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17-1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17章:熏透愁人千里梦
李清照半晌不语,纠结于公爹和蔡京沆瀣一气,只觉胸口闷痛。夏雪忙递上茶水,看着她脸色道:“小姐尽管放心,不管后宫如何乌泱,横竖这赵府老爷和蔡京在一个船上,咱们家老爷是赵府亲家,便没人敢把他怎么样。这赵府三少爷以后自然是子承父业,衿贵无比。等过些年李府小少爷长大,好歹也多了位姐夫照拂。”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李清照的暗淡目光自窗棂落向案头,慢慢的淡了忧悒。
“好宝贝,好宝贝啊!”赵明诚笑着进来,拿着一把精致的圆扇让妻子看,喜不自胜道:“汉代纨扇,你且看看。”
李清照拿着纨扇左看右看,素白色扇柄,左右对称似圆月,竹木为架,以丝绢糊成,丝线绣的仕女图案栩栩如生。她莞尔一笑道:“若论汉代纨扇,当时有齐纨楚竹之说。我看这纨扇做工考究,颜色也还行,该是上品……”言犹未尽地看着他,似有担忧。
赵明诚看透她心思,拉她在云纹桃木六方几前坐下,低声道:“今儿我化费不小,当了一支金簪,且不可教母亲知道,否则又是'小三儿你这败家子’哦……”一声轻笑。
李清照拿着纨扇,压低声音道:“三郎可听说党人碑之事?”
赵明诚面色凝重道:“党人碑之事在朝廷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李清照朝前微微探身:“我听说,如今的朝堂都变成蔡家的了。”
赵明诚面现愤慨:“传言不虚!童贯曾在江浙采办各种象牙、犀角、金玉竹藤器皿,装潢彩画雕刻织绣,日用工匠数千,一应材料皆令百姓供给,中饱之财不计其数。蔡京与童贯狼狈为奸,力荐他收复湟州,说他从前到过陕右,地理军情颇熟。这官家呢,就照准了!这童贯出征湟州果然取胜,如今已成为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与蔡京一内一外,沆瀣一气,危害朝廷,陷害忠良。”
李清照叹了一声,低头道:“横竖咱赵家老爷都不用害怕,说不定很快要得擢拔。”
赵明诚一推妻子,叹道:“唉!还真叫你说准了,我父亲已入擢拔名单了。”
李清照嘴角一抹讥诮,搡着夫君道:“那还真好!真该庆幸。你叹个什么?”
赵明诚又是一叹:“瞧你,又是讽刺,又是幸灾乐祸。”
李清照目光闪烁:“我是真心叫好。”
“叫好?与虎谋皮真叫好吗?”
阳光甚暖,老郭氏在廊下的湘妃榻上斜卧着晒太阳,身下铺着夹缎薄棉的褥子。小郭氏往她背后塞进一个金线蟒引枕,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欠着身子为她捏肩。老郭氏笑出一脸细细的皱纹,说道:
“如今咱家老爷官居二品,临着擢拔,咱们千万要照管好这个家,不能给他添乱。”
小郭氏笑道:“那是自然,打从嫁到赵家,全靠母亲照拂,感恩不尽。因此母亲给我差事,就图叫我磨砺,我也不敢苦辞。只有几次遭了挫折便要请辞,母亲反倒骂我不知长进,年纪轻轻便只知受用。母亲知道,我原是没经过事的,胆子怯,见识浅,眼拙嘴笨,心肠憨直。人家给个棒槌,我便会认作针。在这赵府,无论哪个略有不自在,我便早晚捻着一把汗儿,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倘是以前在娘家,又哪里照管得了这些事呢!”
老郭氏点头道:“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知道你的心病,这心病惹得你脾气不好,未免痛你。但你仔细想想,四周看看,谁又是处处顺心呢?唉!”
小郭氏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我知道,母亲不顺心,是因老三家的肚子不见动静。”
老郭氏并不回答,常吁一口气道:“作为过来人我便要告诉你,要想过得好,首先要做人好。你做人好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见她神游天外,又道:“待以后小荷、赵坤、赵娴三个渐渐大了,都是赵家的小主,没什么一二三等之分的,你要记住。穿衣、用度,一视同仁,总不好叫哪个跟那些小户人家一般寒酸,反倒叫外头笑话咱们了。你纵然再疼小荷,也不可逾越了,没的教人拿住把柄,自讨没趣。”
小郭氏点头道:“母亲说的是,正是这个理。”顿了顿道:“还有一件事,总需叫母亲知道才好。”
“何事?”老郭氏凝重道。
小郭氏笑了一笑:“小三儿夫妇经常到当铺典拿衣物换钱,去市场买回喜爱的文物、古器,回来后两人总是不顾一切,共同展玩。下人们都在赞叹,说三少爷和三少夫人真是神仙眷侣,竟有着共同的雅好。”
老郭氏坐起来怨道:“这个小三儿,那算什么雅好?不过是铺张成风,若是叫言官参个奢靡颓废的,便是祸事。原想着他这毛病娶了媳妇有了规劝,自会改了。谁知这媳妇不仅不劝,反而怂恿。她嫁过来时没带脑子吧?古人最讲究勤俭持家,她真是个败家子!”
郭大乔心里美滋滋的,火上浇油道:“母亲应当对小三儿媳妇好生训导一番,没的叫咱家小三毁在她手里。”
一晃又是冬天,外面狂风肆虐,旬休之时,赵明诚便窝在屋里,精神十分放松,午睡后穿着常服来到书房内间把玩古器,便显得志得意满。夏雪往壁炉里加了些百合素香,一瞬便是满屋清香气息。红木书案上设着玉雕笔筒,筒内笔插如林。右边十二柱足墨砚,笔架、墨床、墨盒、笔搁、毛洗、砚滴、砚匣、印泥、印盒、裁刀、图章,玉石纸镇。
李清照正在挥笔疾书,春香在旁磨墨。赵明诚支颐凝神片刻,忽对妻子笑道:
“照儿中秋进帖子得了状元,我说要为你庆贺,可一直没能实现。”扭头看看窗外的金霞灿灿,推了推李清照。李清照颇为不满地回头埋怨: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作什么呢?弄坏我几个字。”
赵明诚故作惊怕地打躬作揖,连声说着夫人恕罪夫人恕罪,逗得李清照上下其手,一边踢他一边捏他鼻子,说道:“事情都过去八百年了,你庆贺什么?”
赵明诚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为夫一定要兑现承诺。照儿想要怎样庆贺,尽管告诉为夫。你若想要那天上的星星,为夫也要去给你摘!”
终归是多情女子,喜欢被宠溺,李清照常被这种宠溺冲昏头脑,拽住夫君双手抖了几抖,喜形于色道:“真的,真的为我摘星星啊?”
赵明诚豪情万丈地拍着妻子肩道:“不兑现承诺,我妄为赵三!”
“好!”李清照见样学样,反拍他肩,豪放之情不次于他:“星星太小了,我要你摘月,晚食后便去!”
赵明诚嬉笑道:“摘月?我若被嫦娥仙子看上,你当如何?”
“瞧你这话,没的亵渎神仙。”李清照翻着眼皮,再拍他肩:“饭后,趁冷,逛夜市!”
赵明诚疑惑道:“趁冷逛夜市?”
李清照道:“是趁冷。趁冷出去,才能明白摆地摊、做生意的百姓活得多么艰难。”
“看到百姓们的艰难,才能珍惜眼下的幸福,才能发愤读书,以实现兼济天下的梦想。”赵明诚替她补充完了,而后笑道:“好,今晚趁冷逛夜市!”
自檀渊之盟以来国无战事,汴京到处是喜气洋洋的景象,入夜便见灯火辉煌。满街都是熙攘的人群,自黄昏时分,各色灯笼次第亮开,点缀着满城的繁华。
李清照挽着赵明诚臂走在御街上,看着繁华夜色,心情开朗快活起来。
她原本极爱这样的夜晚,晚食后夫妻们自后门偷偷溜出,兜兜转转,一直来到这里。
前面十字路口万簇灯火绚烂,屋舍亭阁,人来车往,热闹非凡。灯火照亮玉楼,映得天空晶亮莹彩。他低头为她系紧颈间鸾带。她抬头扶正他的璞头。街道旁的枯叶纷扬落下,更衬得夜风寒冷。这落叶日日清扫,不经意间却积了半尺来厚。他们一路十指相扣,满脸的幸福、满足。
御街三段路口,正在演着杂耍。随着夜风愈来愈大,围观者便走的廖廖无几。
男摊主想是方出过一场大力,累得满头大汗,忙着将鼓锣刀枪各种道具放到破车上。破车厢里放着木盆,铺着破旧的棉襦,坐着三岁左右、冻得瑟瑟发抖的稚子。妇人低头盘点卖艺所得的钱币,收拾好了装进破旧的布袋子里。男的前头去拉破车,妇人便在车后推。车子太重,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却也只动了一动。妇人心痛丈夫太累,便死命的推。不想挂在腰里的钱袋却被一个大汉抢走。妇人一声尖叫呼唤有贼,夫妻两个便扔下破车,拼命追赶窃贼。木盆里的小儿望着父母远去,撕心裂肺的哭叫。
赵明诚本有些武功根基,眼疾手快,几个箭步赶上去制住那贼,夺过钱袋还给中年夫妻。李清照抱起稚子耐心安抚。满脸沧桑的夫妻哭着叩拜、谢恩,赵明诚满脸恻隐,扶起他们。
夫妻二人拉着破车慢慢的走了,车上的小儿竟蜷缩在木盆里睡着。面色黑黄的妇人回头拿了破棉袍,将儿子包裹严实,这才安心的推车前行。
李清照见那车厢以木板拼凑,极是简陋,并不能遮风挡雨,一时看得心痛。赵明诚连声唤她不见应声,便道:“怎么?又哀叹民生多艰了?”       李清照面色凄怆,默然不语。赵明诚牵起她手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贫贱夫妻百事哀,却能始终一心。”望着那破车在夜色里消失,拉紧她手道:“贫贱夫妻百般烦恼,日子并不好过。时位移人,那男的也未必能始终如一。我虽不是这世间最好的男人,但此生永不负你,要竭尽所能给你幸福使你无忧……”
他拿起她白晳的手在下巴上蹭着,麦色面庞在街灯下光华流转,流露出深切的眷恋。
李清照抬眸看他,白衣胜雪,面色俊朗,风度翩翩,在她心里便是天底下最为出色的男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那般的卓越不凡,又兼身世显赫胸怀大志,是他父母最为器重的儿子。若是天不负人,他将来自然是出将入相前程锦绣。
可那一日若是到来,又该有多少女子,像兰棂那样为他倾倒?抑或待她红颜消退人老珠黄,他可会对她说一声——永不负你!
她看着他虚虚一笑,想要开口说话,却什么也没说。赵明诚觉她手凉,便握住暖着:“总是这样独立特行,趁冷出来游荡,瞧你这手,都冻成石头蛋子了。”李清照转面望着他笑:“我这石头蛋子,你也得给暖热。”
赵明诚拉紧她道:“是,你这石头蛋子,我也要给你暖热。”
“你才石头蛋呢!”
“你石头,你石头!”
两人争吵着,而后大笑。
满街的人们从各个场所进进出出,再奔向各自该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灯盏,又被人一盏盏地收了回去。
随着夫君回府,远远看到后角门影影绰绰的灯火,李清照好没来由的心头发毛,不由攥紧赵明诚的手。赵明诚觉出她的异样,将她揽紧,问道:“怎么了照儿?”
“没怎么。”她挣开他,声音又虚又浮,如风中游丝。
守门的小厮躲在黑影里打盹,见了他们忙站起来,拱手行礼。李清照踏着落叶往前走,忽见前头廊下蹲着一个人。那人也看清了她,便疾行过来。
“霍管家,怎么是你?”李清照说着,心里涌上不祥之兆。却见霍管家跪地哭道:“奴才在此侯小姐半天了,求小姐设法救救老爷吧!他和王府老爷都被列为奸党,打入天牢了!”
“怎么会?我父亲,我外爷……”李清照面色苍白,嘴唇发抖,也不知是询问还是自语。
霍管家哽咽道:“吏部员外郎李格非,岐国公王珪,这不会有错的,夫人都哭晕过去了。”
“父亲,外祖父,母亲啊——”李清照哭喊着,眼前一黑,便向后倒去。
赵府三进大院,赵思诚一家住在前院,赵存诚一家住了中院。赵挺之夫妇住在起了阁楼的后院,阁楼上住着赵明诚夫妇。
第二天霏霏雨雪,李清照和春香、夏雪一走进桐花巷里的李府后院,便看到母亲的苍老,弟弟的怔忡,忐忑的几个下人。这让她感到末日来临般的惊恐。
王月新和儿子一起迎了上来,一下子将女儿抱住,嘶声痛哭:“照儿,照儿啊!”
小李迒抹了把飘到脸上的雪沫,抬头问夏雪:“姐夫在哪儿?我要问他!”
夏雪看看李清照,惴惴道:“去太学府了。今儿一早,被他父亲的人架走的。”
母女相扶在明间落座,这里已不复往日景象。王月新拉着女儿手痛哭:
“我求你大表姐从郑贵妃那儿疏通关系,却意外得知,官家同情儒生,曾对处置你外公、父亲踟蹰难定。蔡京拿出李崇、翠儿的卖身契和一些诬陷宗卷,被官家否定……可最后,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定罪了。可怜了这些无辜的人啊!奸贼们这样诬假作真,陷害忠良,迟早要毁掉赵宋江山!”
李迒在旁推推李清照:“姐姐,咱外公父亲被蔡京诬陷下牢,赵挺之和蔡京混在一起。我想问问我姐夫,他父亲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表面那么好,背地里怎会这么冷血?”
“不!你姐夫是你姐夫,他父亲是他父亲。”李清照悲痛万分,很快拿定主意,并告诉母亲,营救之事,唯进宫求助吴婕妤。王月新却不看好,摇头叹道:
“前朝后宫,联系千丝万缕,都是一团黑。孟太后被废,居瑶华宫,瑶华宫失火,移居延宁宫,延宁宫却又失火,她都被迫住到娘家了。谁都知道这幕后黑手,可谁都不说。”
李清照道:“这黑手,没得就是刘太后?”
王月新摇头道:“不是她,是蔡妃!”
李清照惊诧道:“蔡妃勾结郑贵妃,觊觎后位,仇视王皇后,她应对元符刘太后下手,怎会对元祐孟后下手,让仇人刘后快意?”
王月新冷笑:“这前朝、后宫的利益纷争极为复杂,并非外人所能想象。蔡妃觊觎后位,元符刘后自然知道。她本该打压蔡妃,却因受了太医徐知常的贿赂,帮助蔡京复位。蔡京为了固位,借党人碑诛杀政敌,难保不会再次携手刘后。”
李清照面色映着窗外初雪,一片惨白:“明白了,刘太后助蔡京以党人碑铲除敌手,蔡妃替刘太后铲除孟太后。这一盘暗棋,竟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赵府后院灯火摇曳、人影晃动,丫鬟仆童穿梭不停,铺设宴席。
赵挺之面色清瘦、目光深邃,头上集贤冠,身上绯色鸟兽纹锦缎袍,外罩鹤氅(1)。他在一张蝙蝠流云乌木桌旁坐着,面前堆放着几张大红烫金帖子。三个孙儿孙女穿着簇新的衣服,依次磕头,说着祝福的话,然后整整齐齐的站到一旁去了。
小郭氏拉着女儿小荷手,微笑道:
“赵坤才五岁,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喜人,平日里各种铺排、打赏,我都只怕委屈他们兄妹了。每次看到赵坤,我都只叹自己没福气,唉!人年纪大了,膝下无子,终是凄凉。”
钱怡想她前面尽是些眼前光话,后面说的这些,无非在提示二老,小三家的不会生养吧?
赵挺之此刻没了威严,和蔼的笑着给孙儿们打赏,小荷、赵娴各一块翡翠玉佩,另有一串上好的东珠,颗颗圆润生辉,价值昂贵。给孙儿赵坤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赤金的福娃。
郭大乔、钱怡拉着孩子跪地谢恩道:“父亲如此破费,倒叫我们作晚辈的觉得没脸了。”  老郭氏坐在一旁,静静的笑道:“你父亲由吏部侍郎晋升吏部尚书,拜右承,这本是天大的喜事,没有什么没脸的,我家各个长脸。”忽神思一转,低声问侍婢茉莉:“小三儿家的李氏呢?又在磨蹭什么?”
那茉莉打着千儿,同样低声道:“夫人,奴婢这就去传三少夫人。”
老郭氏阴沉着脸道:“传她来请安、祝福?不用了!”
郭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幸灾乐祸道:“她家和娘舅家一同出事,怕是她这会子正在屋里哭呢。”
赵存诚赵思诚相继进门,给父亲道贺给母亲请安,边上坐了,叙着闲话。赵小荷被丫鬟、奶妈簇拥着,去门前玩耍。赵坤、赵娴在厅中跳跃、打闹、抢东西,片刻便吵翻了天。吵着吵着,赵娴又哭起来:“哥哥打我,哥哥打我……”
赵坤指着她道:“你抢我小白兔,打我三下,我才还你一下。”
赵娴朝母亲哭道:“原是我的小白兔……我明明打他一下,他打我三下。”
“你打我三下,我只打你一下!”
“我明明打你一下,是你打我三下!”
众人听得笑起来,自有丫鬟劝住兄妹俩,领出去玩。赵挺之看着孙儿们嬉闹,容光焕发,眉开眼笑。郭大乔亲自为公婆添了茶水,郭小乔捧上切成薄片的水蜜桃。
片刻,郭小乔看到李清照抹着泪进来,便竖起眉毛,劈面斥道:
“看看你这不懂规矩的样子!成何体统?姑爹拜了右承,大表哥二表哥跟着升迁,连在国子监读书的三表哥也赐了翰林学士,过完年就要去翰林院了。这是多大的恩宠啊?连赵家的小狗狗都乐翻了天。你却来这儿哭什么丧?真是晦气!”
李清照并不理会她,哆嗦着跪到赵挺之夫妇面前,痛哭磕头:
“求公爹大人救救我父亲、外公吧!”
赵挺之猛地转过头去,含怒不语。李清照膝行过去,一把扯住他衣袍,哭道:
“我父亲和外公蒙冤入狱,求公爹大人大慈大悲施以援手,我母亲都撑不下去了……”
郭大乔一把扯开李清照手,撇着嘴斥责:“啊呦呦,真是没脸,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对公爹也这样拉拉扯扯,赵家的体统都被你毁尽了!”
郭小乔走到李清照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家是哪根葱,还想弹劾蔡京,能有活命吗?我们不被你李家连累就阿弥陀佛了!还异想天开……”
“禽兽尚知舐犊情深,何况人间父女之情?”李清照再次膝行到赵挺之面前:“公爹大人与蔡京亲厚,求您救救我外公、父亲吧。儿媳一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
赵挺之抖抖锦袍,怫然斥道:“蔡京是谁?老君炉里练出来的变种,不铲除政敌誓不罢休!已有人弹劾我亲近奸党,若不是有圣旨赐婚之实,我如今还能坐在这儿?”
老郭氏被郭小乔扶着,揉着胸口站起来,指着李清照道:
“老爷若去为你父亲求情,必有牵入党籍定为党人的危险。你别在这儿说疯话!没的让赵家被你李家连累,你才称心?菩萨娘娘啊,原谅我这个不晓事理的媳妇吧……”
任凭众人挖苦、讽刺、痛斥,李清照不管不顾地哭求救父,被赵挺之命人拖了出去。
大厅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拷打她的心智。她瘫倒在寒风呼啸的廊檐下,哭哑了嗓子,一颗心寒到了极致,怔忡自语:
“炙手可热心可寒,慎勿近前丞相嗔!蔡京只手遮天,与开元时臭名昭著的李、杨集团何异?我可怜的父亲、外爷啊……我可叹的赵宋王朝!”
冬深夜阑,潇潇寒风,深院孤楼。李清照凝视着楼顶幽远的天空,面色冰冷如冬天的这场初雪。两行泪顺着冰冷苍白的面颊滚落,犹如结在雪面上的水珠。
“小姐,快回屋吧,别冻坏了。”夏雪擦着泪出来,将一把轻骨油毡伞撑在主子头上,哭着劝慰良久,才搀扶着进屋,一盏茶时辰后她仍旧怔忡,隔窗望极天涯,泪水连连,掂笔写恨:
《摊破浣溪沙》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春香为主子披上紫缎面绣芍药氅衣,看着她的泪滴湿了宣纸,便红着眼圈道:
“三少爷也不回来,明知这天翻了,这家人真是的,一个个铁石心肠。”
夏雪正拿铜剪剪去烛花,放进水盆,呲地一声灭了,过来拽拽春香,摇手制止道:
“瞧你这张嘴,也太碎了,小心闯祸!”
(1)、鹤氅:一种用鹤毛与其他鸟毛合捻成绒织成的裘衣,十分贵重。
第018章:似泪洒纨扇题诗
春香倔强地挣开夏雪,愤愤不平道:
“方才我去前院打探,那几个小蹄子都在议论,说蔡京建了党人碑,颁诏天下,命各地立碑。长安府有个石匠被传去雕刻碑文,见为首的就是司马光,便惊惶道:小人本是乡愚,但天下都知司马相公是正直忠良,如今却要说他是奸邪,小人实在不敢刻这碑啊!那府官拍案大怒:这是有限期,要复皇命的,不敢耽误,快去动手!如再多言,重责一千板,再说什么司马相公司牛相公……”
夏雪听了,不由接道:“什么党人碑?原本是蔡京排斥异己的工具。”
春夏又道:“官家已诏旨颁下,将元祐党人镌名刻碑,并御笔亲书,立于端履门外,凡路监、长史所、厅皆立一碑,以做警示。因着党人碑,朝野上下万马齐喑。”
李清照听了更是伤感,伏案啜泣,哀痛、压抑到了极致,没有声音的悲痛满屋流淌,催人肠断。
明媚秋阳,在慈元殿顶的琉璃瓦上流淌。兰棂看着廊檐下的黄菊一瓣瓣凋零,扭头蔡妃:“李清照必然在设法营救李格非,还有那个该死的吴婕妤……”
蔡妃眉梢挑起冷笑:“父亲如今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进入内宫的所有折子他皆要过目,放心!哪个皇帝会亲手沾血?他们只会在政争之后顺应强势朝臣,这次也不例外!”
兰棂眸光一转:“不知父亲为何会擢拔赵挺之?他和李家结亲,非常不可信。”
蔡妃胜券在握的得意:“父亲城府似海,深不可测,但我却能看透。以外局观之,若不擢拔政绩显赫的赵挺之,何以体现他任人唯贤?以内局观之,赵挺之可是父亲的门生。”
兰棂面色诡秘:“尚书右丞总领纲纪,一旦失控,后果不堪。对赵挺之此人须得大防。”
蔡妃的笑靥如花绽放:“朝堂上皆是父亲的人,会对赵挺之处处掣肘。”
兰棂眯起眼,望着在蟠龙柱上跳跃的一米阳光:“娘娘别只顾着朝政,该想想内宫之事。自古后宫统领,皆靠着强大的家族和朝臣势力。王皇后手里只有刘太后这张牌。郑贵妃靠的是已殁向太后……”不由窃笑:“刘淑妃的出身贫寒一边凉快去。娘娘只需找到火焚瑶华宫加害孟太后的真凶,扳倒刘后!王皇后便成了咱案板上的肉!到时让父亲发动群臣齐奏官家,官家必会顺势而为,将娘娘立为皇后。”
蔡妃勃然变色,厉声斥道:“找火焚瑶华宫的真凶?滚一边去!”
兰棂眸光疾转,忽然笑了:“哦,原来……父亲取得彻底胜利,娘娘便会母仪天下。”涎着脸,凑前:“到时娘娘别忘把翰林院那帮儒生牢牢控制,我的诗词便会压倒李清照,名扬天下。到时,娘娘若再举荐我当个上官婉儿那样的女官,天下第一才女舍我其谁?外有父亲内有兰棂,娘娘才能永葆后位,大宋王朝才能真正成为蔡家的私器。”
蔡妃冷笑道:“嫂子真是雄才大略!让那帮儒生替你作词不难。只怕以抄博名,哪怕名利双收,举世皆知,也是令人不耻的行径。剽窃之名,亦会遭天下儒生诟病。”
兰棂神情婉然语气果断:“要想掌控政治,需要的不是什么君子的虚名,而是成就大业的阶梯。想要一往无前的人,都不会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元旦临近时瑞雪飞舞,赵明诚并未去太学府读书,只四处收集金石,赵挺之大发雷霆,执家法暴打,厉声斥骂:
“好一个纨绔浪子、忤逆的孽障,翻天了你?”
暖炉里炭火明灭,冷气依旧从撒花软帘的缝隙里进入。赵明诚不闪不避,只是哭诉:
“自打苏轼被流放,朝廷的精神食粮都跟着死了。秦观死了,晁补之被杀。张耒在房州遇刺。黄庭坚不向蔡京屈服,也会消陨于流放的苦旅。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梦,可这些士林的下场,寒透了人心!读书有什么用?忠君爱国有什么用?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只会招来奸小的嫉妒!蔡京又由尚书左丞晋右仆射,九相中多为他耳目,军政财谷大权尽在掌握。固宠纳权,妒贤忌能,诛逐忠臣,杜绝言路,贪污受贿,人所共知。我大宋如今万马齐喑,活在这黑暗的世界有什么意思?读书做学问又有什么意思……”
家法从赵挺之手中脱落,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郭小乔慌忙上前搀扶,连声道:
“姑爹,姑爹,你怎么了啊?”
老郭氏瑟瑟发抖地站起,指着儿子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孽障,你父亲在朝堂受的冤枉气还少吗?左不是右不是,每天都在夹缝里挤搡、寻找生路。你却还要惹他生气……”
郭小乔姑侄二人一边一个,搀扶赵挺之回房歇息。老郭氏边揉着他胸口边柔声劝慰好久,又竖着眉毛道:“这蔡京处处钳制、压制老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赵挺之的头低在灯影里,消瘦的脸上一片幽暗沉寂:
“蔡京不倒,我这个尚书右丞只是个傀儡。什么统领纲纪?连自己都统领不了……”
郭小乔转着眼珠,推推赵挺之右肩:“姑爹,蔡京……他也有软肋吧?”
赵挺之坐在床头喘息,如数家珍:
“自入相后便受蔡党多方掣肘,执行之事皆难到位,总被推脱,敷衍塞责;深浅政见皆被驳回,好像我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无用的吃干饭的。财物之事无论大小,我的签署都不算数,需要数人复核,核来核去就过期、废弃。入相以来,我还不如位微时随心便意,僚友们也都替我不平……”
大雪似白梅飘于半空,落在梅花间,凝成薄晶。玉英阁前的梅花更有凌云之意,在雪中绽放益盛,散发出缕缕不绝的冷香。大雪压琼枝,冰封了吴婕妤的满怀忧伤。她读罢李清照的求助书信,拭去泪水,带来宫娥冬雪,来到秾华殿里。
壁炉里炭火明灭,沉水素香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气味。紫红帷幔无风自荡,摇曳出几分舒缓、迷离。雕花窗旁,刘淑妃正在美人榻上躺着,以八白粉涂面,见吴婕妤拜见便挥去宫娥。吴婕妤跪礼,哭道:
“李格非的为人,娘娘应该明白。如今被蔡京诬为奸党,打入天牢。蔡党一心铲除政敌,欲将朝廷变成蔡家的厅堂,蔡贤妃倚仗娘家势力,野心膨胀……”
刘淑妃微微仰头,目光幽然,越过紫檀架子屏风上的橘红宫灯,声音低沉:“三人为众,我不方便陪你去见王皇后。你去见她,定要动动脑子,说话要让她听进去,她才肯进言皇上。”
吴婕妤拜别刘淑妃,由冬雪打着灯笼引领,来到仁明殿里,伏地拜道:
“臣妾听说,郑皇后的两个宫娥去了孟忠厚家里。臣妾忠心,觉得蹊跷,特来禀报。”
王皇后斜倚在紫檀木双凤雕透宝座上,右手轻抚左臂薄绡,面色无波:
“这么晚了,本宫困了,你退下吧。”
满地的清冷灯影,吴婕妤惴惴退到殿外。
王皇后对着吴婕妤背影冷笑:“你所谓的忠心,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我岂会相信一只随时都会断喉食肉的狼?”她急命宫娥密报刘后,又命太监准备车马。
吴婕妤主仆吸着冷气,行至一处月洞门旁。冬雪疑惑道:“娘娘如何说到郑贵妃了?”
吴婕妤淡然一笑:“郑贵妃容蔡妃靠近,无非是想要倚靠蔡京势力,此事无人不知。”
冬雪会悟道:“郑贵妃自小伺候在向太后身边,便一直亲厚孟后。孟后贤德,受人敬重。
孟后不倒,郑贵妃便多了一份力量。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多份力量,便多了自卫的筹码。
郑贵妃此去孟府,或只是念旧,看望、安抚孟后。在王皇后眼里,她没的便是为火焚瑶华宫之事调查取证,欲谋取后位。”
“冬雪,你长进不少。”吴婕妤轻点螓首道:“无论是蔡氏还是郑氏,王皇后皆有忌惮,便一定要知会刘后,钳制蔡京。如此,我义父李格非方有翻盘改命的机会。”
车铃霖霖,踏月破霜。王皇后一行人于子时一刻,到达赵府,直接绕道后角门。
多事之秋,赵挺之也未安睡,正拥裘围炉,边看书边苦恼着宦海险恶,听说王皇后来了,急忙跪迎,请进正厅。
王皇后落座,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一抹忧云在如花颜面忽暗忽明,顾盼不言。
赵挺之忙挥去下人,王皇后将脖子里的狐毛风帽向后拢拢,声音冷厉:
“蔡京名为清除奸党,实为铲除政敌,大兴讼狱之灾,排除异己,买官卖官,朋比为奸,国政糜烂,不堪一提。本宫知道你夙怀壮志、饱受压抑。是雄鹰就该搏击长空,是英雄就该驰骋天下。你若和本宫合作,便能摆脱蔡京钳制。”
赵挺之暗谢天恩,抑着狂喜,抱拳道:“臣愿为大宋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听娘娘示下。”
他向来只有目标而无其他,内心的强大如同神袛。
“你我通力合作,我会让你摆脱蔡京钳制。但你实在无需和党人扯上关系,唯此才显得公正无私。”王皇后的笑容随着话声落幕,将一本蓝色封面线装书放于紫锦铺陈的桌案,低声道:“这是熙宁六年的《宋会要辑稿》,上面有关蔡京的点滴,你都要仔细琢磨。”
……
北风呼啸,冷月无眠,雪覆栏杆。雪色遮蔽了月光,苍鹰的尖啸如同夜枭,到处白茫茫一片,教人难辨东南西北。李清照带着夏雪去天牢探望父亲,正在回途。
冬夜寒气逼人,处处雪覆,银装素裹,冷光茫茫。所有的寒冷,与李清照而言,都是沉沉压身的那块巨冰。她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几乎无力负荷。父亲遭遇残害,双目已盲命在旦夕,遍体鳞伤的影子不断闪现,她一路悲痛欲绝。
角门冷清得无一丝声音,一盏月白色灯笼沐着风雪,发出凄惨的光。李清照和夏雪瑟瑟发抖地接近后角门,接着灯火,看到雪地上脚印纷杂,又听院里人声喧嚷。李清照便拉拉夏雪:“你听,那声音好像是宫里的太监……”
“小姐快上楼暖和暖和。奴婢留神打探打探。”
“好,千万留神!别惹出乱子。”
“嗯,小姐放心。”夏雪应着,抖抖披风上的雪,扶着主子进入后院,看着主子上楼,便蹑手蹑脚的绕墙前行。单薄的身影映着院墙、雪地,很快被飞舞的风雪淹没。
李清照借着壁灯走进楼道,听雪声飒飒风声凄凄,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周际,只觉这黑夜漫长、阴暗,无边无际。沿着抄手游廊来到门前,跺跺脚上的雪,镂花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她吓了一跳。却见春香从门后探出头来:“小姐,您快进来。”
“你这样悄不做声的,吓死人了。”
“奴婢一直在等着小姐回来。”
被春香扶着进入寝房,李清照只觉耗尽了体力,跌坐在撒金花地毯上,神魂俱失。香炉里沉水素香袅袅的燃着,四下里静寂无声,壁炉里的炭火发出哔哔波波的响声,温暖的气息扑天盖地。可她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炷香时辰后夏雪回来,抑制不住喜悦:“奴婢在门外听得清楚,皇后娘娘要和老爷联手对付蔡京,老爷拿着一个蓝皮书翻来翻去。”
李清照被夏雪搀起,双眸放射出灼灼希冀。
春香夏雪齐声道:“扳倒蔡京有望,咱家老爷有救了!”
李清照却郁郁无声地站着,扶着红柱的手不知不觉地滑落。
如今,蔡京为相,政风日孬,政治的疲弱越发凸显。朝廷陷于党争,将会动摇国基。山西一带灾民遍布,百姓们易子而食。朝廷虽颁下赈灾檄文,但国库金银不足,抽调的金银多成了各级官员的囊中之物。饥荒如同嗜人的野兽,张开了血淋淋的巨口,每一天都生吞着大量的生命。朝廷大员却不顾民生,只热衷内耗、投机钻营,争名夺利。
内耗将会拖垮一个王朝。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眼下,公爹果真会经皇后之门救下父亲?
她对着冷清的窗口,摇了摇头。
须知在这个世间,要完成一件事情,总会有千姿百态的门坎需要逾越。而真正的门坎,总是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逾越的。
赵挺之送走王皇后,连夜唤来思诚、存诚,吩咐道:
“元旦过后你们便南下莆田县,到木兰溪附近秘密走访,盘查蔡京在熙宁六年兴建木兰坡的情况,一定要找到当时的承建商。”
赵思诚眉目间藏着儒雅,书生之气裸露无遗:“蔡京贪婪,人所共知。若找到承建木兰坡的商人,必能拿到他受贿的证据。”
赵存诚皮肤微黑,看起来刚勇威猛:“三十年了,承建木兰坡的商人早死了吧!”
赵挺之不满地朝长子瞪眼:“你身为兄长,也该学学你弟弟的稳重。找不到那人,要找到他孙子!找不到书面证据,也要找到莆田县志!哪怕你上刀山下火海……不许后退!”
他总是疾言厉色的训斥儿子,按照儒学理论,当父亲的不可以给儿子好脸色看,最好一天打上三顿板子。
元旦过后又一场雪,空气冷冽刺骨。松柏、冬青益发苍翠突兀。李清照久久僵立在白栏边,飞雪将她变成一个雪人,整个人裹在极厚的袄里,外头还裹了件紫缎绣芙蓉斗篷。狐毛绲边的兜帽下,一双婉转浓丽的眼睛痛楚凄凉。那些飘撒在雪幕里的幽思和悲叹,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悲凉气息。吴婕妤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官家对处置父亲外公,犹豫不定很久。赵挺之却弄到你大婚时,父亲亲手书写的婚宴名单,诬陷是奸党名单,按名单尽行拘捕……”
“小姐,快回去吧,这样会冻坏的!”
李清照被夏雪扶回房中,好希望父亲快些出狱!却似在等一个流水落花无可挽回的结局。
赵明诚在门口在取了斗篷递给赵真,刚一进门,李清照便斗兽般跳过来,死命的搡他,发出母兽般的嘶吼:“都是你父亲害了我父亲!他贪图权势背信抛义,在最关键时刻竟拿出早已磨好的刀,刺向我父亲的心窝!”
赵明诚制住李清照,以摇醒梦中人的姿态,死命的摇晃她:
“照儿,你疯了,这是从何说起?”
李清照对他又撕又咬,歇斯底里道:“从哪里说起?你不要明知故问敷衍推诿!”
她接着哭诉事因,一颗忧心被怒火焚碎,咬牙切齿。
朝廷事向来诡异莫测,赵明成一时真假难辨,便只有好言安慰妻子。李清照觉得他避重就轻故意偏袒,一时怒到极处,又一轮疯狂的撕打:“结亲本是一家,你父亲关键时刻不帮衬,还巧用机心落井下石,真是比豺狼还毒,赵府满门都是奸诈无耻的小人!”
赵明诚的血瞬间涌了满脸,猛地甩开她:“我不许你诬蔑赵家,污蔑我可敬的父亲!”
李清照落叶般倒向墙角,从未受过这样的暴力,惊呆片刻,抱起花盆向他砸去:
“可敬的人死光了吗?你父亲是个禽兽、奸贼!”
赵明诚险险躲过花盆的袭击,唬得脸色发白,眼里燃烧起汹汹烈火,摔门而出,不可言喻的恨意仿佛要吞噬宇宙。
金霞万缕照亮暖阁。小郭氏坐在桃木云纹桌前吃茶,向歪在软榻上的老郭氏道:
“这李氏不会生养,只会败家,自从娘家败事,尽拿咱家人撒气,今儿哭明儿闹的,昨晚险些将花盆摔到小三儿头上,还骂我父亲是个禽兽。她这样以下犯上,闹得家宅不宁,只怕是有一天,咱找家没的要被她李家连累,哎啊啊,这可如何是好?”
老郭氏慢慢坐起,双眼射出阴沉的光:“我本来还是极怜悯她的,嫡妻不生养,纳妾总是行的。她这样不顾脸面的撒泼,没的是让人白疼了。自党人碑事件以来,我那一日不担心被她家连累了?无事便胡想,每一想便毛骨悚然……”
郭小乔捧着一束红梅,蹦跳着进来,脸冻得通红,连声喊冷,眼珠乱转:
“我如今可看清三表哥了,把那只不下蛋的鸡当宝贝宠着。先前那个县主的女儿紫琪如何?愣是被他弄走了。他心里只有李氏,只要有李氏在,他便不会纳妾!姑妈啊,不如借党人碑,将这祸精赶走。”
老郭氏苦着脸道:“皇后娘娘告诫老爷,不必与奸党扯上关系,以显公正无私。真是可怜了我的小三儿啊……”
王皇后偶感风寒,在软榻上歪着,对前来探视的赵佶道:“党争引起的内耗甚为可怕,为彻底清肃奸党,应有明确禁令,宗室与奸党子女不得通婚,通婚者立即请离。”
赵佶点头道:“嗯,有道理。”
公元1103年阳春三月,思诚、存诚风尘仆仆地从莆田县回来,带回一个精瘦汉子,说那木兰坡承建商已死,由地方官协助找到了他孙子。那汉子跪地痛哭流涕,诉说木兰坡二段三段坍塌,死了好多人;人们纷纷告状,他爷爷被莆田太守处死,籍没家产;其实他爷爷哪里偷工减料了,各项进料均有蔡京把持……
赵挺之的激奋在那汉子的哭声里迅速飙升。
赵存诚呈上一本破旧的《莆田县志》,俊朗的脸上豪气干云:
“木兰坡修建时,很多民工被逼上工地,大冬天涉水劳作,劳累、寒冷致死。二段三段坍塌的伤亡者皆有纪录。”
赵挺之捋须笑道:“好,好啊!”
不久,赵挺之兴致勃勃地密见王皇后,迅速详尽地梳理了朝臣和蔡京的关系,分别以钱、权、色买通一帮朝臣,共同弹劾蔡京。
盛夏阳光灼灼,赵挺之带领一帮同僚,以木兰坡承建商的孙子为人证、以《莆田县志》为物证,在延和殿密奏:
“当年的木兰坡定基于木兰山下,家家捐钱户户征丁,长锸如云,散金如泥,陂未成而民力已竭……而蔡京却借此搜刮民财,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赵佶审讯人证查看物证已毕,朗声道:
“时隔多年,当事人已死,这些证据不够充足,容后再议。”
赵挺之颓丧的回到家里,老郭氏道:“怕是惊动了蔡京,骑虎难下。既然官家着重证据,老爷便要在证据上着手。”
赵挺之不安的踱步,若有所思道:“为麻痹蔡京,需早些和奸党撇清关系。”
郭氏想了想,忽面色一凛道:“咱小三儿就要到翰林院了,却被媳妇儿闹得鸡飞狗跳,每每旬休回来,总是独宿书房,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赵挺之正要说话,忽见小厮神色慌张的跑过来道:“圣旨来了,老爷夫人快去接旨。”
夫妇们带着一群下人走到门外,迎面碰上太监冯益,身后跟着四名侍卫。冯益高诵道:“圣旨下!”
“臣赵挺之,接旨!”赵挺之沉声应道,带着所有人跪在院里。
冯益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室不得与奸党子孙结亲。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钦赐!”
目送冯益带着侍卫离开,赵挺之转面郭氏,满目冷肃道:
“家务之事,你要好自为之!”转身去了书房。
郭大乔郭小乔左右扶着老郭氏回屋,一路莲步,走得风生水起。苏小乔边走边捻着腰中丝绦,笑弯了眉毛:“姑妈,别看这官家年轻,可还挺英明的!”
老郭氏被两侄女扶坐在锦椅上,黯然垂泪道:
“阿弥陀佛,官家有旨,党人子弟无论有无官职,均不得留在阙下。我们赵氏宗室之家,不得与奸党子孙结亲,这可是让人没办法了啊!”
郭小乔道:“圣旨当前,佛祖自会明白姑妈的慈悲。只有将李氏遣离了,方能保我赵家满门清净!”
郭大乔道:“趁着小三儿还不知这茬儿,便于行事。否则让他知道,只怕会闹得……”
老郭氏满面伤感,啜泣道:“小三儿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他迷恋李氏。这可叫老身如何是好啊……”
“母亲难不成要违抗圣旨?”郭大乔低伏她肩,沉声道:“您务须当机立断了!”
老郭氏泪眼婆娑道:“可我的小三儿怎么办啊?他性子拗、认死理。拿不出李氏的错,要他写休书,是万万不能的。”
郭小乔轻搡着她道:“姑妈莫不是气糊涂了?不会生养,可是犯了七出之条的。”
“妇人不能为夫家立后,断不可留。”郭大乔斩钉截铁道:“婚姻需遵父母之命,为我赵府清净也为咱小三儿前程,母亲便是代写休书,也断无不合情理之处。”
老郭氏用力的揉着双鬓,声音嘶哑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吧。”(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郑洁  |  李清照 (15-1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3-1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1-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9-10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5-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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