飘,横刀立马为傲,敢与不平之事抗争到底。那时,除了我敢拼敢闯的“铁人”性格,还有我近乎憨愚的侠义情怀。一件新闻,在别人眼里,也许它就只是新闻事件,在我看来,所有新闻的背后,都充满了“人”的悲欢离合、颠沛流离,爱和痛、苦与乐。为了“新闻”,更为了“新闻中的人”,我很多时候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超越了一个记者本职工作的拘囿。

新春佳节即将来临,我曾接到民工求助电话,他们被包工头恶意拖欠工资,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活,却没钱回家与亲人团聚。这并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但我怎能眼睁睁看他们受欺压受委屈?我赶紧找政府相关部门,去汇报、去协调,四处奔走,以新闻媒体的力量,终于为这些农民兄弟争取到他们的合法权益,他们激动得流下热泪,粗糙的手拉着我,说没想到我会为民工发声。我诚恳地告诉他们,我也是来自农村的孩子,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来处与从事媒体的初心。

从事传媒业,我尽量肩负媒体的责任和新闻倡导的社会价值。不管对方是囚犯还是盗匪,是大字不识的农民,抑或是精神不健全者,在我眼中,他们都是“人”。生而为人,自然拥有人性上的短板和软肋,但也拥有人应该享有的平等和尊严。我走近他们,看望他们,帮助他们,从不戴有色眼镜,从不在内心将他们提前划为另类,我像关心一个“人”那么去关心和了解,去聆听和报道。我从未因为自己获得过多少新闻奖项而骄傲,但当别人称赞我写的新闻“有温度、有感情”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回溯那些难忘的往事。

一个雅安的花季少女,原本过着快乐无忧的生活,却遇到一个心理变态的继母。继母不甘和少女父亲离婚,竟然恶毒至极地朝少女泼洒硫酸,烧毁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让她的人生,骤然沦陷到深不见底的地狱。面对这人间悲剧,我难抑悲悯,以客观而深邃的笔触,发文讨伐继母恶行,法律公正无私,最终判处继母死刑。为帮助少女早日痊愈,我还发动社会力量为她募捐,凑了一笔做植皮手术的款项。

肉体上的伤痛能医治,少女心中的伤口又该如何恢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去医院持续看望这位少女,或请她和家人到成都作客。即使再忙,我也愿意为她做心理疏导,让她能从一个噩梦之中,勇敢地走出来,并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人生。这位坚强的少女,后来考上了医学研究生。她的人生,并未因毁容而被彻底摧毁。我在帮助她的同时,仿佛也在帮助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拥有一颗新闻工作者的真正良心,为公道和正义跳动。

一个崇州七岁男孩,被家人一丝不挂地关进狗笼囚禁。巡警将他救出,孩子身上有多处创伤,蚊虫叮咬得他到处红肿。我跟踪报道了这桩新闻,如同抽丝剥茧,一点点扯出了“狗笼男孩”的身世线头。原来男孩的生父母当年并未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同居后生下孩子。孩子五岁时,生父又抛弃孩子生母,不久给孩子找了个后妈。后妈和生父待孩子不好,面对媒体采访,他们只一味责怪孩子品行不佳,为管教他才出此下策。我为此事广泛采访了崇州市政法委负责人、孩子学校老师与校长、关工委等,听取了各方声音,社会各界对于男孩都持同情态度,大家强烈谴责了其生父与后母的虐待事实。

媒体报道此事,远走他乡的孩子生母,才知道自己儿子所受非人折磨,愤怒的生母一纸诉状,将孩子生父推上了被告席。法庭最终给出了公正判决,孩子回到生母身边,由生父支付抚养费。我永远记得,孩子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几乎吃不饱饭,只能和后妈生养的十一岁的哥哥,一起偷钱购买食物,但后妈永远将罪责落到他头上,从而打他关他。如果此事不是受到了媒体关注,那么弱小无助的他,无论从体力还是舆论,都不敌成年人的指责和惩罚。生父和后妈对他有失偏颇的碾压和欺负,将来会令他心中埋下怎样深黑的阴影,使他走入怎样混沌泥泞的人生,谁都不敢设想。

我是以笔墨为刀戈的侠客,面对被欺压的善良弱小,永持一颗救助帮扶之心,面对张牙舞爪的恶人,从未畏惧与退让半分。新闻记者代替广大民众前往事情发生的现场,或是接触新闻事件的当事人,并将事实真相及其代表的意义,透过报导呈现于大众媒体之上,这个过程便常常伴随着紧张、艰险、刺激,甚至数不清的危机与陷阱。既然在传媒江湖行走,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一马平川?不会遇到宵小之辈,行阴险恶行?不会跌入危险境地,横遭厄运?

我在追踪报道四川一所学院用各种手段诈取学生钱财的违法活动时,该校学生纷纷和我联系,说学校负责人已找到想要退学退款的学生,名为“协商”实为恐吓,得知我已采访此事,咬牙切齿地威胁:“他敢明天报道出来,就让他出血……”善良的学生特意告诉我要万分小心,免遭不测。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一通威胁电话,气势汹汹地警告我,不准我再报道下去。我丝毫没有顾及自身危险,将威胁置之于度外,照样报道了新闻。报社领导在我的后续追踪报道中,写下这样一段编后语:被批评被揭露的对象以匿名方式打电话威胁记者,在本报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恰恰说明威胁者的心虚。对此,我们希望有关部门深挖细查,对违法者依法法办。我们对正义的报道是有信心的,因为我们后面有整个社会的支持。我们也正告胆敢以身试法者,若轻举妄动,断难逃脱法律干系。后来,有关部门和执法机关积极介入,吊销了这家办学机构的办学许可证,非法办学者因违法乱纪也被判刑入狱。

回忆过往,我也曾在毒蛇猛兽的窝巢中卧底,也曾因为采访而吸入有毒的氯气呕吐血块住院,也曾抗洪抢险差点被洪水挟裹淹没,也曾被凶残歹徒打翻在地,也曾为了报道真相而遭人软禁和羞辱……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从没放弃过做新闻的本心与理念,这是我投身传媒江湖第一天就已坚定的心愿:以新闻之光,尽力照亮这世间每一个漆黑角落,清除不公,对抗黑暗。

从事记者工作第一天起,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和重担。记者一支笔,系着人命关天、财产万千、是非曲直、善恶忠奸。我给自己定下了铁规:永远坚守职业操守、勇敢追求真理,仗义执言、信法守法。这不仅是我的底线,更是我的胆气,多少次行走善恶之渊,我从不行差踏错;多少次面对生死威胁,我自岿然无惧。

我离开传媒江湖,时光又已过去了十几载。传媒界依旧流传着我的一些小故事,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优秀,而是为了真实的新闻报道,我和我的同行们一样,始终抱持着一种忘我精神,常常抛却个人安危,只求能披露真相,回馈读者。侠之所以为侠,不仅仅是身怀绝技武艺超群,更要有一副忠肝义胆,敢于为弱者发声,让正义永存。在传媒江湖,所谓“侠客心”,需要报导的新闻是有温度的,文字是有力量的,公正不阿,不负苍生。不管是“妙手写华章”,还是“辣手著真言”,每篇文章,每句文字,都应肩负着正直与良知,推动社会能更好地发展进步。

时光荏苒,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实现了幼时种植的“侠客梦”。但不管是否身处这个江湖,我都是这么想这样做的,做人处事,秉承正义之旗,满腔浩然之气,不偏不倚,为公忘私。悠悠侠客梦,漫漫人生路,我所理解的“行侠仗义”的侠客精神,便是这般面貌:且持善心,但行好事,莫管得失,莫问前程。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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