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笑║花雕的心事(短篇小说)
一
这大房子是刘依宁前面那个女人设计的,也可以说是特意为她而建的。她叫修月明,曾经跟人学过房屋设计,因此这房子设计得美奂美轮,装修得豪华大气,站在四楼落地窗边看二刘村,真是美妙舒心。
依宁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便喜欢上了这栋位于田野上的大房子,还咬了咬牙,暗下决心,非要跟他结婚不可。
潭头镇的建筑像雨后春笋,一栋栋拔地而起。依宁他儿子在台湾,已服完三年兵役,很快便要回来,说是打算结婚了。他儿子的未婚妻是潭头本地人,现在也在台湾,听人说她父亲很有钱。福建沿海地区的人不爱读书,都爱往外跑,偷渡是出了名的。说实话,我以前也是花了许多钱和台湾人假结婚,才弄到台湾定居的。
“花雕,不用做饭了,依琦叫我们到饭店吃饭,他说后天要去澳大利亚,今晚请亲戚朋友吃饭。”依宁拿着车钥匙,停在院子门口对我叫,而我正立在阳台晒衣服。他喜欢热闹,酒肉朋友很多。
我不喜欢他叫我花雕,连江人都叫我依花,我纠正他好几次了,可是他不听,还是爱叫我花雕。
这男人固执,还有些荒唐。前几年他前妻从阿根廷回到台湾,有些回心转意,儿女不断从旁调和撮合,但一点都不起作用,他对女儿说:“就是镶了金,我也不能要!老子没被她弄死算命大,现在还敢碰她?她不要回来,回来就叫她死。”他前妻听女儿说了,气得三天说不出话,没过几天再次飞走了,据说这次飞到美国去了。
开头是前妻不对,出国后跟蛇头乱搞,同村人回来到处讲,被依宁知道了,气得要发疯,拎了铁锤找到金峰那个蛇头家,砸了人家大门往里冲,好在家里没人,他乱砸了一通便离开了。因为此时他还负着前妻出国时借的十几万高利贷,这股怒气实在是没地方发泄。
可是儿女还是再三再四求他,说看在他们份上,饶了老妈,他以前为老妈借的钱,他们赚了加倍还他,让老妈老了好叶落归根。但他就是不答应:“没门!只要我还活着,她就别想回来。想回来养老?简直白日做梦。有本事先把那蛇头弄死了给我看。”儿女被他噎得缓不过气来。当然他们还小,无法理解父亲对母亲的那份嫉恨。更想不到父亲被身边最亲近的人伤害,已伤心绝望到了什么程度。
二
那天中午,在连江娘家,我顺手打开依宁的黑皮包,在皮包的夹层里发现一张照片,我一看便知这个女人就是修月明。
修月明不单漂亮,还很有风姿。她右手扶着车门,站在黑色轿车旁微笑,一只手撩着长密的金黄头发,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黄金项链,手腕上也戴着镂花黄金手镯。我知道,在福州地区,只有在男人心中最受宠爱的女人,才有可能达到那个程度,可见这个女人在依宁心目中占着何等的地位。
依宁抢过包,立即拉上拉链,满脸不悦:“乱翻我包干吗?不用看,她就是修月明,在福州。给我生了一个女儿,我一直养着她哩。福州那房子是我买给她的。但她就是不肯跟我结婚,说我儿子会杀她,我也是为了她才起诉离婚的。我儿子女儿恨她,她如果住在二刘,我儿子会要她的命。那时我儿子还在二刘,还没去台湾服兵役,那天我去霞浦了,我儿子趁这个机会打得她要死,差点毁容了,是我弟弟把她救走,送到福州去的。”
我听了心底发寒,直起鸡皮疙瘩,害怕得摇着他的手:“你儿子也会杀了我吧?”依宁没正面回答我,迟疑了一会,才说道:“你跟她不一样,她太能干了太厉害了,厂里的事,没来几天就被她搞得服服帖帖,工人都听她的。我儿子看她那么厉害,怕她会把财产弄走,所以要赶走她。二刘的房子就是她设计的,本来也是建给她住的。可是她现在死活不跟我结婚,我必须有个女人理家啊,便叫人介绍,找到你。你本身也很不错,我更喜欢你。”
我扭过头去,冲着墙壁说:“你不要骗我了。你在她身上那么大方,对待我却不见得。”依宁赶紧分辩:“花雕你不要这样说,我现在手头紧了些,但你要什么我同样会买给你。”
虽然我没有因为修月明的事跟他吵闹,但这女人的阴影一直纠缠着我,总是在我脑海中盘桓,闹得我睡不着觉,我在吃修月明的醋,内心翻江倒海般酸得很。依宁对这修月明多好,什么都给,而对自己呢?似乎差得远。人与人相对比,比一比就知道差距。他在我身上花钱爽吗?我心底的不悦不断膨胀,甚至想跟依宁分手。我开始郁闷暴躁,拧着一股酸气不跟依宁做爱。他拧亮灯问我:你想干什么?简直不可理喻!他起身站在落地窗前抽烟,不管我,也不哄我。此刻他一定在想修月明。
三
我真的生气了。我要去台湾,永远不回来。我收拾好衣物,回了连江。
在台风雨停的第二天,我便从长乐机场飞香港再飞台北。我跟另一个大陆妹在台北租住的房子近一个月没人住,她也回泉州了,房内潮味很重。我用了两三个钟才搞好卫生,然后把菠萝放在茶几上。这是我的一个小经验,不管房间多久没住人,只要放上一个菠萝,没过一会,房间就会很香的。
我不再理依宁,也不接他的电话。在这种复杂的情感纠葛中,分开一段时间是明智的。谁知依宁却追到台北来,通过我表姐找到我,好说歹说,要把我哄回大陆。他再三说:“你一个人在台湾,我绝对不放心。”回忆起他的诸多好处,我的心又开始变软了。依宁不仅长得帅,还很多情。
我从小就明白自己的容貌不是很出众,平常得像田野上随处可见的野花,因此不喜欢别人叫我花雕。但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哪一个做父亲的不盼望自己的女儿长得像大自然雕琢的花儿般美呢?我现在虽然三十一岁了,因未曾生育过,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能吸引住他的地方。
在飞机上,我提出要领证要办酒席,他一口答应:“好,我都答应你。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去领红本。”我们在长乐机场下了飞机,他的哥们正开车等在门口。
我回到依宁的家里,用了两个多小时来收拾,他也真够乱的,东西到处乱放。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妇人打理,房子再大再气派,也不会像样的。
要给的,依宁几乎都兑现了他的诺言,都给了我,但当我提出要在福州买房,他却一口拒绝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老婆?就是要找一个能在二刘陪我过日子的人。你要明白我是二刘人。我如果肯在福州生活,修月明就在福州,还找你干吗?她在福州,你也在福州,整天都找我吵,不是要我的命吗?”
又是这女人!
我的心又酸又涩的,早知道他会这么复杂,当初就不应该交往,还结什么婚。更复杂的是,自和他结婚后,我经常会为一点小事生气,动不动就和他吵。真是见鬼了。他只要烦了,便开车走掉,抛下我独自生气。
我觉得无聊,便又飞到台湾去。可是在台北租的房已退,我只好跑到高雄表姐家,要表姐弄间房给我住。我对表姐说:“姐啊,早知道结婚这么烦,我不会结婚。我不回大陆了,要在这打工,赚了钱在福州买房子。刘玉宁,见你的大头鬼去吧。”表姐拍拍我的头,哈哈笑道:“发什么癫啊?你老公又帅又有钱,到时找别的女人去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人算总不如天算,我想自己买房子的美梦只是飘在半空中的一朵云而已。这个时候我偏偏怀孕了,呕吐厉害,别说打工,连想照顾好自己都成问题。依宁听了表姐的电话,还是很在乎我,没过几天便飞到高雄把我接回家,乘我睡着了竟然偷走了我的所有证件,藏到他哥们那。他抚着我的后背,捏捏我的鼻子说:“我的好花雕,不要再流浪了。你是我的老婆,要对你自己负责,也要对我负责,现在还要对我们的孩子负责。我不去找她了,总行了吧?”
“你讲的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你能和她分吗?”也许是妊娠反应太厉害的缘故,我忽然开始发脾气,把桌上的苹果扫落到地板上。他会跟修月明分手啊?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女人太妖艳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女儿。这一切,令我生出许多自卑和不快来,我胃里又开始泛酸水,连着吃下的东西,翻滚着,一齐呕吐出来。依宁耐着性子把一切弄干净,再三保证不去福州了。
依宁说话算数,真的很久没去福州,但修月明的电话总是会追着来,一打就半个钟,一定要依宁去福州。有一次,我听到依宁在大厅说:“她怀孕了,整天都跟着我,我要照顾她,让她生了小孩再说吧。工厂里很多事,也走不开。”我虽然生着气,但想想他近段时间的态度,我没有再发难。他们的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何况还有一个女儿。先忍着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四
在一个下着春雨的早晨,我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刘家可高兴了,那个晚上放了不少的烟花。
依宁的哥们来了。
“大嫂,看你儿子,小帅哥,像宁哥。”依宁的哥们包的红包都是鼓鼓的。
我的心里美滋滋的,生男孩就是好。还没满月,依宁便用我的名买了一部别克,说是奖给我的。
他儿子却在这个时候从台湾回来了,黑着脸一棍子敲坏了玄关处的大水晶灯和客厅的大电视,但我并不理会。此一时彼一时也,已非往夕,说到他儿子就像碰到黑帮,吓得半死。我儿子也是他同宗同源的正主儿,凭啥怕他?所有财产有我儿子的一半。看着他儿子发狂,我偏摆足姿态坐在客厅红木沙发上,连眼皮儿也不抬。他父母亲离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领了红本办了酒席,明媒正娶的。我心里骂道:“你兔崽子闹吧,我可不是那女人,娘家在外地。我一个电话,娘家就来一大帮。你老子够凶的,还得服我呐。”我也不收拾,转身上楼抱儿子去了。依宁回来,见家里都是碎片,气得想揍儿子,但还是忍住了,他不想激化矛盾,儿子嘛,怎么也是自己的。儿子回来,是要结婚了,谁知却还这般胡闹。
儿子很会笑了,甜得像苹果。户口是跟我入在台北的,也是依宁去办理的。但依宁还是不肯把证件还给我,怕我一生气又飞去台湾。
我经常抱着儿子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玩。修月明真是天生的设计高手,找准这个方位开窗,视野宽阔,甚至可以望见晦翁岩。因修月明太聪明,她便无福消受这份美景。我有时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起,就在这个房间,依宁和她如火如荼地调情做爱……同时也警觉着,我周围的劲敌还真是不少,随时都有可能夺走我现在的生活。依宁这个人太复杂了,闹得我头痛。但我现在是这里的女主人,为了我的儿子,必须守住现有的一切。
五
依宁儿子的婚礼真是隆重,看着叫人眼红。女方家的嫁妆很丰厚,是独生女,黄金首饰都有两斤吧。很多亲戚在国外,她平时根本不来家里,我只见过她两次。听说她父亲在潭头镇上买了一套房子给她,装修得很豪华。结了婚可能不会住在家里吧?
出人意外的是,依宁的儿媳妇结了婚就住在家里,对谁都笑开一朵花,偏偏对我总是绷着脸,几乎不跟我说话,全当我是壁上花,也从不逗我儿子玩,更别说抱我儿子的事了,对依宁却“依爹依爹”叫得很甜。
一个晚上下大雨,依宁没有出门,我坐在床上便对他说:“她镇上不是有套房吗?干吗不去住?还整天绷着脸,给谁看啊?”依宁脱口骂道:“你神经啊!他们结了婚不住在家里,住哪里?你计较她干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越积越多,终究还是爆发了。
有人告诉我,说依宁前妻自儿子结婚回来到现在,一直都住在镇上那套房子里,他儿子小车接小车送,去福州去长乐去武夷山。我低头看看小小的儿子,妒从中来,这死男人,一身情债,弄得我防了这个防那个,家里到处都像藏着火药桶,随时都会爆炸。这种乱七八糟的日子,看来没法过了。我和依宁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我哭喊着历数他的风流账,到处都是女人!还伸手在他胸部掐了几条痕,依宁大怒,抓住我的长发把我扔在床上,一个大巴掌打在我脸上,打得我晕头转向。他怒骂道:“泼妇!宠得你无法无天!是不是为了你,我统统都要丢开?连儿子女儿都要滚蛋?你一定要弄到我众叛亲离?太不可思议,太霸道了……”他一连骂了好几句不可理喻的东西,便收拾东西,打开车库,怒气冲冲地开车走掉了。准是去福州了。而此时儿子在睡梦中正甜甜地笑着,我坐在儿子的小床边,哭了一夜。
第二天,我也收拾了东西,带着儿子,开了别克去连江娘家。
我气了好几天,但依宁始终未打一个电话来,可能那晚真的伤了他的心,我开始后悔,真不该抓伤他,他跑到修月明那里,这不正是我不贤良的表现吗?这男人其实在我跟前够软了,几乎都顺着我。我越想越后悔,真的不该跟他这样闹,虽然以前花心了点,但对我毕竟是认真的,现在惨了,弄得双方都下不了台。一直揪着他的过去不放也不是办法,饶了他吧,唉,饶了他吧。
他在哪里?是跟修月明在一起?我真的能原谅他吗?我心里针刺一般痛,又开始吃醋了,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对自己说,既然跟他在一起如此烦恼伤心,找一条另外的路不行吗?
但儿子怎么办?我迟疑着挂通了依宁的电话,依宁说:“你再吃一下你老娘的奶再出门吧。”
太阳正想落到海里去,我也迷迷茫茫出了门,可是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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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一笑,女,福建省武平人,现居广东梅州,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闽西文学院特约作家,武平作协名誉副主席,梅州市梅县区、梅江区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尘世账单》、《百岁老红军谢毕真》,作品散见全国各地报刊杂志。
编辑:许馥妍;校对:柳庚茂
策划:周逸帆;责编:韓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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