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瑜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叙录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叙录

方国瑜

弁言

历史,是人们结成社会组织在一定空间进行阶级斗争、生产斗争活动的陈迹。要具体了解历史事实,我们必须掌握地理情况,起码也要能指出见于纪录地名的空间位置。余早年涉猎西南史事之书,碰到古地名,求助于辞典,有很多查不着;査到的也大都模糊,颇以为苦。后来多读地方志书所载建置沿革,各家所说往往不同,未能取决,不得已批记各家之说,亦不实不备,遇到问题也讲不清楚,思得有全面解释地名之专著以供随时査阅,决所疑难,岂非快事?但无这样的书。

一九三八年冬,瑜参加《云南通志》的编篡工作,分任数门,其中有《疆域沿革》,黾勉从事,编写成《沿革志》、《沿革考》、《沿革表》、《沿革图》共十卷,粗具规模,已收入《新篡云南通志》中。后来,多作云南史地之学,前所撰稿置案头以备查翻,因缺谬甚多,随手添改,有新知,辄批记。积之即久,行里眉端,朱墨殆满,望能安排时间重加整理,而无暇顾及。

到一九六一年秋,参加改绘杨守敬《历代疆域图》的工作,分担西南部份(即大渡河以南,贵阳以西),主要为云南地区。在旧稿的基础上,修改及新作结合,全图编例作了规划。从六二年春以来,课余时间多为地名考释撰稿,至六五年春,编成三册先后刻印,而缺失尚多。印成后,査翻已读未读之书,当刊补者,有在印本批记贴签,有改补写稿,变动较大,全书次第亦重加整理,在六八年春,分订作八篇,而发现存在的问题尚多,颇不惬意,以待提高。从七〇年春以后,有较充裕时间,反复考究,其大体完备之稿,稍作删补;段落错乱之稿,重订改写,政区沿革不清之稿,全篇新作,重要地名,则写专题,以及改编次第,现已厘定为六篇。至是,全书已四次编稿也。虽再三改补,竭尽心力,惟因限于理论和学术水平,犹不能作出定稿。然瑜在近十二年中,视力衰退,有加无已,至今已很严重,看书写字极感困难,多年从事于此,作一段落,眷写清本,以俟其他同志匡之正之。

考释古地名,多凭纪录及遗迹,而在西南,资料甚少,尤以所用地名,由于历史发展过程的具体情况各时期多取新名,变动过大,且沿革记载,大都缺略,难于先后照应来作解说,前人考校,以此为苦。如钱坫新校注《地理志》卷十一青蛉县说:“滇省郡县,唐、宋为南诏所据,至元世祖平大理,名称皆不符于古。至于水道流经,地志家并不能详,以今郡县求合二汉、水经,每多舛戾,非如三齐、三楚、三秦诸地之指确明证焉”。又郑珍《巢经巢集》卷一牂牁十六县问答,说到汉以来在西南的政区,“所置州县,随立新名,沿革之迹,邈无影响,唐以后地理之书,皆凭虚揣拟,绝无确见,递相仿据,愈失本原矣!”他二人曾致力于考究西南古地名,此乃备尝甘苦之言。余所见地志考史之作,无虑数十百家,其于西南古地名,虽不乏有精审之论,而大都未能通畅,且或潦草塞责,或存心附会,以至同一地名之位置,众说纷纭,有相距数百里至千余里,令人迷惑,无助于了解历史的具体情况。所以考究西南古地名,由于资料少,变动大,要求确解是有困难的,但解释古地名,不局限于地名资料,而紧密与历史活动结合,则不至无措手,亦不至茫然不可解说也。

瑜谓历史上的地名,是历史活动的空间符号,离开历史,则地名没有意义,不以历史活动来考释地名,则未能准确,因为每一地名的出现、改变,以及消失,都有一定的历史条件紧紧结合历史实际,才能把地名讲清楚,也才有用。

结合历史实际,首先是结合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实际。地名是人们在长时期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中产生出来的,它反映着劳动人民开发这地区的功绩,记录着这地区社会结构的改变过程,它是劳动人民创造历史的见证物。因此,解释地名的任务,不仅说明空间位置,更重要的是阐明在这空间各时期的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虽不必把历史活动全部提出来,而各时期的开发自然以及社会结构,是要弄清楚的。

并且,研究西南地区的问题,必须把它提到全国范围之内来考虑,因为自古以来,这个地区是伟大祖国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其政区设置的地名,以及几次大的改变,都是与全国整体形势息息相关的,如果离开全国形势,孤立的谈论这个地区的问题,必然谈不清楚,也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

前人考释地名,脱离地理和历史实际,更重要的是陷于主观唯心论,任意造说,诚如郑珍所说,“凭虚揣拟,绝无确见”,并不能解决问题。当然有些具体问题,因限于资料,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但从其全体来说,不能委之不可知论,而要真正解决问题,用旧的考据学方法,只从表面现象来处理是不行的,必须掌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武器,才能揭发历史真象,抓住历史本质。从每一时期,每一地区的经济生产和社会结构的具体情况来阐明历史活动,因而揭示地名有关的问题,是可以讲得清楚的。用正确的观点、立场和方法来处理问题,就不至无能为力,这是根本的问题。

在较长的时间,瑜考究古地名,沿着旧的治学途径,用旧的考据学方法,而这是形式主义的,不是辩证的,为要把工作搞好,写稿一改再改,尽力而为,但总是不得要领。从工作实践中,我逐渐认识到:只是把表面现象播弄去,抓不着本质,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近年来,深入学习,检查工作之所以没有搞好的原因,是由于没有认真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问题,处理问题,而症结所在,则是个人的世界观问题。因此,必须努力改造世界观,提高政治认识,在工作实践中不断破旧立新。更要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东泽思想,才能明确方向,掌握武器,从历史本质来说明问题,不至傍徨于表面现象,从而作出科学论断,在具体工作中有所贡献。

这门历史地理之学,是历史科学的一个方面,完成任务才有助于历史研究,所以不能限于考究空间,而要紧密结合整个历史活动才有用处。近几年的工作,在这方面努力,但政治认识还很低,历史知识也很差,感到有心无力,许多问题还摸索不清,做不出结论。现在编成之稿,粗疏芜杂,尤其是撰稿时间较长,先后见解有不同,义例有不一,文体也不一致,重复觝捂之弊逐处有之,可能许多重要问题还没有接触到,有待于来一次统盘整理,深入研讨,但感到力不能逮,即全书八十万言,点校一过也有困难了,所以编缀草创之稿,告一段落,多年辛勤劳动不至枉费,作为今后提高基础,不至无益。略述工作和认识过程以告读者,且有期待也。

略例

一、范围

本书所说西南的范围,即现在云南全省及国界外一些地方,又四川省大渡河以南、贵州省贵阳以西地区,这是自汉至元代成为一个政治区域,——两汉为西南夷,魏晋为南中,南朝为宁州,唐为安抚司,沿至元代为云南行省。——虽各时期疆界有出入,而大体相同,到明代成立贵州省,又把金沙江以北划归四川省,故明、清限于云南一省。而云南省的西南边境,自明季西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不断伸展,以至清季缅甸、老挝、越南沦为英、法帝国殖民地,且强占我国边土,改变了自古以来的边界线,有些地方今在国界之外。为阐明历史事实,在今国界外一些地方,也应考说各时期的沿革事迹。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我国接壤的缅甸、越南、老挝诸国获得独立,我国政府与各友好邻邦已经确定其云南的边界线,这是要共同遵守不渝的,所以把这些资料,另编入云南与邻近诸国的关系一书中,此当特别声明者。

西南地区为统一的多民族的伟大祖国组成部份,自有历史以来,生息在这地区的各族人民,在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中,同呼吸,共命运,与全国各族人民交往日益频繁,联系日益紧密,共同缔造了伟大祖国的历史。而在漫长的时期,西南地区之所以成为祖国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并不是由于历代帝王的好勤远略,乃是各族劳动人民紧密联结、共同发展的必然结果。反之,由于历史上没落的封建帝王专凭武力进行民族压迫,以至在这地区出现地方割据政权,但在这样的时期,西南各族人民与内陆的联系并没有改变,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属于中国体系,也没有改变。所以,从历史本质来看,西南是中国整体之内的一部份并没有改变。

但是,历代反动统治者所谓“春秋大义”的“异内外”、“尊王攘夷”、“夷夏大防”、“内王外霸”等极其严重的大民族主义观点,是反动的,是为反动统治服务的。史学者贯彻春秋大义,颠倒了历史,歧视和诬蔑边境各族人民,破坏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所得到的历史纪录,充满这种反动的传统观点。国际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反动民族主义者,也大肆叫嚷,诬蔑我国历史,这些都是荒谬的,要严格批判,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为反动统治服务的文人,以春秋大义为圭臬,对待西南地区历史是极其恶毒的。如班固《汉书序传》里提到作《西南夷列传》时说什么“西南外夷,别种殊域”,把祖国版图之内的西南夷视为外域。这种谬说流传,汉以后传记之书所见不鲜,到明代杨一清《条处云南土夷疏》述说:“云南荒服,前代不入版图,太祖高皇帝命西平侯沐英征服之”,否定很长时期的历史事实。即在近代,如张其昀的《中国人地概论》仍认为:“云贵高原,其开化始于元明以后。”(页三十六)这是不知历史的澜言。也有人只从统治者的活动来看待历史,而加以歪曲,在一九五八年出版的一本书说,“忽必烈灭大理,云南开始成为内域版图。”又说,“南诏大理相继建国于云南,形成五百余年独立发展的历史。”但在这五百余年中,西南地区的历史发展,与内陆紧密联系,并没有脱离了中国整体,虽然在整体之内,亦出现过割据政权,但不能说其是“独立发展”。元初郭松年作《大理行记》说:“云南在唐末五代及宋兴,相与使乘往来,通于中国,其社会文化以及习俗“略本于汉,自今观之,犹有故国之遗风焉。”所以元得云南后,建立行省,所有设施,与内陆各省大体一致,这就是五百余年间所造成的,基础是与内陆基本一致的。南诏大理是西南历史比较突出的时期,其历史实质,并没有脱离祖国整体,这是不容许横加诬蔑的。

也有些人遵循反动的传统观点,不仅把西南各族人民的史事摈弃在中国历史之外,即在中国历史地理中,也把西南地区划出国界之外。封建时期之裴秀、贾耽,以至杨守敬所作不足论,即在一九五六年编印的《中国历史地图》,元代以前各图幅,把西南地区的全部或局部划出国界外,即明清图也不免有这样的情况,都是违反历史实际的。

所谓“春秋大义”形成王朝本位的概念,以王朝政治活动来限制中国疆域,为王朝服务的历史资料,不符合历史事实,是要严格批判的,但反动的传统观点统治着史学领域已两千多年,旧习惯势力的流毒很深,到现在还有浓厚的影响。前几年,史学界讨论中国历史疆域,有人提出:“中国历代王朝统治的范围不同,而历代国土有所变更伸缩”。以王朝的政治活动来确定中国版图的范围,这是遵循反动统治者“只知有王朝,不知有中国”的谬论,也是迎合外国野心家妄图分裂中国,而诬蔑“中国历史上无稳定疆界”的谬论,应严肃批判。考究祖国西南地区历史地理,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二、分篇

本书考释西南地区历史地理,以各时期政区地名的情况,分作六篇,即:(一)上古至汉初;(二)西汉至南朝;(三)北周至唐前期;(四)唐代后期;(五)五代两宋;(六)元明清。其分篇,不是依据政治设置,更不是依据社会发展阶段,而是依据所用政区地名沿袭与改变的情况。每篇可分作段落,惟合而论证,明其沿革者,也有分段落考说而照应先后关系者,凡此,以地名之由现改易,以及见于纪录资料之详略而斟酌之。

在此当提出者,各篇以朝代称号标题,主要用作时间符号,并不表明王朝体系,且每篇或每段的年代,与王朝的限断不尽相符,已说明于各篇各段中。瑜谓王朝史与中国史是紧密联系着的,但王朝史不等于中国史,王朝的兴亡,不等于中国的兴亡,王朝的分合,不等于中国的分合,所以,各王朝的版图,不等于中国的版图。统一体内存在几个政权时期,也不能当作没有内在联系的混合体。具体来说,杨守敬作《历代疆域图》,以王朝的限断和疆域为依据,是表明王朝体系的,而《中国历史图》,则以统一的多民族的整体为依据,是表明中国体系的。为历代王朝服务与为现实中国服务的观点是不同的。以西南地区来说,自古以来为中国历史的一部份,也为中国版图的一部份,这是应当肯定的,不能以各王朝的统治势力所及的范围不同而有所改变。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要求遵重历史事实,即遵重历史的本质。中国历史本质,中国整体之内的各地区,是国内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绝不是各王朝的帝王创造的。各族劳动人民,是历史的主人,而不是帝王主宰历史,不能站在帝王的立场来决定历史的范围,而要以中国各族人民紧密联结的整体为范围,要站在中国体系的立场,不能站在王朝体系的立场。这是对待中国历史最重要的问题。

所得到的历史资料,大都是为王朝统治服务的纪录,对西南地区的事迹横加诬蔑,是要严格批判的。现在考究西南历史,要充分利用这些资料,要严格分析批判这些资料。为了解资料的具体情况,余在书中,说明年代,仍用王朝称号和帝王年号,作为标记时间的符号,并附记公元的年份,以明确时间概念,这是要分清楚的。

三、地名

本书考释地理,阐明历史实际,故各篇先作概说,揭示历史情况,而主要部份为解说地名。所提出的地名有三项:即每一时期的政区地名,居民分布地名及山川名称。关于政区的资料,有全面记载者,有当补正者,有当选择者,有当全面考究而后确定者,亦有零落不得其全者,关于居民分布地名:元代以前,见于纪录者少,尽量收录・,明清则甚多,当择其重要者。明代已作全面考究,而录地名作考说,清代则因不及遍査地方志书,故略说居民分布之大概,而地名考说暂缺,关于山川名称,汉晋时期,有助于考说地名,故详作考释,以后则仅记其位置。明清时期,记录甚多,其名称大都沿用至今,不待考说,故缺略之。

考释每一地名之资料,先为出处,依据各时期的记载,校录原文;次为后来之考证,各说不一,列举之稍作评论,亦有存而不论者,又次为瑜之见解,有从已有之说而加详者,有出新意者。征引资料,多作考究,至于指出位置,有肯定、有假定、有缺疑,提供批评讨论,故不厌其烦,亦当有因限于见闻而徵引不周者。所见汉晋时期的地名,考说者较多,唐、宋时期之考说甚少,尤以大理前后两时期,因所得当时记载极少,只据元明地志之书,所载多片断,不实不备,已作全面考究,提出意见,不免烦复,以供讨论。

地名有重要,有次要;考说意见有大异,有小异。其重要或大异者,当详作讨论,亦有在漫长时期地理演变与社会经济关系较大者,凡此别写专题成篇,当讨论者尚多,以待补作。

以今地名解说古地名,所徵引多明清人之说,其政区地名,有与今设县之名及境界相同者,亦有改变者,兹为对照清人所说地区与今地名,略以明代清初设府区域与今设县名号,列表以供参考。

所有政区地名及居民分布地名,是与社会结构联系着的,是由社会基础产生的,所以每一地名的出现、改变,以及消失,都有着一定的社会条件,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活动在空间的符号,并不是单纯的地理名称。而余所掌握的历史知识不够,尤其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武器非常缺乏,还不能说每一地名的解说都是正确的,望读者补正之。

载《思想战线》1979年第5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