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娘
作者:黄兴洲
六七十年代,农村以生产队为单位,二大娘六十多岁,小脚,丧失劳动能力,无儿无女,按上级政策,生产队便把她'五保'了,我们叫她五保户。
听说二大娘年轻时很漂亮,到老了还把头梳得油亮,衣服穿得整洁。二大爷死得早,她一个人整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前的枣树下,一根长管烟袋,一小筐烟叶沫,一盒火柴,打发日子。她喜欢听唱洋琴,听说大鼓,喜听莲花落。
对走乡串户唱莲花落或说快板《武二郎》的,她不让人走,她端一干瓢山芋干或拿两张煎饼让要饭的多唱一会给她听。
那时候我还在邳城中学上初中,逢假期回家也常去她邻家找同伴玩,听说她家里收有一本《胡打算》小册子,这本小册子写的妙趣横生,或许作者熟悉邳县地理环境,把全县各地方逢集的日子排列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般编成唱词。
《胡打算》编得是一个穷人梦想用一只鸡蛋作个发财梦,演变蛋生鸡,鸡生蛋无穷循环衍生,结果梦醒后蛋打鸡飞一场空的故事。故事很短,把农村生活的细腻,理想的放飞用顺口溜方式流利地一气呵成,读来有味。平时有人想向二大娘借出来看,她推辞说找不着了,其实是怕人给借丢了。
有一年冬天,受《胡打算》故事的吸引,趁春节给她拜年磕头的机会,我向她开口借,她给了我这个中学生的面子,但也提出一个苛刻的条件:必须先念给她听一遍。我欣然同意,二大娘亲自给我搬个板凳,她摁满一袋锅旱烟,静静地听我念《胡打算》。
我从小喜欢文学,借阅过《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十二金钱标》等多本古书。读起《胡打算》来有声有色,抑扬挫折,虽没有说书人那种艺术腔调,但也朗朗上口,听得二大娘如痴如醉,到中午没读完,也不放我走。
那天,满庄上鞭炮声不断,春节的快乐弥漫在村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在二大娘低矮的茅草屋里偎着泥火盆读《胡大算》,也算别具一格了。
直到午后快要包下午饺子了,我才读完。二大娘说:孩子,书你可以拿走,但万万不能弄丢了,这是我收藏了几十年的宝贝。我响快地答应,顺利地把书拿走了。
二大娘收藏的这本《胡打算》,在1974年她死了的时候,不知落到了谁手,我那时已在村里小学校教四年书了,发丧的那天晚上我找遍了她屋里几个地方,也没找到。
二大娘活到八十多岁,她的脚裹得真小,也许就符合旧社会那种三寸金莲才算美的标准吧,她走起路来扭呀扭,真怕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屋前的那棵大枣树,不知多少年了,每到七八月间,枣子满树掛得坠折枝。
孩子们乘逮龟的时候常去那里想好事,光想勾几个尝尝。二大娘也不生气,只是说,枣不熟透不甜不好吃,等熟了你们来打枣吃。
二大娘许的这个愿让多少孩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易容瞅到枣树枝上的枣有的红了,就借故去串门,围着院子转。二大娘不失信,让这些孩子用杆子打一阵,落得遍地红枣,黄枣和枣叶。二大娘让孩子洗干净再吃,谁也不听,装满口袋跑了。
七十年代初,我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当工分会计,常常走家串户筹工分票,多次经过二大娘屋门口。她两间土坯茅草房低矮,没有院墙,靠堂屋门前支一架小拐磨,专留磨糊子烧稀饭的。四邻八家妇女常常端着一个水盆,去她家拉磨,顺便给她提罐水。那会吃土井水,用泥瓦罐提水,小鸡满院跑,鸡屎到处丢,也没有谁嫌脏。
我想二大娘一个人吃饭,能吃多少,还专门制个拐磨子。后来才明白,有了这个小拐磨,便可天天招人来与她说个话,东家长西家短的,她不出门便可知道,省着闷得慌,二大娘真是有心人。
时过境迁,二大娘连坟头也没有了,农村也消失了生产队这个编制,五包户成了历史名词,鳏寡孤独户都享受农村低保,平时有义工关顾,逢年过节村里干部也派人去慰问,有条件的都去了敬老院。
时代变了,人与人的关系也变了,社会进步了,这是新时代的新风尚。时逢盛世,二大娘若活到现在,想听个戏还那么难吗?你不见现在的老人腰里都揣个唱机,又是大鼓又是洋琴,一边走一边听,滋润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