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评选贫困户 / 朱百强

评选贫困户

朱百强

  

  一

  

  广大村民注意了,广大村民注意了,今天上午,村上召开评选贫困户大会,希望广大村民积极踊跃参加。会后演戏。早饭时分,李王村村口老槐树上架的大喇叭忽然发出久违的声响,村长宋天才用他那一贯沙哑的声音喊出了这样的通知。如今家家有电视看,人人腰里别上了手机,一些人家中还装上了电脑,就连在地里干活,脖子上挂的收音机也在哇哇地唱,通讯进入现代化时代,昔日以宣传政策为主的有线大喇叭近乎下岗了,成了老物件。但大喇叭对村一级来说还离不了,因为它使用起来不但方便,而且最大的好处是,村上要下达个紧急通知,有什么紧要事,村干部嘴搭在话筒上一喊,声音就能直接灌进全村男女老少的耳朵里,所谓灌耳音就是这个灌法,这样一杆子插到底,就能做到人人皆知了。

  

  宋天才喜欢通过大喇叭对村民喊话,每年春季树发芽时,县气象站发来紧急通知,称有一股寒流来袭,要果农注意防寒流以免给猕猴桃生长带来影响,他会在大喇叭里反复喊;夏季麦收时,他也会对村民喊话,虽然现在不需要像以前一样提醒村民防火防盗了,但他提醒村民要加紧收割,以免遭到雷雨袭击。他知道喊来喊去是空洞的,多余的,对于群众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可他还得喊几声,这样对上级是个交代,对下面也是个任务落实,比撵到家家门口去做说服工作灵验得多。他明白这不叫宣传叫服务,给群众服务是第一位的。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宋天才觉得大喇叭比任何现代化通讯工具都管用,实用,服务都服得好。

  

  然而,初夏的这天早晨,宋天才的喊话却给村民带来了震撼,把人喊糊涂了。因为村民不明白,有评选先进的,评选劳模的,当年也有评选拔尖户的,可还没见过有评选贫困户的。他们猜想,是不是宋天才头天夜里喝酒喝多了,在说醉话呢。有人估摸,抑或是宋天才是把话喊颠倒了,说错了话呢。李王村的人在老槐树下针对村长宋天才的喊话,当下就发出了议论,有人称,这会开得新鲜!有人称,这是奇葩说!有人骂,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可这些话,对于躲在大喇叭后面的宋天才来说压根听不见,说也等于白说。有人发急,干脆拨通宋天才的手机求证喊话的真实性,准备和另外一个人打赌。因为他们和宋天才是邻居,邻居之间常开一些粗俗的玩笑。面对一阵接一阵的手机铃声,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宋天才不停地答复:没错,就是召开评选贫困户大会,没错!但一个个回复,在手机里产生不了众所周知的作用,情急之中,宋天才又拿起话筒搭在嘴上喊:广大村民注意了,今天上午,村上就是要召开评选贫困户大会,大会的主要议题就是评选贫困户,希望广大村民和贫困户都积极踊跃参加,参与评选。会后演戏。

  

  宋天才沙哑的声音再次在李王村上空回荡起来,村民们这才弄清楚,他先前在喇叭里的喊话内容是千真万确的。但大部分村民听了哈哈一笑,心想开会是个闲淡事,加演的戏倒可以看。就和村民参加选举会不为选举为领礼品,参加活动为领洗衣粉,当年看阶级斗争电影为看加演的新闻简报一样。搞活动开会加演就像饭里放盐,有盐的饭吃起来才有味道。

  

  第二次喊话结束,像从考场下来似的,宋天才喘了口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水,用两只大手在清瘦的脸上揉搓了一番。为了筹备今天的大会,夜黑没有休息好,困得他连打哈欠。

  

  二

  

  村委会现在的办公室在原来李家村小学的教学楼上。学校撤销了,娃娃都到五里外的镇中心小学就读了,村上就将两层十间的教学楼改造成了村党支部、村委会办公室和党员活动室等,凡上面要求的常设机构都留了办公室,挂上了木牌子。挂上牌子一目了然。反正房子多,闲着也是闲着,用也用不完。宋天才记得小时候,自己读小学就在这儿,当时教室还是砖木结构的一排排房子。后来,乘着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东风,李家村村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建起了这栋小洋楼,在当时可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娃娃们每天在小洋楼下的操场上跑操、打球、跳绳,上课铃声响起,他们像听到命令的兔子一样往楼梯上跑,楼上楼下都有童声童气的笑声和歌声。琅琅的读书声吸引着一茬一茬渇望求知的孩子。总之,这儿整天价都充满了活力和生机。可忽然间,上面一纸文件,李家村小学说撤销就撤销了。村子没有了学校,有一年夏天,宋天才从老校舍门前经过,陡然感到一种寂寥和空虚,好像心里少了什么。后来,村委会搬到了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才有了响动和笑声,不至于被撂荒。再后来,李家村和王家村合并改成了李王村,王家村空闲的学校和村委会办公阵地出租了,招来了一个小工厂,李王村的村委会还在这儿。二十多年过去,楼房的样式没有变,只是将教室改成了办公室,而在村委会执事的人变了。这就叫世事变迁啊!宋天才常在心里感叹道。

  

  当时,为在哪儿办公还发生了大的争议。据说,王家村党支部书记王志贤说合并的村名叫李王村,把李字放前,把王字排后,不是欺负他王志贤,是欺负王家村;合并的李王村不在原王家村村委会办公,不是小瞧王家村村干部,而是小瞧王家村村民。王家村离村委会太远了,村民办事不方便。他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答应。似乎是为表示自己的愤慨,在李王两村合并后第一次召开的会议上,王志贤盛怒之下,连手里的玻璃茶杯都摔了,摔得玻璃碴子飞起来,有一块扎进李家村党支部书记李连贵的腮帮子上。李连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站起来“啪” 地拍下了桌子,躁了。他说:你王家村爱不爱合并和我们李家村有啥关系,这是县上的决定,不愿意拉倒,我们堂堂的李家村还瞧不上你巴掌大的王家村呢。你嫌王家村小,我们还不愿意叫你兼并呢。王志贤用了一个企业改革中的名词,把搭在肩膀头上的褂子下摆提了一下,骂骂咧咧出门去了。大家不欢而散。

  

  本来,按镇上的预想,两个村子合并后,从稳定的角度着想,要赶紧把新建李王村的“两委” 班子成员定下来,由两个村子各出一名正职,准备让李连贵当支部书记,王志贤当村主任。当天还要酝酿合并村的干部人选,可没进行到这个程序,有镇上领导参加的会就开砸了,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办。

  

  三

  

  就这样,名义上两个村子合并了,但两个村子依然各拉各的弦,各唱各的调,等同于一个国家两个政府在执政。王志贤和从前一样,把原王家村党支部、村委会的印章装在死不丢手的提包里,走在哪儿在哪儿办公,谁管他吃喝他给谁办事,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三天两头都是醉醺醺的样子。他常在酒桌上抺一把油囔囔的嘴,吸一口烟自满地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儿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我看当个小支书还实惠、自在。

  

  王志贤感到自在,镇上的领导们却不自在了。因为全县乡村合并工作即将结束,新建李王村的牌子还没有挂出去,榆树镇就会拖了全县的后腿。镇党委书记魏峰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只好撵到王志贤家反复做工作,说把两个村改为李王村,是县民政局通过考察,反复商议决定的。李王两字没有先后之别,和数学上的一加一是一个道理。说不在王家村村委会办公,不是小瞧王家村村干部,也不是小瞧王家村村民,只是考虑王家村偏僻、交通不方便,房子陈旧,办公条件差罢了。魏峰又说:合并了,李王村成了大村,成了经济发展重点村,考虑县上的领导会常来蹲点、检查,外县的人来参观,村容村貌要整洁,办公室要规范,这才决定在李家村办公,等等。可做工作做了一天一夜,王志贤除过吃饭、喝茶就是嘴里噙着纸烟,好像嘴上安了把锁,任口水和烟灰往下掉,死活不吐核,不吐核就是不表态。于是,魏峰拿出了备好的第二套方案,让王志贤就范。魏峰知道,王志贤点子多,心眼活,又能说会道,他能把高粱秸当拐杖用,他能把石头吹得开了花,他能把死人叫灵醒,他能给蚂蚁绾笼头。他八面玲珑,凡事经他的手,他都能像用稀泥抹光墙一样,处理得妥妥帖帖。可他就是恋权,私心重,把心思不放在正事上。表面上,他对村子合并有意见,实质上是怕削弱了他手中的权力,心病在这儿。魏峰说:你老哥工作能力强,在群众中威信高,这些我都知道,干脆我推荐你当李王村党支部书记,让李连贵退一步做村主任,怎么样?王志贤嘿嘿笑了,拉着魏峰的手说:走,咱喝两盅,你嫂子把菜都炒好了。

  

  王志贤由王家村的小支书当上李王村的大支书,春风得意,见天头昂得高高的,似乎什么事也不放在眼里了。村民若碰见他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哼的一声。对于原李家村村干部的意见,他更是听不进去。有一年,王志贤竟背着其他村干部,私自用原王家村村委会的印章到县上跑回三十万元的项目资金,给原王家村三个组各打了一眼机井。打井能解决农田灌溉问题,当然是大好事,但因为一碗水没端平,偏了一方,原李家村人不愿意了,造成了集体上访。县上要求严肃处理始作俑者。镇党委认为,王志贤的所作所为导致李王村分裂,人心涣散,影响恶劣,撸了他李王村党支部书记的帽子。王志贤信奉大小的官比民强的哲学,一旦摘掉了官帽,心里就像抽筋动骨似的疼痛。他三天两头去找魏峰诉委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当了十多年村干部,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无论给哪个村打井,反正都是给李王村群众谋利益,他又没把钱装进自己包里。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家村李家村都是一个村,怎么能分出个里外。并扬言:镇上不给我个说法,我王家村人也要到县里上访,告李连贵他爸、他堂哥吃人情低保,叫他现任的班子也不得安然。

  

  王志贤和李连贵是两头拴不到一个槽上的犟驴,让李连贵接王志贤的手,王志贤自然不悦意。当时正在乡镇换届的非常时期,急于调回县城工作的魏峰怕再发生上访事件,搞成按下葫芦浮出瓢的事,影响自己的前程,他又去找王志贤做工作。因为他知道,王志贤之所以能在村里呼风唤雨,靠的是社会上的各种关系,靠的是家族势力的支持,稳不住王志贤的情绪,王家村人一旦去县老爷大堂闹起来,他头上镇党委书记的帽子也难保了。王志贤当村干部当久了,脸皮厚,成了老油条,扔在油锅里再炸也没用,因了头上的乌纱帽,他会不计后果, 孤注一掷的。魏峰用乡镇干部惯用的手法,拍拍打打安抚王志贤,拉拉扯扯请王志贤喝酒,和王志贤赛酒,用玻璃杯仰脖子一口气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醉软硬兼施做工作,和王志贤谈判。谈判的结果是,王志贤制止王家村人上访,镇上让王志贤两口子吃低保,等于用贫困户待遇作交易,换来了李王村的稳定。

  

  四

  

  李王村的办公楼下,昔日的小学操场已改成了文化广场,广场上还添了假山、雕塑,舞台,周围栽了银杏、冬青、百日红、玉兰等花卉树木,应该说是环境优美了。可终日忙碌的村民却没工夫在这儿休闲,要跳广场舞,在自家门前的小广场跳跳就行了,只有村上开选举大会、文艺下乡演个戏什么的,村委会院子里方能出现人头攒动,欢声笑语的情景。

  

  宋天才下了楼,看见村上的几名干部正喊喊叫叫,指指点点,在广场舞台的两根木杆上挂会标。会标是一块三丈长三尺宽的红布,布上白纸黑色写着“李王村评选贫困户大会” 十个大字,字是村会计李改成写的,尽管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有种头大身子粗的感觉,但关键是醒目。醒目就行,人一走进广场,就明白开什么会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李改成说,宋主任,你看哪儿还有不对的地方?宋天才瞅着会标,手指着说,这边高了,这边高了。踩在梯子上的副主任李小明赶紧解了绳子,又把会标落了一公分,问看看这下咋样?李改成说,这下两边一样平了。宋天才说,今天这个会很严肃,不能马虎。又说,下来把主席台摆好,再把地扫干净。李小明下了梯子,忙去打开办公楼一层库房的门,和几个人抬出了六套原来娃娃用的桌椅,扫了桌上的尘土,又擦洗一番,这才抬到会标前面并在一起,给桌子上铺了床单,当主席台用。一切准备停当,李小明抹了把额头的汗说,宋主任,今天村上召开这个会,选不出贫困户咋办?李改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有人争哩,咋能选不出贫困户,选不出咱村人就提前奔小康了。

  

  大家哈哈哈笑了起来。

  

  检查了一遍会场的准备情况,宋天才又上二楼去打盹。宋天才记得,他跑运输的时候,开着二十吨的大货车全国各地没黑没明跑,一天最多跑上千公里,都从不打盹。每到一个地方装货的时候,妻子李玉霞说让他在车上打会儿盹,他都说不困,就拉着妻子的手逛街去了。他不是喜欢逛街,而是为陪妻子去开开眼界,了解了解异地的风情,让妻子吃一顿异地的饭食,购几件异地的服饰,让妻子开开心。李玉霞说,钱上有火哩。宋天才认为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身上装钱人不但有胆量,想买啥买啥,心情也好,根本不知道困乏。可正当宋天才跑运输挣钱的时候,村民却选举他当上了村主任,他只好把大货车转让给了李玉霞的弟弟,干上了这受累不挣钱的差事。有时候他想,当个村干部真不容易,还不如他跑运输,一个几千口人的村子就像一辆大货车,让他拽他有些拽不动了,感到身心疲惫。

  

  清脆的手机铃声把宋天才吵醒了,电话是包扶干部乔方亮打来的,他问会场准备得怎么样了?宋天才打个哈欠说:万事俱备,只等开会了。乔方亮说好,我就放心了。宋天才心想,你也真是个细致人,连这心都操,扶贫的事是今年的大事,我敢马虎。乔方亮是县水利局的工程师,他个子不高,留寸头,戴着一副眼镜,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做起事来丁是丁,卯是卯。其他村干部都认为乔方亮古板、机械。但宋天才觉得,作为技术干部的乔方亮最大的好处是理性,不感情用事。

  

  附近村的娃娃们听到大喇叭响,早早就跑进了村委会院子。宋天才扒在窗户上看到,娃娃们像一群麻雀落在了大树上,在文化广场上叽叽喳喳,他们中有的在踢毽子、跳绳,有的趴在健身器械上戏耍。其中一个女孩哼道:狗旦狗旦去上学,村上没有学校了,学校学校在哪里?学校建在镇街上,镇街上咋去呀?来回小车接送哩……

  

  听着不知谁创作的歌谣,宋天才心里蓦然有了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五

  

  其实,李王村召开别具一格的评选贫困户大会,也是无奈之举。

  

  今年中央提出打响扶贫攻坚战役后,各地都拿出了精准扶贫的方案,古由县给全县145个村派出了包扶干部,并决定在产业上给贫困人口每人5000元的资助,力争让贫困户在一年内脱贫。但前期工作是要搞好精准识别,给贫困户“建档立卡”。

  

  榆树镇开过动员会,党委书记张鹏对走在会场外的宋天才说:关键时期,李连贵撂了挑子,就看你敢不敢啃硬骨头了。又嘱咐:要在旁人面前说硬气话,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干净。宋天才点了点头。他知道张鹏的话外有音,李连贵就是因人情保被王志贤告倒了,事情一出来,李连贵他爸他堂哥的低保不但被取消了,李连贵自己还背了个党内警告处分。镇党委在村上宣布处理决定后,李连贵似乎很委屈,他倔腾腾地说:他王志贤能吃低保,我爸就不能吃了?我当村支书,我爸再吃不上低保,我当这有啥用?我不干这村支书了,不干还不行吗?那天,张鹏以李连贵的事例严肃地告诫大家,当干部千万不能有私心,有私心是当不长久的。宋天才庆幸丈母娘软缠烂磨要吃低保,他没有答应是正确的。要不,他就会成了李连贵第二。

  

  宋天才从镇上开会回来的当天,就和乔方亮商议如何搞好贫困户的精准识别。乔方亮建议,村上可以先召开一个由“两委”会班子成员和群众代表参加的民主评议会,把全村8个组吃低保的42个贫困户捋一捋,给精准识别打下基础。他说,各地经济发展状况不同,县上定的贫困户标准是人均收入低于3000元,看看村上这样的户到底有多少。宋天才认为,这个主意好,晩上立马召开了民主评议会。参加会的人明白,民主评议,就是要甄别贫困户,大家都很赞成。评议中,大家对大部分贫困户没有异议,就是对三户有不同的看法,一个是一组的李宝仓,一个是五组的李大发,还有一个是七组的王志贤。

  

  李宝仓家有五口人,老母亲七十多岁了,两个娃上中学,主要靠种植猕猴桃收入。本来,两口子拼死拼活埋头在地里刨,一年下来,能收入三四万元,日子过得去。不料家中出了意外,拉了一河滩的账。去年八月,他女儿在上学的路上遭了车祸,肇事者逃逸,女儿在市上一家医院做了两次开颅手术,花完了家中的积蓄不说,还欠了四万多元的债。至今女儿在家休养,学也上不成了。李宝仓老婆愁得整天唉声叹气,见人就有抹不完的眼泪。李宝仓是个实诚人,穷得连盐都买不起了,这才得知政府还有吃低保的政策。他高兴得一夜合不上眼,几次申请吃低保,组上报到村上,村上称报到镇上,可报着报着就没了下文。李宝仓又听人说欲吃低保要送礼,把家中惟一的老公鸡抱着送给了镇民政干事,民政干事对他说,你等着,钱月月就打到你卡上了。李宝仓逢人就夸党的政策好。但等了一月又一月,银行卡上一分钱也没有。

  

  李大发家三口人,住的三间平房是他爸手里盖的,按说两口子种几亩猕猴桃,养一个孩子生活不成问题,但他不知咋的也吃上了低保。吃上低保,他就不下地了,整天泡在邻居的麻将馆里,任果树疯长,园子里生满荒草也不管,更甭提给猕猴桃授粉、打尖、剪枝了。常常是婆娘撵到麻将馆叫他去地里干活,他手一摆说,让我揭个炸弹再说。同样干一年,别人家一亩桃子卖上万元,他家一亩桃子卖三四千元,相差一大截。婆娘看邻居站在地头手蘸唾沫数钞票,气得大骂男人,说毛桃没卖下钱,看你吃屎啊?李大发脸倒不红,干笑一声说:你甭愁,咱有政府管哩。你说他是贫困户吃低保,可李大发却不亏嘴,隔三岔五骑摩托带着老婆娃到镇街上下馆子,说吃老婆做的饭时间长了,嘴里没味,要换个口味,要提高生活质量,吃了喝了又掏不出钱付账。年底了,饭店老板上门催账,李大发拍着老板的肩膀,说老哥,甭怕,我能白吃了你的不成,过两天领了低保金给你一次清了。老板说:你吃了半年饭,统共欠3000多元,一年的低保金都不够。李大发说:你甭愁,不够我问我爸要,我爸是退休教师,卡上的钱取也取不完。李大发去找他爸要钱,他爸问要钱干啥?他说给饭店清账。他爸不满地说:家里饭吃着都嫌不香了,还去下馆子。李大发挠着头笑,说是你孙子要去吃猪头肉,补营养哩。他爸翻着白眼仁说:好好编,你两口子嘴馋了让我孙子背黑锅,不给!李大发气急败坏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条细麻绳,说不给,我吊死在你门口。他熟练地给绳上绾了个环儿,给脖子套上,就要往门前的树上挂。他爸嘴唇哆嗦得像被蜂蜇了,掏出银行卡扔了过去。有人说他是啃老,他说,我把我爸的血吸出来,关你屁事。

  

  按照惯例,过年过节,政府要慰问一次贫困户,李大发家就能得到诸如米面油、衣服等慰问物品。常常是民政局的人前脚走,李大发后脚就把送的米面油提到了村北的老田家小卖铺,他要求用这些物品兑换成烟酒。嘴里嘟囔,只知道给人送这些东西,好像人吃不饱似的,我家都攒得不少了,一次给成钱,多好。老田劝:甭砸刮了,有人想吃低保还吃不上呢。李大发扭头捩项说:低保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一副安然自得的神情,俨然当贫困户无上光荣。有一年冬天,先是县民政局给李大发送了件军大衣,后爱心人士又给李王村贫困户每户送一件价值800元的羽绒服。李大发胳膊伸进衣袖筒试穿,认为军大衣比羽绒服还暖和,转手就把羽绒服以500元的价格卖给了老田,手拿一沓红票子甩来甩去,兴奋得像中了彩,说这钱够我晚上打麻将了。

  

  群众对李大发这样的懒汉吃低保意见很大,村上几次决定不让他吃低保了,但谁举报他,他骂谁,村干部谁提他的名字,他骂谁。常常是两口子撵到人家门口,一个骂了一个骂,男声女声一齐骂,跳起来骂,大有男女合唱的意味。骂得村干部都不敢提他家的事了。李大发活脱脱就是浩然笔下的滚刀肉。

  

  王志贤的儿子在市里一家国营企业上班,已买房结婚,家中只有王志贤和他老婆住在三间两层的楼房里过活,家底殷实,日子滋润,可他两口子一直吃低保。王志贤吃上了低保,当起了甩手掌柜,即使去地里转一圈,也是挑剔老婆把树没剪好,把地里的草没拔净,如农技员给农民指导种地。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大背头梳得溜光,整天手提着他儿子带回来的保温杯,嘴里叼着“红好猫” 香烟,像脱产干部似的在村子里转悠,哪儿热闹给哪儿去,逍遥自在得赛过神仙。他竟连党费也不缴了,党小组长去收党费,他说,我不当支书了,缴啥党费?

  

  村上曾想取消王志贤的贫困户待遇,王志贤找到支书李连贵说,我这名额是镇党委特批的,不占村上指标。王志贤常在人面前呷一口茶水说:你看,这日子能过,也算咱当干部没白当。把他的,这社会咋这么好呢。与其说他是在赞美社会,倒不如说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村里有个叫牛万贵的倔老汉看不惯王志贤的做派,说王志贤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好像他给李王村立下了大功劳,好像低保是他家的,他想咋吃就咋吃,难道政府就没个规矩?老汉声称要到镇上举报王志贤吃特殊低保,王志贤撂话说:让他告,跑断他狗日的腿。我是谁?

  

  大家评议认为,李宝仓家因灾返贫,符合相关政策,应该吃低保。李大发和王志贤家属违规,应该取消低保。

  

  七组组长王栓劳满脸无奈说:王志贤咱惹不起啊,他在县上镇上轻车熟路,想告谁告谁,一告就赢。

  

  宋天才说:要不,把王志贤的事先搁下?

  

  乔方亮说:我看他能把天戳个窟窿。出了乱子我顶着。

  

  六

  

  王志贤和李大发被取消低保待遇的风声传出去,在村子里摇了铃,大部分群众认为,县上来的乔方亮,这小伙子戴个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没想到还是个切菜的快刀,是个敢吃螃蟹的人。但也有人觉得,村上这样说,不过是做个样子。因为这几年来,不断有人向上级反映王志贤违规吃低保的问题,谁也没把他咋样。李大发这个二流子仍在扮演着贫困户的角色。政府干啥事都是一阵风,风刮过去,就再没人管了。这两个都是难缠人,把你村干部缠不下才怪哩。

  

  果然不出所料,王志贤先不答应了。他听说村上要取消自己的低保,在自家院子转出转进,气得鼻子哼哼哼,气得肚子咕咕响,气得眼睛要冒出血。王志贤不是缺几个低保金,爱背吃低保的名,他是感到心里憋屈,气不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他现在不是垂涎那几个低保钱,是在赌气。他要让李王村的人知道,他不当村干部照样有威信、有人缘。这些是日积月累而来的,不是当干部当出来的。村上下了他的低保,他觉得丢人。但这样的话他不能给人说,只能窝在心里。无名之火没处发,他就骂老婆,说她爱干活,迟早要挣死在地里,说她剪树没剪好,果树上的花儿开得比去年少。老婆说:咱不害疮不生病,在地里刨几个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花起来硬气。前些年,政府没有低保政策,人就不活了。王志贤嘴一撇说:你懂得个屁!

  

  王志贤像热锅上的蚂蚁,像屁股里钻了虫子,他三天两头往村委会跑,欲从村干部嘴里打探出确切的情报,弄清村上是否要取消了他的待遇。这天,王志贤吃过早饭撂下碗,就骑着电动车去了四里外的村委会,他要去找宋天才问问是怎么回事。宋天才虽然没有跟他共过事,但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他毕竟是上一届班子成员,放在中央,也是常委一级的。他相信宋天才不会把他怎么样。在楼梯上,王志贤先碰见了村会计李改成,头发乱蓬蓬的李改成和他握了手,就慌慌张张给楼下跑,手指着说,我去上个厕所,尿把我憋死了。王志贤知道这栋楼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厕所在楼后面。接着村副书记吕小丁又下了楼,王志贤问宋主任在不在?吕小丁说在、在。吕小丁刚从部队复员,嘴上没毛,是个聋子耳朵样子货,不拿村上的事。李王村的权力在宋天才手里。

  

  刚接过手机的宋天才见老支书来了,忙赶上前热情地把王志贤连拉带推安顿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两人几个月没见面似的。宋天才笑着说:王书记,你咋今天有时间指导我们工作了。王志贤说:我成天都闲着哩,闲得人心里慌,你们忙,忙了好呀。宋天才倒了一杯茶递给王志贤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支书今天来有啥事?王志贤说:听说村上开了识别会,我来咨询政府又有了啥新政策?宋天才说,我不隐瞒你,有这事,县上要求给贫困户建档立卡,大家只是初步议了议,八字还没见一撇,事情还没定下来哩。王志贤接过宋天才递过来的香烟点燃,嘴里吐了一个烟圈,不屑一顾地说:谁吃饱了撑的,这事还搞得恁细致,吃米饭也会有稻粒哩。宋天才装出无奈的样子说:这都是上面的要求,我能分不出哪头长、哪头短,也想让咱村的人多吃低保,拿到帮扶款呢,肉烂都在锅里啊。王志贤大嘴咧开嘿嘿笑了起来,他拍了下宋天才削瘦的肩膀,说我就不信,你兄弟如今在李王村当家,能拿老哥当靶子。宋天才说那是那是,我再难怅也要让老领导好过呀,反正低保是政府发的,你不吃他就吃了,谁吃都一样。王志贤打着哈哈说:这话可说到我心里了。

  

  宋天才把王志贤送出办公室,回去推开里间的门笑了,你看我这样说行不行?坐在桌子前的乔方亮扔了手里的报纸说:好,你这个维持会长当得好!

  

  七

  

  晌午,宋天才巧妙地把王志贤打发走了,后晌李大发就来了。李大发不像王志贤当过村干部,能说出咨询的话来,他一进村委会院子骂骂咧咧上了二楼,一脚就把宋天才办公室的门蹬开了,门“咣” 地碰到墙上,有几块墙皮哗啦掉了下来,似乎要给宋天才来个下马威。人未进屋,李大发的大嗓门就吼了起来,谁不让我吃低保了?谁不让我吃低保了?正在填报表的宋天才在李大发身上睃巡了一遍,起身要走出门去。李大发两个胳膊伸出一横,挡在门口问:你说哪个王八蛋把我的穷帽子摘了,不让我吃低保?宋天才笑了说:敢踢村长办公室门的人,怕只有你李大发了,你歪得很。又说:评议低保户的事,是上面要求的,你有意见到镇上提去。李大发的大脑袋摇起来,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不去,我看就是村上不让我吃低保。宋天才说:你吃低保几年了,咱也不能躺在贫困户的床上睡大觉呀,也要动弹动弹了。李大发说:谁球痛眼憋人,在我面前说呀,在背后日弄我。宋天才说:你还有啥事?没事我还忙着呢。碰了个软钉子,李大发尴尬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志贤和李大发又先后来村委会几次,但宋天才忙得不是今天到镇上开会,就是明天和乔方亮去县上接受培训,见不上面。剩下的村干部不拿事,当然不表态。两人怒冲冲而来,怏怏而去。

  

  这天晌午,王志贤走进村委会院子,看见李大发也一摇一晃来了。王志贤用揶揄的口吻问:你个闲皮,咋不打麻将了,来这儿干啥?李大发说:和你一样,当贫困户呀。王志贤鼻子抽了抽,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是穷,是嘴馋身子懒,你也配吃低保,是糟蹋社会哩。李大发用一双牛眼睛把王志贤瞪了半天,说老鸹甭笑猪黑,你不是也想咂党妈妈的奶么。你说你老两口缺吃还是缺穿,日子过得跟过去的财东差不多,还要和我这穷人争饭吃,你是给党脸上抺黑哩。一句话,顶得王志贤的脸由红变黄,黄蜡蜡的。王志贤转过脸去,再不想和这二流子多说一句话了。

  

  牛万贵老汉去村上开证明,一进村委会院子,看见许多人在办公楼下面围观,他以为有人在耍猴,便忙凑上去瞅热闹,发现是王志贤和李大发在赛穷。看着这两人滑稽可笑的样子,等同于赵本山和范伟在表演骗人的小品。他哑然失笑,佯装问:你们两家到底谁穷?

  

  李大发说:当然我家穷,我家的猕猴桃长得差,一年卖不了几个钱,经常出去兜里都是空的,到街上下馆子都得欠账。

  

  王志贤说:我老婆是高血压,我是风湿腿,一天都离不了药,在村卫生室挂吊瓶也欠账。

  

  李大发说:我几个月都没吃肉了。

  

  王志贤说:我想买盒蜂王浆喝,都没钱。

  

  李大发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盒 “猴王”香烟说:你看,别人抽十块钱的烟,我抽的啥,五块钱的烟。

  

  王志贤用手摸摸身上穿的灰夹克衫,说我这衣裳都穿了几年了,老婆要给我买件新的,没钱啊!

  

  大家这才忽然发现,今天王志贤的装饰有了变化,往常,他总是穿着那身价值上千元的黑西服,即使大冷天穿上羽绒服,也要敞开怀,似乎要提醒人们不要忘了他的身价。可今天,他穿的夹克衫皱皱巴巴,脏兮兮的,发黄的手指夹着廉价香烟,干涩的嘴上还留有烟丝,死不丢手的高档保温杯也不见提了。

  

  李大发大声说:我家穷。

  

  王志贤不示弱,也说:我家穷!

  

  两人竟为一个穷字,像好斗的公鸡啄起了仗,似乎在论理上站不住脚,贫困户的帽子就戴不成了。

  

  牛万贵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两人说:看来,你们都比杨白劳可怜啊。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受到村民的奚落,在人面前丢了丑,气得王志贤一夜合不上眼。他想,这都怨村上要给贫困户搞什么“建档立卡”,搅得人心惶惶,才有了和李大发比穷的事。他不理解的是,村上为啥非要跟他过不去。几天后,他又来到村委会办公室,质问正在开会的村干部,谁不让我吃低保了?大家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吱声。王志贤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我看你们谁敢摘了我老王的低保户帽子。宋天才说,甭急,有啥话坐下说、坐下说。王志贤躁呼呼地说:是不是嫌我的日子过得好了一点,对我有看法,当面提嘛,何必在背后嚼舌根子,做小动作。他的鼻翼急促地扇动,呼哧呼哧喘粗气,手往空中一戳说:我要告你们的状!

  

  宋天才正在安抚王志贤,李大发手提一条麻绳进了门,他龇牙咧嘴说,你们不让我吃低保,我就吊死在门口。乔方亮说:你在这儿耍把戏,只怕挣不到一分钱。又当即拨打手机,说派出所吗,有人在李王村寻衅滋事,来两个警察。李大发愣怔了。

  

  这两个人成了村上开展扶贫工作的“钉子户”, 拔不掉,就稳不住群众的情绪。于是,村上决定,召开一个评选贫困户大户,由群众评一评谁家是真穷还是假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八

  

  宋天才两手卡腰站在村委会院子,看到会场布置得有模有样,气势很大,心里陡然间产生了一种踏实感。因为他当上村长只有一年多时间,除过那次被村民们拉扯进了这个院子,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上了一回舞台,还没有经过大坛场。这和新媳妇没准备好饭菜,客人就拥进了家门的情形差不了多少。他走出村委会大院,放眼远眺,只见南边的秦岭山脉大气恢宏,锯齿状的山头轮廓分明,在黛色的底色上,还呈现出一抹一抺的雪白,像大师级画家画出的油画。无垠的田野里,黄色的油菜花,葱葱郁郁的猕猴桃一览无余。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像是要把各种花儿的芳香和植物散发出的清新空气全都吸进腔内,顿觉心情舒畅。东西南北的路上,撂下饭碗的庄稼人手提着凳子,像潮水似的正向村委会涌来,似乎要来看一场大戏。

  

  忽然,一辆面包车驶进村委会院子,乔方亮等五个人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司鼓、二胡等乐器。乔方亮指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说,这是我爸。宋天才握着老人的手说,谢谢你们来给我们烘摊子。老人笑说,没啥没啥,唱戏这是我们的爱好。乔方亮他爸原是县化肥厂的职工,退休后和几位工友组织了个自乐班,天天晚上在县城的文化广场上唱秦腔。当日,儿子邀请他来李王村助兴演出,几个人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很快在舞台上摆好乐器,就敲打唱了起来,扩音大喇叭把高亢的秦腔声传到了李王村的角角落落。

  

  当天晌午,李王村男女老少哑巴瘸子能来的都参加大会了,只有他们心里知道,大部分人来并不是为参加评选的,而是想看看这是怎么个评选法,是来瞅热闹的。

  

  看着会场的人坐得差不多了,李改成让自乐班停了下来,领着乔方亮他爸等人到村委会办公室喝茶去了。

  

  宋天才宣布李王村贫困户评选大会开始。乔方亮讲了全县脱贫攻坚的形势,说明了召开大会的目的。强调说:总之一句话,就是为让贫困户早点富起来!会场上响起热烈地掌声。

  

  李小明念贫困户的姓名,村民几乎一一通过,念到李大发,没有一个发言。吕小丁拿起话筒,让李大发站起来说说自家的收入情况。李大发死活不起来,嘴里支吾了半天,大家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有人拽李大发的胳膊,说你是死狗烂套子呀!大家哄地笑起来。

  

  吕小丁大声问:大家到底同意不同意李大发吃低保?

  

  会场上的人面面相觑。

  

  牛万贵老汉站起来说,我没意见,建议政府每月给李大发再加二百元,让他下馆子打麻将。

  

  会场上哗然一片。

  

  李大发坐在李宝仓身后,他似乎看见众人的目光像子弹朝自己打来,打得他千疮百孔。他忙捂住了烧烘烘的胖脸。随后,李小明念了三遍王志贤的名字,也不见王志贤的踪影。李宝仓说:王支书在厕所忙着哩!

  

  王志贤蹲在办公楼后面的厕所里,听到扩音大喇叭里李宝仓的话又气又恼,他没想到李宝仓把自己藏在厕所的秘密都泄露了。本来,今天他不想参加大会,知道开这样的会不是搞什么评选,纯粹是给他们开亮丑会,让他们出洋相,拿他当猴耍。邻里邻居的,谁家有多少盆盆罐罐,碟子碗大小心里都有一本账,到时候让大家知道人五人六的王志贤连年吃低保,还不笑掉大牙,脸都没处搁。这主意一定是乔方亮那家伙出的,这就叫墙里柱子不显深。但老婆听到大喇叭响在家待不住了,鼓动他也去参加。老婆说:你不去,人以为你心里有鬼哩。再说,会后还演戏,咱也去热闹热闹,好久没看戏了。王志贤硬着头皮、觍着老脸去和老婆参加评选会,走出自家的院门,他却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回家取了墨镜戴上,好像把半个脸遮盖,旁人就看不见自己了。走进了村委会院子,老婆高兴地和这个那个打招呼,坐在了舞台底下显眼的地方,王志贤却没有厮跟,悄悄坐在两个老汉身后。他静观会场的变化,想看看乔方亮能玩出什么花招。李大发出丑后,他假借肚子不舒服要解手,猫着腰一路小跑进了厕所。闷头闷脑的李宝仓提着裤子说:王书记,你咋不好好参加会呢。王志贤嘴里支吾两声,只好解了裤子蹲下去。李宝仓一走,他从厕所旁边土墙的一个豁口翻过去,撒腿就往家跑,像老虎来了似的。

  

  当日,李王村召开的评选大会结束后,自乐班又唱起了秦腔折子戏《三对面》,村口的扩音大喇叭里唱:

  

  ……

  

  她富贵来我贫贱

  

  贫而有志秦香莲……

  

  (选自朱百强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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