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第三颗“铜豌豆”
人所共知,古今中国有两颗“铜豌豆”,其一是关汉卿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自喻:“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其二是在一场没有寿星的祝寿会上,寿星马寅初被郭沫若赞为“蒸不烂,煮不熟,摧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
那么还有第三颗吗?他又是谁呢?有,就是吴冠中!谁说的?我——一个小人物。
大海不可斗量,“铜豌豆”又怎能称量!早有写一篇吴冠中的想法,但当真要敲键盘时就“五马立踟蹰”,知难而却步。在我相知相识的诸多名人中,吴冠中是我觉得最难评说的人之一。
人们常说鲁迅很难写,不过鲁迅离我太远,不需要我去写和评,尽管他是我引以自豪的伟大老乡。而吴冠中则不然,他离我很近,我与他有过十余年的联系来往。我们曾同堂而坐,也曾一路同行,我还几次跨进他家门槛,更何况——说起来有点“荒唐”,我一度经吴冠中授权,做过其绘画工艺品的“代理商”。
但是还是那句充满犹豫和顾虑的话:难写的吴冠中!因为吴冠中身为画坛中的巅峰,而我只是山下的尘土,仰望高山,何以解读。因为读过吴冠中精彩而传奇的人生,除了敬佩,更怀敬畏之心。因为吴冠中总是以第三只眼看大千世界,批判的种子从来就埋在他的心田,对这位现代“士大夫”,只能折服,难以评说。
尽管如此,还是绕不开一段旧日记忆,躲不了的吴冠中!
厚积薄发,异军突起。天马行空,独立寒秋。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冉冉升空,而且光芒四射。这颗明星在地上诞生之日,就被他父亲命名为吴冠中。
在每年都飘落千万幅画作的茫茫雪地上,吴冠中这团雪球愈滚愈大,愈滚愈远。这位一往无前的画界新领军人物,给中国现代绘画事业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这位从江南农村走出的贫寒子弟,曾经幸运地成为林风眠的弟子。凭借自己的苦心孤诣、对绘画艺术坚定不移的追求,勤奋地创作和求索,终于成为中国美术界最后一位学贯中西的泰斗级艺术家。
不随世俗,敢于直言,那种几近逆潮流的叛逆精神,恰恰又是艺术家吴冠中最显著的特点。敢于把“画坛盟主”徐悲鸿讥讽为“他可以称为画匠、画师、画圣,但是他是'美盲’”的吴冠中,既然口出“狂言”,自然胸有丘壑。当1950年吴冠中怀着满腔热血归国后,受徐悲鸿之聘在画家的最高殿堂中央美院任教,不久却被边缘化,后来更被“赶”出学校,不得不改换门庭到清华大学建筑系任副教授。尽管有时代的背景,但自然也掺杂有个人情感的好恶。
因为吴冠中在业界不断发出震聋发聩的呼声,被誉为美术界的鲁迅。而他也真的从内心深深崇拜鲁迅,他说:“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他甚至认为“齐白石是大画家,但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齐白石少几个对于这个社会关系不是很大。”
爱屋及乌,鲁迅的名篇《故乡》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吴冠中不断向绍兴跑。不仅去祭奠鲁迅魂,也要从绍兴的小桥流水步入自己的造型世界。
吴冠中对绍兴情有独钟,个中的原因是否还有一点绍兴人董希文的因素呢?作为中央美院三大流派之一的掌舵人,董希文独树一帜的“油画中国化”美学观点,及其不畏惧来自权威压力和明枪暗箭的胆剑精神,使他成为深受吴冠中钦佩的大师。他说:“西藏平叛后,为了反映平叛后西藏的和平美好,美协组织画家入藏写生,首选是董希文,董希文不忘旧谊,推荐我同行,我甚喜,如得彩票。”
带着画具走遍了绍兴的老街旧巷,吴冠中流连于粉墙黛瓦的老台门前。他站在隔河两街间架设的古桥,行在青石板铺砌的河沿,尽情地挥洒灵感,抒发情怀,创作了《绍兴居》、《鲁迅故乡》、《绍兴小景》等一系列江南水乡的诗意风情画。
出版生涯为我提供的另一个机缘,是与艺术家的相识和往来。说起来我与吴冠中神交已久,经我批准,1993年11月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了《吴冠中散文选》。在尽闻吴冠中画美而鲜知其文佳的当时,这本图文并茂的文集,率先将吴冠中直面人生、清秀隽永、文笔简练的作品推给读者,让人们耳目一新。不过这种“神交”只是“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单相思,尽管吴冠中托人赠我一本大16开厚重的个人画册(已经捐赠给图书馆,竟连书名也没留下),但他这尊灵隐寺的如来佛却并不认识我这个小庙中的土地神。
当我退休之年参与策划和筹资油画巨制《二十世纪中国油画》时,吴冠中不仅是这套书的名誉主编,而且对此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关注。在策划、筹备这套书的几年中,我与吴冠中一来二往,逐渐走近了这位画坛大师。
我与吴冠中同堂而坐是在画册问世后,文化部艺术司、中国油画学会和北京出版社联合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隆重的出版庆典和首发式,我也在应邀之列。在大会发言中,唯有了解画册从创意到出版全过程的吴冠中和主编闻立鹏,分别对我在筹备筹资工作中做出的努力,特别点名表示赞许和感谢,而且将我和北京出版社总编辑陶信成列入吴冠中等十二人的顾问班子中。
随之遂有了我与吴冠中、朱碧琴伉俪一路同行的机会。
2000年4月,绍兴举行公祭大禹陵活动,绍兴市文化旅游公司总经理沈光平致电于我,请我代为邀请一两位名人参加。于是我脑中闪出两个人影:一是有口皆碑的人民日报社老社长秦川,二是鼎鼎大名的画家吴冠中。当听说我陪他们去绍兴时,吴冠中毫不犹豫地当即答应,他说:“其他地方我可以不去,绍兴却非去不可!”绍兴是他的避风福地和第二故乡。
按约定时间我们在首都机场候机厅集合后,我带着貌不惊人的两老办理登记手续时,这对看似老农民的旅客并未惹人注目,或许还以为是农村前来探亲的我父母亲。但当我们在头等舱贵宾厅休息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空中小姐,纷纷前来要吴冠中签名,急得我左拦右挡,总算保护唐僧逃过了女儿国。
航班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沈光平的面包车接着我和吴冠中夫妇直奔绍兴。刚进城区,吴冠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看着街道景观,随之又是按其性格直言不讳地指点江山,叹了一口气说:“绍兴全变了!要是绍兴还能保留原貌,它就成为一个令世人瞩目的放大的周庄了!”无意中的一声感叹,引起了沈光平的警觉。邀请吴冠中的原意是让他或画或文为之唱几首赞歌,没想到大画家竟是个恋旧怀古的民国遗老。后来听说经过几番解释后,吴冠中在《文汇报》上连发三篇散文,比较中性地描述了绍兴之行,也总算让我松了口气,否则作为牵线人的我也难免其咎。
得以允许数进方庄那套吴家陋室,是吴冠中对我的信任,当然也是我的幸运。
记忆中的因“公”对吴冠中拜访至少有四次:一次是寻求与他合作,希望用他的原作照片制作亚克力桌上摆设品,另一次是我代表绍兴市邀请并陪同他及夫人赴绍兴参加祭禹大典,再一次是为台湾华艺数位艺术股份有限公司邀请他作为签约画家,还有一次是请他担任北京市浙江大学校友会顾问。
亚克力画面下有灯光照射的摆设,是当时出现于台港市场的新颖工艺品,十分有利于普及和宣传优秀画作。国内尚无同类产品,我的香港好友曾守雄买下了制造专利,希望在大陆开拓市场。经我向吴冠中及董希文女儿董一沙展示样品和解释后,二人都同意合作并授权于我,允许画作以吴冠中、董希文的名义制作,并在大陆市场推广。
做了几件样品,得到了吴冠中的认可,于是我就兴冲冲地做起了他的“代理商”。由于在香港制作成本太高,难以在贫穷的国人中推广普及,于是决定在沪杭苏寻求制造厂商。利薄量少难以找到厂家,而更头疼的则是国内竟没有一家制造亚克力的工厂,重重困难使我这个“代理商”不得不向吴冠中致歉告退。
两次对吴冠中登门拜访纯属私事,而且实在是出于无法推脱。一次是两位台商在香港花了四百万港币购买了两幅吴冠中原作,恳切希望大师亲自鉴定一下,请我帮忙引进。要求令我勉为其难,但在来人登门求我的情况下,我还是为难地给吴冠中打了电话,没想到他竟痛快地答应了。吴冠中在仔细看了两幅画后,直截了当地说:“假画,赝品!你们看他画的树木枝干是弯曲的,而我的画中枝干从来是笔直挺拔!”犹不甘心的来人又从包里取出两本发黄的旧艺术杂志,里面分别刊登有对两幅画的评论文章。吴冠中接过一看就说:“画是假的,杂志也是假的!”这倒使我这个老版人奇怪了,不禁发问:“杂志怎么能作假?”吴冠中笑着说:“现代科技能做出假画,还不能做出假杂志?”
再一次是台湾朋友江英村托我向吴冠中求购一幅画。不向名人开口索要或求购书画,是我为人处世的信条,但碍于曾资助我出版《二十世纪中国油画》的朋友面子,我还是向大师开了口。没想到吴冠中一口答应了,不过声明在先:“老谢,我是不对外卖画的,但可以送你一幅画,至于你怎么处理我就不管了。”吴冠中的弦外之音其实是苏东坡点化琴操,然而愚钝的我竟然没有领悟出其中含义。
随后事务缠身的大企业家江英村再没有给我回音,而我觉得并非自己向吴冠中索取,也就不了了之。两年之后,江英村突然来电提起此事,我硬着头皮向吴冠中重提要求,正陷于油画《我的一张大字报》官司案的吴冠中回答说:“很抱歉,我已忘了这件事,而且为打官司,我两年都没有提笔了!”事实的确如此,但后来使我感到后悔不迭的是,我当初“拒收”大师赠画是否会引起他的误会——还以为我眼高看不上他的画呢?
还有一次求助于吴冠中,是上海知名画家、我的高中老同学张桂铭来到我家,托我请吴冠中给他的画册题写书名。对于在绘画艺术上颇有造诣的老朋友特来北京求助,我立即打通了吴冠中的电话,并向他提出请求。本来打算与张桂铭同去吴冠中家,当场请他挥毫书写,但因他并未主动提出邀请,我对老同学说,就只能先打个招呼吧。后来张桂铭赠我一本个人画册,“张桂铭画集”的五个大字赫然在目,下面的四个字就是特有的熟悉签字“吴冠中题”。
孔夫子交友总是“书”,吴冠中曾先后赠我三本画册和两本散文,何其宝贵。而其中一本赠书,更是吴冠中不送泛泛之交的珍品——《夕照看裸体》。吴冠中所有的人体作品,在文革中统统成为妖孽而一火焚之,他痛心地说:苟全性命于乱世,谈不上艺术了。九十年代,吴冠中感叹那东流而去的半世情缘,下决心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室,雇模特儿重画了人体画,并坚持画了一个月。这本画册也是历尽磨难后浴火重生的珍品。
2010年6月25日吴冠中与世长逝。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摧不爆的响当当的“铜豌豆”再也找不着了,“功德无量吴冠中,人品画品谁能敌”的大师已不复存在。
然而吴冠中留下的形象、印象和影响,无论是艺、德还是言行,都是永恒的、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