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论马谡(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论马谡
  《失街亭》一剧在近数年来,大红于舞台上,凡以谭派老生标榜者无不演之。该剧除掉诸葛山人之外,马谡实在是一要角,关系全剧的成败。我所见之马谡自以侯喜瑞为最佳,马连昆也好,刘砚亭是老辈,也颇佳。
  诸葛坐帐,上四将,起霸,各念一句定场时,虽然有如许要角如赵云、马岱、王平,然而以马谡为最沉雄,他最后出场,念“一秉丹心保华夷!”最后一字往往是用的鼻音,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矜持之气,目空一切,十分了不起。其一种自视甚高之作风,着实表现得十足,更不必再看后来的种种了。
  我想马谡也实在可以代表一种政治性的人物,为旧戏中写得很好的一种典型。

  在四川,当时有“马氏五常”之号。虽然他不是那最“良”的“白眉”,但是也是所谓“社会贤达”,所以为刘皇叔所征用。他一向是熟读兵书战策的,正是所谓“儒将”,这在他进帐讨令时的道白中可以看出:“想俺马谡,随先帝爷出征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见他本是所谓幕府之中的人村,放在身旁,出出主意,必要时要他背上一套“战术”,倒也有些小小的用处。
  然而诸葛亮却一定要使他领兵,独挡一面,那就糟了。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中国的士大夫,一向喜欢乱谈天下事。顾炎武是一代大儒,当然值得佩服。但他所著的书中却大谈其“天下郡国利病”,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不通晓。直至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无所不知的“全材”,这种万能博士的议论,我们自然不能不加以怀疑。
  至于喜欢谈兵的,就更多了。乱谈战略,瞎议攻守,在纸上说得头头是道,一旦身历沙场,就难免惊惶失措,大出毛病。甲午战役的吴大澂,好好的湖南巡抚不作,非杀贼不可;六不主义的叶名琛大人,则更被英国人捉去,死在印度。这都可以说是近代的“马谡”,很值得大家注意的。
  这些人的失败之处,我想大约在于“骄”。就看马谡,与王平一起出去,自作主张,不听王平的意见,一定要独断独行,兵书原是古人的战争经验,本亦未可厚非,然而一定要照字行事,如运那就不免危险。“置之死地而后生,”本来是无法可想时的方法,然而马幼常却要将自己安置在“死地”,结果是真正“死”了。

  在戏中,将马谡的自立军状一场写得有点像作圈套,好像诸葛亮一定要作出这种下作方法使他上钩一般,这在节省篇幅的一点上,自然是不得已的办法。然而那骄矜之状,也的确写得“笔酣墨饱,淋漓尽致”。立了军状以后,马谡手执令箭,唱道:“我主爷本是汉家后,东征西讨不停留。手执令剑帐走,此一去好似顺水推舟!”
  得意扬扬,一种好战之状,跃然如见。
  这大约也是难免的,喜欢弄兵的人大抵都如此。
  但是在后来失败逃回之时,他却在战慄着了。虽然并非是怕人民的裁判,然而那战慄是同型的。王平也很气,两人的气焰顿时变了,成为一百八十度的对比。在那一场,两人都垂头丧气,马谡更是手托长枪,全部成为斗败的公鸡,王平要他走,一次,两次,三次,他还作了一次最末的骄矜的反击,大叫一声“走啊!”虽然声势依旧汹汹,然而那垂死的挣扎,令人看了也真不忍得很。
  这种人大抵不能英雄到底,到了下场头时即露出那潦草不堪的情状来,可怜之至。
  名伶演此,最能描写马谡的两重性格的对比,“骄”与“怯”,使人觉得可怜,有一种情感上的满足。
  “斩谡”一场,也是好戏。诸葛亮三次叫“斩”,各有不同,在名伶,大约可以传每次的情致,做出真正的“挥泪”之状来,哭了。第一次叫“马谡”,声调还是严厉的,马谡也回呼丞相;第二次叫“幼常”时,则已心软,马谡也哭着呼“武侯”,这有些不通,马谡不可能在当时叫他“武侯”,然而用以写情,却实在是“传神之笔”。
  马谡死了。留给观众的是一片叹息。
  然而马谡正多,方生未艾,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出《失街亭》可听。
  又在不久以前,一位好心的先生,提出“秀才管兵”的“建议”,一时传为“美谈”,自然他并非要去做马谡,然其“天真”,正复不可及耳。
  按此篇作于三十六年春四月间,距今已是一年,最近南京的国大会场上也有人提出“斩马谡”的口号,足见京戏的魔力之大,浸润之深,真不禁使人惊叹也。
  一九四八年四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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