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汤裱褙(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汤裱褙
《一捧雪》中的汤勤与《群英会》中的蒋干同属方巾丑。自然他们之间有一些想像。过去我所讲到的几点丑必备之点,如文绉绉……之类,在蒋干如此,汤勤京必如此。但他们两位实在有一点基本的不同。蒋干虽然行为卑鄙,然而他本是一个大笨蛋,所以一举一动,虽想弄巧,终至成拙。是一个标准的喜剧型人物。如果用笑话研究家的方法来分析,该是属于“呆女婿”型者。
然而汤勤则不然,为人阴险,又兼好色。凡所作为,无不使人为之凛然,于是《一捧雪》已不复为一出喜剧了。
汤裱褙一角在今日也仍为我们所非常熟习的人物。他也是一个“文化人”,只要看他的自白即可知道。这是在会审之顷。他一口咬定人头是假的。理由则是他可以辨识出来莫怀古的脑袋“前有梅花污,后有三台骨。”陆炳问他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好像连别人的后脑勺子也摸过似的。于是他说明与莫怀古相交之密,讲出了自己的出身:
当年小官不得志的时节,曾在钱塘卖字画为生。莫大老爷,打从画摊经过,看见小官的字,是真草隶篆,画是水墨丹青。……
这正应了一句话:“小人无不多才!”
等到被常识了以后,带府去,尊为幕宾。后来更将他荐与严府,越发得意。不料却终于招来了他的“恩惠”,一口咬定了旧主人,非要置之死地不可。那原因,据戏作者所指出,是因为汤勤看上了莫怀古的小妾——雪艳,我想倒并不全然如此。一个出身贫贱的人,总不愿意曾经养育过他的主人留在眼前。在明朝,奴变的事多得很。奴才做了官,花了很多钱在主人那里赎了身,成了“自由人”。然而终究仍是终身的污点,见了主人总要低头。吴辰伯先生对这种明代奴隶的情形有文考释甚详。董其昌是名书画家,收藏家,也是一个最横蛮的地主,奴隶总管。从《民抄董宦纪实》中,可看出很生动的记载。
到清朝,此风盖犹未替。如《红楼梦》中贾府的奴才赖大的儿子发了财,做了官,然而看见贾家的人仍旧是奴才的一点可以为证。
奴才而又恭顺者,大抵肯安于这种关系。奴才而又阴鸷险狠如汤勤,则难免不走上反噬的一途。
汤勤虽然作了一名小官,走进严府,然而他的地位仍未变好。在“严爷”看来,他仍是奴才。
他告发莫怀古,说他硬骨头了假杯。建议严世蕃去莫府搜杯。严世蕃听说以后,第一件事却先是将他压了起来,以观后果。可见奴才命运的可怜。
等到终于信从了他的计谋,行文出去要捉莫怀古杀头来见的时候,在汤勤可以说是十分得意了,然而主子仍旧不忘其应有的严厉,警告他以后“当讲则讲,不当讲要少讲”!最后哈哈一笑曰:“汤勤,随我来呵!”这里汤勤就活像一条吧儿狗。
剧作者借陆炳的嘴大骂汤勤,而又称之为“汤裱褙”,我看痛快是颇痛快的,然而漏洞也就难免。如在陆炳面前透露出来自己从前的出身的一点,我看即不真实。当日如果真有汤某其人,必不会在大堂之上,揭掉自己的疮疤的。
“破落户——奴才——高级奴才”,这就是汤勤之流所走的路线。
黄裳与《旧戏新谈》 |
毛本栋 |
黄裳一生写下了大量谈书的文字,爱书人多是从这些文字中认识他的。谈书之外,黄裳还留下了一些谈戏论剧的文字,风流蕴藉。这些文字结集出版后,润泽书林,其中有一本《旧戏新谈》,影响颇大,流布颇广,已成经典。
严格说来,《旧戏新谈》是一本“戏评”, 文字干净,不拖泥带水,不绕弯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平白,简短,有力,并且清楚。对于京剧,虽然我对书中提到的林林总总各色京剧(如《小放牛》《打樱桃》《得意缘》《嫁妹》《灞桥挑袍》等)的剧情不甚了了,但读起来却饶有兴致,如嚼橄榄,挺有味儿,想来这与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是分不开的。黄裳是记者出身,1949年后又长期担任《文汇报》主笔,有着长期的写作实践和文体训练。1947年,黄裳应徐铸成先生之约,在《大公报》“浮世绘”副刊上写专栏,专栏名叫“旧戏新谈”,取意于吴晗的《旧史新谈》,连载了五六十篇。《旧戏新谈》一书就是这些专栏文章的结集。黄裳当时眼睛看着舞台之上,心里想的是当下的现实,借题发挥,议论风生,颇受读者喜爱。这本戏评小集出版后,产生了巨大影响,得到历史学家吴晗高度肯定。唐弢先生也欣然作跋予以评价:“(作者)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有心人当此,百感交集,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旧戏新谈》更是卓绝的散文。”唐先生说得好,不如把戏评当作散文读。
1948年8月,《旧戏新谈》由叶圣陶先生主持的开明书店初版印行。1948年12月开明书店再版,我收藏的便是这个版本,前有徐(铸成)序、吴(晗)序、章(靳以)序,后有唐(弢)跋和作者的《后记》,阵容豪华;封面是一幅淡淡的明刻《西厢记》人物画,虽是版画的线描,却有汉画石像般的朦胧效果;书名是黄裳请马夷初(叙伦)题写的,灵动遒劲。1994年8月,该书收入“开明文库”第二辑由开明出版社(北京)出版。2003年1月,又收入“大家小书”丛书第二辑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与开明版相比,多出黄宗江新序一篇;2011年6月再版,改易了封面、版式,随文增加黑白剧照多幅,篇目不变。《旧戏新谈》论戏,论人,论史,论政。全书共分五辑:第一辑里所收大抵是泛论,也多少说明了一点作者对京戏的看法;第二辑中所收大抵是“正宗”谈戏的东西,共谈及戏剧廿四出;第三辑所收谈戏小文九篇,是作者所喜欢的几出戏;第四辑谈到了几位伶工(如梅兰芳、萧长华、侯喜瑞、郝寿臣等);第五辑所收是杂文了。
黄裳在《大公报》连载“旧戏新谈”的时候,年不过30。如此年纪便有了干净老辣的文字风格,委实令人钦佩。在《夜奔》一文中,作者提到自己的经历:“数年前从商丘到界首,走过日军的封锁线,走过伪军的哨岗,行经三十里'阴阳界’,当时的河南,正当大灾荒,哀鸿遍野,群盗如毛。坐在架子车上赶路,满地风沙,疏林落日,离前面的村子还有十里路程,偶尔听到几声土枪声响,当时的心情正与这里所说的相类,不过那时还是'有国好投’的,与其区别耳。”作者“这几年奔驰西南,远及印度,所见渐多,笔底的境界也更广阔。”为文终究与个人经历息息相关,故年纪轻轻,文章老辣。而也许又因年纪轻的缘故,嬉笑怒骂,臧否人物,评论时事,毫不掩饰。他觉得不好,便说不好,如《饯梅兰芳》一文中,作者评论梅博士的嗓子大不如以前:“嗓子的竭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句的圆润,不堪回首。”而他觉得好,便会毫不保留地说妙。还是《饯梅兰芳》一文,评论《汾河湾》梅博士的表演:“盼丁山归来的忧心,见仁贵说出来意以后,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又羞于衣衫的褴褛,几次扶头,拂拭衣襟,如此的美。”
除却戏评外,书中之文最抓住读者的当然是作者以戏论史,又以史论今,并由戏及人及己乃至人生。作者在《后记》中也说得很清楚:“在答应写以前,我自己就决定了几点原则:第一,因为我不懂戏,所以尽量避免谈得深入,贻笑大方;第二,为了有一点现实意义,不只是捧角喝彩,赏色评腔,也因为可以写得活泼一点,不至于太单调,我的文章有时候是谈到戏外面去了的。”作者的人生经历,个人感悟,历史背景,阅读经验,都是他进行活泼生动地谈戏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