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阳|漫溢金属香味的铁沙街
2017年8月3日星期四 第26期
弋阳旭光乡的铁沙街离龟峰很近,抄小路,步行约半小时许便能上了龟峰的某座龟背。
我去铁沙街冲的不是它与龟峰的亲近,朋友说,铁沙街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而且,背景很是传奇。所以,丁酉年的五月,顶着辣日,乘着上饶至弋阳的公共汽车,然后又在弋阳国道口转了县城到旭光的班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那个很传奇的远乡。
朋友说的那些丝毫没有夸大其词,还没进入铁沙街,一种神秘的感觉就笼罩了我的身体——金属味,很浓郁的金属味,青铜味、铁锈味、混在一路柳梢传送过来的清风里,夹杂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甜味,涌进我的鼻端,喉咙和肺腑里,居然让我产生了一种难得有过的畅快感。
下了车,便知道方才那种明显的金属味并非我的幻象了。迎接的朋友笑着说,旭光乡是个多矿的山区,金矿、铜矿好几座。铁沙街的尽头,就是有名的弋阳铜矿。闻到金属味,那还不是正常之极么。他还打趣说:可要小心走路啊,没准你一脚踢过去就是一块狗头金呢!边说笑,边带着我沿着铁沙街这条唯一的街道向街头走去。
这是一条既是街道又兼公路的通道,笔直悠长,连弯也不拐一个,路的两傍,每隔个几步就种了一株枣树或柚子树,这季节,正吐着少女肌肤一般娇嫩的绿,惹眼,怡心。一些杂货店、手机店和农具店很有序地沿着街径停靠着,有乡亲在店里选购,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一脸笑容在沟通,中街小馆子门口的几张小方桌椅边,有几位更偏远乡下来的老人坐着,从容将碗里肉白的清汤用汤勺往嘴里送。这一幕,虽说和狗头金没有关系,但很笃定,像一块不声不响的石头,也很亲切,是意想中乡村的光景。纯朴,厚实。
铁沙街的厚重是在街道快到底处的乡政府大门前触碰到的。几株大樟树下的政府门墙上悬挂了一块显眼的铭牌,上面大致介绍了樟树的年龄和铁沙街曾为古代宝丰县城的旧事。有关这段历史,乡里似无过多的了解,只约略之晓,所以当朝会将这里单辟一个县,其原因是和北宋时期弋阳旭光一代拥有较发达的矿业和冶炼颇有关系。再有的是民间流传,说宝丰曾建过朝廷的铸币厂的说,甚至,中国钱币史上有名的淳化通宝,据说就是在这铸造出来的。
对此类没有确凿佐证的传说,我只能是半信半疑。我没理由全信,历史是需要依据来证明的。我更没理由不信,铁沙街没有必要去凭空捏造一段历史!况且,关于这段轶事,铁沙街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说弋阳县旭光一带为中唐时代朝廷铜场,初始,选矿工序出现严重问题,金银混杂,无法分离。为此,皇帝大怒,下旨限期攻克。就在铁沙街全村人面临屠杀之时,一位姓金的大户闺秀挺身而出,称金银不分离是因为炼厂阴阳不调所致,她将牺牲一己救全村人的性命。果然,再次分离时,这位姓金的义女投身熔炉,继而,金银当真成功分离。
这个故事很残酷,但它又极其美丽!
在心底,我更愿意相信这则传说是铁沙街人编造出来的。因为,我偏执地认为,一个盛产金银的地方,十分需要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来将它的光芒压下去,那件东西,叫着道德。否则,人类的一切将为金子所牵引,什么忠孝节义都全会被金子的光芒湮没。一千多年前的那位金家少女大义,不就远比金子更珍贵的太多吗!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个性,或温婉或刚毅,或内敛或张扬。此时,我尚未走穿铁沙街,但就从村口的金属香味和流传在村街这则金氏义女的传说,已经隐隐觉得,铁沙,个性却是既有内敛又不乏张扬的。它该就像是这里丰富的铜矿,埋在地底时,从来没有任何动静,待被开采了出来,变成铜精粉时,便开始焕发光彩了,直到后来熠熠生辉。
这种感觉,到了街尽头左拐里面一些的火麻坞越发强烈起来。火麻坞离乡政府约半里远,已是武夷山脉余脉一座山峰的山脚,山空林幽,鸟啭不绝。这儿早年是铁沙林场的宿舍区,如今,林场人已相继搬出了山坞,在街道或是县城安了家。几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筑的两层楼房,现在成了弋阳铜矿的矿工生活区。人也不多,三五家,男的在矿洞采矿,女的则在大树繁荫下的溪边或空地上择菜洗衣,边做着琐事边与邻相唠着家常。这种场景同样很温馨,而且,还独具几分矿山人家别样的韵味。
对,矿山韵味,正是这样,矿山和其它地方肯定是不同的,吃食,衣饰,习惯,乃至信仰,都与众不同。矿工由于久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从事着强劳力的力气活,对吃很看重,大块的鱼肉和大坛子的烈酒是断不得的。所以,林荫没覆盖到的空旷地带,摆了很多簸箕,横了不少用竹叉子撑着的竹竿子,簸箕和竹竿上,晾晒着大块的草鱼干和整条的猪腿子,松黄的猪腿肉正密密麻麻地渗着脂肪,像是被水冲刷过的黄铜。我还看到,在这些老楼的门窗边,无一例外地都堆有石头,大小不一,在阳光的反射下,隐隐闪烁着铜黄色的荧光。
恰好有些走累了,我们干脆拉过一条板凳在那几位女人不远处坐了下去。女人们也不畏生,见我们,只是将胸前的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有人则热情地跟我们打起了招呼:“从哪来呢?”一脸笑容。
“城里。来这看看风景。”我也含笑作答。
“哟,跑到这山旮旯里来看啥风景,这哪有啥看头啊,龟峰那边不好看嘛?”答话的女人很大方也很善意的说。也难怪她们不解,在她们眼里,乡村委实没什么值得欣赏的风景,无非庄稼、树木,矿山和牲畜,这些,且别说是和龟峰比,便是连乡里搞新农村建设时建的那几个小草坪也不如。她们并不知道,我们想寻找的是某种能温暖情感的历史记忆。她们更不知道,高楼和汽车,让城市人的情感一步步走向禁锢,城市人就像是久离家乡的游子一样,已经看不清远方的故乡。
“听说你们这古时候是制造钱币的地方,对吗?”我尝试着问了问跟我答话的大嫂。
“嗯嗯,是的是的,那是真的,我家都还有那时的铜钱呢。”大嫂脸露兴奋的神色,并随即起身要回家为我们找来她说的铜钱。但我拦住了她。我不想让她们怀疑我们是来这里收购古董的商贩,那会彻底坏了我们此时的气氛。
“可是,我却没在这里看到任何和钱币厂有关的痕迹呀,恐怕那只是传说吧?”我故意说。我不知道自己何以突然会冒出这句话。想来,是想证实一番历史对今人的影响吧。
果然,我这话引起了一阵哗然,那几位一直听着我们对话的女人也都起了身,这个指着一座山说那里就是造钱厂,那个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儿就是以前的金家,金家那位姑娘就是那里人……一个个,脸涨得通红,生怕我把那个传说当成了谣言似的,努力为这个故事找出佐证。这时的她们,就像是一块从地里刚挖出来的石头,很甘心被破裂,然后流进选池,最终又进入熔炉,煅为金银。
这就够了!哪怕还有更多的痕迹能证明那个传说完全是真实的,我也不想再去探寻。历史,于现代人而言,除了是一种情感的牵挂外,其更多的价值在于它能给人们一些激扬和勉励,至于它究竟是否真实其实并不重要。现在我已经知道,这段关于造币厂和金氏义女的传说,其实很久前就已经融入了铁沙人的生命之中,并且他们一直都执着地相信,是铁沙的矿业造就了这个乡村,并让它从古代走到了如今。只是,石头般朴实的秉性让他们没想过去炫耀这段历史,他们心里,却从来没有淡漠过这段历史,一旦有人质疑这段故事的真实性时,他们立即会自觉将那段历史当成自身的荣誉而不惜与任何质疑者辩驳。
这就是历史与人类的情结吧!我相信,不只是今天,明天,未来,哪怕离开了铁沙,在另一个地方重辟了有一个家乡,他们仍然也脱离不了这种为历史争执的习惯。我还相信,他们很愿意在今天的铁沙街上能重现那段让他们倍感亲切和倍感荣耀的历史:炼池前毫无龃龉的相帮互助,采矿场高吭有力的号子、以及跺盘框架、铜石溜槽、水井滑车等古代所有的采、选、炼矿的器械,甚至那位少女毅然纵身跃入熔炉的片段,全都能在这个以金银铜成就历史的铁沙街再现。
我更相信,一定会有那天!因为,那种画面无论是对于铁沙街的子民还是对于我们,都是一种美好的情感慰藉,也是促使我们走向更远的一份激励。
(本文图文无关,摄影老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