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民:云南地名辨析三则
《地名集刊》1980年第一期刊载的施立卓同志《“大理”的由来》一文认为:大理来源于段思平建立的“大理国”。所谓“大理”,“就是要大大调理各方面的关系,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理’与’治’同义,’大理’即是’大治’的意思”。这一说法颇值得商榷。“大理”名号并非自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始。《新唐书·南诏传》载:“酋龙立,遂僭称皇帝,自号大礼国。”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谓:“大理,南诏国也。……至酋龙而称骠信,改元自称大礼国,今其与中国接,乃称大理国。与唐史礼、理字异,未详所始。”惟《资治通鉴》载:“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酋龙立,国号大礼。”胡三省《注》说:“至今云南国号大理。”即认为“大理”是沿用南诏“大礼”的名号,“理”“礼”同音异写。
唐代洱海地区有城名叫“大厘”。樊绰《云南志》说:“大厘城,南去阳苴咩城四十里,北去龙口城二十五里”。龙口城为今上关,阳苴咩城为今大理县城,大厘则为今大理喜洲。方国瑜先生《中国历代疆域图西南地区考释》(第一册)考说,“疑大礼之名与大厘有关”。因厘与礼、理同音,疑大礼即来源于大厘。又《南诏德化碑》说:“大利流波濯锦”。此“大利”是地名。据樊绰《云南志》卷七载,南诏的丝织业颇兴盛发达,养蚕抽丝织锦遍于西洱河地区,而以“大利”最佳。此“大利”或许就是“大厘”;“利”“厘”同音异写。樊绰《云南志》说:咩罗皮“与蒙归义同伐大厘城。哇罗皮乃归义之甥也,弱而无谋,归义袭其城夺之”。又说:“咩罗皮多在大厘城”。知在皮逻阁以前已有大厘城。施立卓说大理一名始于后晋天福二年,则比历史记载晚了二百多年。
由上可见,大理,或写做大厘、大利、大礼等,知“理”为少数民族语言的译音,用汉字记录下来写为“理”、“利”、“厘”、“礼”等同音字,故不能用汉语的意思去强作解说,把大理解释为大治,是望文生训,难以令人信服。
唐初大厘城即今大理县喜洲。樊绰《云南志》说:“大厘谓之史赕”。“史”字变音即为“喜”字。故喜洲之名源远流长。向达《唐代记载南诏诸书考略》说:“大厘亦曰史赕,当与史万岁有关也。”这是以“史”字牵强为说,要作解人,并没有根据。樊绰《云南记》卷八记南诏方言说:
“鹿谓之识”。又卷七说:“旁西洱河诸山皆有鹿”。可能“史赕”即为“识赕”。“史”“识”同音异写。南诏方言赕为川,亦即平坝。则史赕的汉语意思是“鹿川”或鹿的平坝。而大厘的厘字又为鹿字音而稍讹,则大厘的名称当与洱海诸山遍布鹿群,或大理一带养鹿有关。此略备一说,就教于专家和读者。
有说洱海像耳朵,以形得名,因称洱海。或谓洱河者是古代摩些族地名,意为多鱼之河耳。究竟洱海的名称是怎么来的呢?为准确地回答这一问题,我们还是从洱海的历史说起。
洱海在汉代称为叶榆泽。《汉书·地理志》“叶榆县条”说:“叶榆泽在东”。《续汉书·郡国志》叶榆县刘昭注引《地道记》说:“有泽在县东”。叶榆县即今大理县,所说县东的大泽即洱海。《续汉书·郡国志》说:“叶榆有河。”《水经注》卷三十七说:“益州叶榆河,出其县北界。”《华阳国志·南中志》亦有此说。知叶榆泽又叫做叶榆河。《后汉书·西南夷传》说:“地陷为污泽,因名为邛池,南人以为邛河。”知当时云南人把“泽”又叫做“河”,“泽”“河”无分别。《汉书·地理志》“滇池县条”说:“滇池泽在西北。”而《后汉书·西南夷传》说:“此郡有池,谓之滇池河”。滇池泽称为滇池河,与叶榆泽称为叶榆河正相同。
叶榆又称为昆明。《史记·司马相如传》提到西南夷时说:“邛、律、叶榆”。同书《太史公自序》则说:“邛、筰、昆明”。知叶榆就是昆明。《史记·西南夷列传》说西南夷有滇、夜郎、昆明等,《南中志》则说有滇、夜郎、叶榆等。《史记》有昆明而无叶榆,《南中志》有叶榆而无昆明,即昆明、叶榆通用。而且古代无喉牙音,叶榆与昆明的发音相近。所以,叶榆河又称为昆明河,或昆明川、昆明池。
洱海之所以称为叶榆河或昆明河是因为汉代这里的居民主要是“昆明蛮”,而“昆明蛮”又称为“叶榆蛮”。《史记·西南夷列传》说:“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巂、昆明。”昆明即昆明部族,汉代居住于今洱海周围的广大地区。
汉武帝为打通“蜀身毒道”,即从今四川(蜀)经过云南缅甸到印度(身毒)的道路,曾派使臣到云南探路,但求道的使者被昆明部族所遮拦阻隔。为了攻打阻拦道路的昆明部族,曾在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在长安“穿昆明池”,训练水师,这就是“汉习楼船”的典故。
《新唐书·南蛮传》说:“昆明一曰:昆弥”。《唐会要》说:“昆弥国者,一曰:昆明。”《华阳国志·蜀志》说:“南中曰:昆明”。《水经注》三十六卷《若水注》说:“南中曰:昆弥”。知“明”字也写做“弥”字,为同音异写。《旧唐书·南诏传》说:“皮罗阁破洱河蛮,以功策授云南王。”《新唐书·南诏传》作“以破瀰蛮功……册为云南王。”知“洱”字又写做“瀰”字。元《混一方舆胜览》作“西洱河”。杨慎《云南山川志》则说:“瀰海又名西洱河。”知“弥”字又写做“瀰”字,或写做“弭”字,再省写做“洱”字,为同音异写。《通典》说“西洱河一名昆瀰川”,知“洱”字从“瀰”字演变而来。
洱海水源在洱源,叫做弥苴河。万历《云南通志》卷一作:“弥苴怯江”,疑当作“弥怯苴江”。樊绰《云南志》卷八《蛮夷风俗》说:“带,谓之怯苴”。知弥怯苴江以形似洱海的带子而得名,意即洱海之带子,至今未改。此可补证洱海即昆弥池(昆明池)。
洱海以西有一高山,今天的名字叫定西岭。这个名字是明代才有的,古代叫昆弥山或弥山。《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一十二“赵州定西岭”下注说:“在州南四十里,本名昆弥山。明初,平西侯沐英过此,更今名。”知此山也以昆明族类而得名。
洱海之滨的城镇汉代叫叶榆县,而昆明蛮也叫叶榆蛮,故叶榆县之得名也是因叶榆蛮即昆明蛮而得名。洱海在汉至唐是昆明部族活动的中心地区,这里的山称为昆弥山,城称为叶榆(即昆明)县,水也称为昆明池。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洱海既不是以形似耳而得名,也不是“多鱼之河”,而是因古代的昆明(叶榆)蛮而得名。
在云南地名中,许多是以族类名称演变而来的。这是云南自古为多民族之地所决定的。我们考究云南地名由来一定不要忘记这一特点,切忌望文生训。
《元史·地理志》载:“腾冲府。在永昌之西,即越赕地,唐置羁縻郡,蒙氏九世孙异牟寻取越赕贱,逐诸蛮有其地,为软化府,其后白蛮徙居之,改腾冲府。元宪宗三年(公元1253年)府酋高救内附,至元十一年(公元1274年)改藤越州,又立藤越县,十四年改腾冲府。”按:南诏取越赕地在异牟寻之前,且异牟寻为“九世孙蒙氏”亦误。樊绰《云南志》有“藤充”的地名,无设软化府之说。故《元史·地理志》所谓“蒙氏”设软化府,应在宋代大理前期。腾冲地名始于宋代大理段氏时期,但在唐代南诏蒙氏时已有藤充、腾越的地名。《玉溪编事》载南诏骠信诗,有“极目见藤越”。原注说:“藤越,邻国之名也。”此藤越,樊绰《云南志》又称为“藤充”,当即是后来的“腾越”。腾越在西汉时则写做“滇越”。《史记·大宛列传》说:“闻其(昆明部落)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乾隆《腾越州志》卷一《建置沿革考》说:“其称乘象国,则今所辖各土司犹能驯象,故知腾越即古滇越也。”又说:“腾越在西汉时为张骞所称之滇越,在东汉时,为’范史’所传之哀牢”。其说可取。滇越在昆明西可千余里,今腾冲距淇海约四百余公里,距离大体相符。又,“藤”,《广韵》徒登切,“滇”,《广韵》徒年切,并读定母,声部相同,韵读“藤”“滇”并阳声旁转可通,则滇越、藤越为同音异写。
又《史记·西南夷传》说:“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名曰巂、昆明。”知同师在巂、昆明区域的最西。“同”,《广韵》徒红切,与“滇”双声;师与越古读有阴声入声之别,但主要元音读i,略相近,疑同师或即滇越的异译。
综上所述,知腾冲在西汉称同师、滇越,东汉置哀牢县,唐南诏为越赕地,又称藤越或藤充。大理前期设软化府,大理后期改腾冲府。至元十一年(公元1274年)改藤越州,又立藤越县,十四年改腾冲府,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九月置腾冲守御千户所,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三月升为腾冲军民指挥使司,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十月复置腾越州,十年罢司为腾越卫,清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年)改为腾越直隶厅。
藤越和藤充之名,在唐代南诏时期已见于记录。《春城晚报》1981年1月27日刊载的《藤蔑与腾冲》一文认为到元代至正十一年才有腾越州名称,把年代推迟了五百年,当误。
藤越(腾越)与滇越、同师为同音异字,知原为少数民族语言,用汉字记其译音,写为藤越、腾越、滇越、同师。不能用汉字意思强作解说,腾冲地名与藤蔑毫无关系。
滇越原为少数民族的部落名称,其后又用作地名,译写不同而演变为腾(藤)越、腾(藤)充。
原载《地名集刊》1981年第3期。节录自《林超民文集》第四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2~316页。
林超民,云南大学教授,云南文史研究馆馆员 ;1985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先后任云南大学历史系副系主任、系主任、西南古籍研究所所长、东亚影视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副校长、巡视员;1991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2年被评为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3年获国务院专家津贴,1998年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2011年获红云教育功勋奖,2014年获云南省政府2013年度云南诤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