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炙輠录卷上

校点说明

  《北窗炙輠录》一卷,宋施德操撰。施德操,字彦执,学者称持正先生,盐官(今浙江海宁)人。为学主孟子而拒杨、墨,力行好学,远近向慕。除本书外,另著有《孟子发题》等。

  "炙輠"二字出《史记·荀卿列传》:"谈天衍,雕龙奭,炙輠过髡。"輠是车辆上盛润滑油的器具,炙輠是说輠虽经烤炙,犹有余膏,比喻辩士淳于髡善于议论,智慧无穷。本书记作者与宾客的谈论之语,内容多为当时士人及前辈的言行和杂事杂说,具有一定史料价值,亦可考见当时社会风俗。

  本书现存版本,有《四库全书》本、《奇晋斋丛书》本、《读画斋丛书》本等,今以《四库全书》本为底本,校以其他诸本标点。凡底本脱、衍、误、倒者,皆据他本径改,不出校记。

提要

  《北窗炙輠录》一卷,宋施德操撰。德操有《孟子发题》,已著录。是书炙輠之名,盖取义淳于髡事。然所记多当时前辈盛德可为士大夫观法者,实不以滑稽嘲弄为主,未审何以命此名也。德操与张九成友善,故《孟子发题》附刻於《横浦集》末。其学问则九成纯耽禅悦。德操多称道二程,虽间一及苏氏,而不甚郑重。其第一条即言王氏新法由於激成,以阐明程子之意,则宗洛而不宗蜀,其微意固可概见。惟林灵素妖妄蛊惑,实方士中桀黠之雄,而德操称其有活人之心,未免好为异论。又解孟子万物皆备一条,尤近荀卿性恶之旨。其横浦之学偶相渐染,故立是异说欤?瑕瑜不掩,分别观之可也。德操病废终身,行事无所表见,《志乘》至不载其姓名,其书明以来传本亦稀。朱彝尊始得是本於海盐,乃稍稍传抄流播。残编蠹蚀,几佚幸存,亦可云希覯之秘笈矣。

《北窗炙輠录》卷上


新法之变,议者纷然。伯淳见介甫,介甫闻伯淳至,盛怒以待之。伯淳既见,和气蔼然见眉宇间,即笑谓介甫曰:'今日诸公所争,皆非私,实天下事。求相公少霁威色,且容大家商量。管子云:'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也。'管子犹知尔,况乃相公高明乎!何苦作逆人事。'介甫为伯淳所薰,不觉心醉,即谓伯淳曰:'业已如此,奈何?'伯淳曰:'尚可改也。'介甫遂有改法之意,许明日见上白之。及明日见上,有张天骥者,实横渠弟也,自处士征为谏官,遂于上前面折荆公之短,荆公不胜其忿,遂不肯改。故伊川尝谓诸公曰:'新法之弊,吾辈当中分其罪。便当时尽如伯淳,何至此哉!以诸公不能相下,遂激怒而成尔。'

  范尧夫罢相,与伊川相见,责尧夫曰:'曩者,某事相公合言,何为不言?'尧夫谢罪。又曰:'某事相公亦合言,何为又不言?'尧夫又谢罪。如此连责数事,尧夫皆谢罪。及他日,伊川偶见尧夫札子一箧,凡伊川责尧夫所言,皆已先言之矣,但不与伊川辨一词,惟谢罪耳,此前辈之度量不可及也。

  韩魏公与范文正公议西事不合,文正径拂衣起去,魏公自后把住其手云:'希文事便不容商量。'魏公和气满面,文正意亦解。只此一把手间消融几同异。魏公所以能当大事者,正以此也。

  欧公语《易》,以为《文言》、《大系》皆非孔子所作,乃当时《易》师为之耳。魏公心知其非,然未尝与辩,但对欧公终身不言《易》。

  孙威敏不肯读温成皇后策文,仁宗再三令授之,威敏不受。仁宗曰:'卿既不读,何不掷去?'威敏曰:'掷则不敢掷,读亦不敢读。'立朝之节若此。

  吕吉甫既叛介甫,介甫再用,遂令人廉其事,乃得吉甫托秀水通判张君济置田一事。君济置田时,吉甫有舅郑,不知其名,谓之郑三舅,往来君济间。介甫乃发其事,即拘君济、郑皆下狱,郑遂死狱中。已而,奉敕张君济决配某州。临刑日,士大夫莫不哀伤之。决讫,有内臣出白纸一大幅,辄印其脊血而去。人大惊,问之,答曰:'欲呈相公也。'呜呼!介甫酷烈,乃至如此乎!

  姚进道在学士日,每夜必市两蒸饼,未尝食,明日辄以饲斋仆,同舍皆怪之。子韶问曰:'公所市蒸饼不食,徒以饲仆,何耶?'进道曰:'固也。某来时,老母戒某云:学中夜间饥则无所食,宜以蒸饼为备。某虽未尝饥,然不敢违老母之戒也。'市之如初。进道名【阙。】,华亭人。

  进道尝渡扬子江,遭大风浪,舟人皆号呼,进道乃徐顾一亲【阙。】徐德立,遽以名呼之曰:'周公保取吾【阙。】来,德立强忍为取之曰:姚【阙。】生不为不义事。江神倘有知乎,使吾言不虚,风浪即止;不尔者,请就溺死。'俄而风霁。

  禹锡高祖,谓之陶四翁,开染肆。尝有紫草来,四翁乃出四百万钱市之。数日,有驵者至,视之曰:'此伪草也。'四翁曰:'何如?'驵者曰:'此蒸坏草也,泽皆尽矣。今色外【阙。】实伪物也,不可用。'四翁试之,信然。驵者曰:'毋忧,某当为翁遍诸小染家分之。'四翁曰;'诺。'明日,驵者至,翁尽取四百万钱草,对其人一爇而尽,曰:'宁我误,岂可误他人耶!'时陶氏资尚薄,其后富盛,累世子孙登第者亦数人,而禹锡其一也。禹锡名与谐,钱塘人。

  子韶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以为外物岂可必,而圣人之言乃如此,盖圣人之气不与兵气合,故知必不死于桓魋,此天下高论,古人所未到也。予亦以谓古人文字皆圣贤之气所发,虽一诗一文,亦天地之秀气。今人懒于文字者,盖其气不与圣贤之气及天地之秀气合,故不得不懒也。

  龟山为余杭宰,郑季常本路提学。季常特迁,路见龟山,执礼甚恭,龟山辞让,久之,察其意,果出于至诚。即问之曰:'提学治《诗》否?'曰:'然。'龟山曰:'提学治《诗》虽声满四海,然只恐未曾治。'季常曰:'何以教之?'龟山曰:'孔子云: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今诵《诗》三百篇,倘授之以政,果能达欤?使于四方,果能专对欤?倘能了此事则可,不然,是原不曾治《诗》也。'季常不能对。

  子韶既魁天下,已身为禁从,使归教学。圣锡既魁天下,乃不远千里始来从子韶学,此皆天下奇特事。又,子才妻圣锡,乃以书充奁具,此亦异事也。

  赵清献初入京赴试,每经场务,同行者皆欲隐税过,独清献不可。以谓为士人已欺官,况他日在仕路乎?竟税之。

  赵元镇丞相未第时,尝投牒索逋二百缗,其县令曰:'秀才不亲至,乃令仆来耶?'因判其牒曰:某人同赵秀才出头理对。元镇视其牒曰:'必欲赵秀才出头乎?奉赠三百千。'遂置其牒。

  天经曰:介甫既封荆公,后遂进封舒王,合之为荆舒。故东坡诗曰:'末暇辟杨墨,且复惩荆舒。'此皆门人不学之过。

  胡安定自草泽召,有司令习仪,安定不可。有司问之,曰:'某事父则知事君之义,在乡里则知朝廷之仪,安用习为?'当时谓其倔强。及他日,人皆属目视之,而安定拜舞之容、登降之节,蔼然如素官于朝者,众乃大服。

  陈伯脩作《五代史序》,东坡曰:'如锦宫人裹孝幞头,嗟乎,伯脩不思也。昔太冲《三都赋》就,人未知重也,乃往见玄晏。玄晏为作序,增价百倍。古之人所以为人序者,本以其人轻而我之道已信于天下,故假吾笔墨为之增重耳。今欧公在天下如泰山北斗,伯脩自揣何如,反更作其序?何不识轻重也。'沈元用人或以前辈诗文字求其题跋者,元用未曾敢下笔。此最识体。【元用名晦。】

  正夫曰:'明皇本无意治天下,何以言之?颜真卿如何名德,及禄山反,真卿独全平原,乃始曰:朕不知有此人。又,异时欲相张嘉贞,乃不记其名姓,不知逐日用心在甚处?'

  正夫曰:'人有话,当与通晓者言之。与不通晓者言,徒尔费力,于彼此无益,反复之余,只令人闷耳。陆宣公之于德宗,横说直说,口说笔说,不知说了多少话,德宗卒不晓,其后,宣公竟不免忠州之行。至于汉高祖,踏着脚便会。'

  荆公论扬子云投阁事,此史臣之妄耳。岂有扬子云而投阁者?又,《剧秦美新》,亦后人诬子云耳。子云岂肯作此文?他日见东坡,遂论及此。东坡云:'某亦疑一事。'荆公曰:'疑何事?'东坡曰:'西汉果有扬子云否?'闻者皆大笑。

  仁宗尝郊,时潞公作宰相,百官已就位。上忽暴中风,左右大惊扰。潞公急止之曰:'毋哗!'因诫左右曰:'事不得闻幄外。'乃扶上就汤药,遂称攝行事。至礼毕,百官无知者。当时但是乐减一奏,识者疑之,及出、人始知之。皆大惊,且服潞公之能当大事也。

  范文正公云:'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天下名言也。

  张道望,吾乡长者人也,尝作秀州司户。遇大早,本府所以望山川、祷佛祠、祀土龙、坐蜥蜴、纵狱、徙市,所谓致雨之术,无不试,卒不雨。后欲乞水于海盐县神山之龙池,众白太守,以为张司户为人忠厚诚悫,使为之祷,宜有所感动,遂遣之。及望道乞水回,至中道,果大雨,村人皆罗拜雨中。自后州境有水旱,使望道祈之,往往辄应。当时号为感应司户。

  蔡元长苦大肠秘固,医不能通,盖元长不肯服大黄等药故也。时史载之未知名,往谒之,阍者龃龉,久之,乃得见。已诊脉,史欲示奇曰:'请求二十钱。'元长曰:'何为?'曰:'欲市紫苑耳。'史遂市紫苑二十文,末和之以进。须臾遂通。元长大惊,问其说,曰:'大肠,肺之传送,今之秘,无他,以肺气浊耳。紫苑清肺气,此所以通也。'此古今所未闻,不知用何汤下耳。

  钱塘有人小肠秘,百方通之不效。有一道士钱宗元视之,反下缩小便药,俄而遂通。人皆怪之,以问宗元,曰:'以其秘,故医者聚通之,聚通之,则小便大至,水道愈溢,而小便愈不得通矣。今吾缩之,使小便稍宽,此所以得流也。'此一事殊为特见。

  黄师文云:'男子服建中汤,女子服四物汤,往往十七八得,但时为之损益耳。'有男子病小腹一大痈,其诸弟侮之曰:'今日用建中汤否?'师文曰:'服建中汤。'俄而痈溃。盖小便腹痈,为虚,其热毒乘虚而入,建中汤既补虚,而黄芪且溃脓也。子才有婢子,得面热病,每一面热,至赤,且痒绝闷绝,问师文,师文曰:'经候来时,尝为火所逼也。'问之,曰:'无之。'已而,思之曰:'昨者经候来,适为孺人粘衣裳,伛偻曝日中,其昏如裂火炙,以孺人趣其物,不敢已,由是面遂热。'师文曰:'是也。'四物汤加防风,获差。师文用药,大率皆如此。平江有妇人、卧病垂三年,状如痨,医者皆疗治,不差。师文往视之,曰:'此食阴物时遭大惊也。'问之,其妇人方自省曰:曩日方食水团,忽人报其夫堕水,由此一惊,遂荏苒矣。师文以丸子药一帖与之,用鸡粪汤下,须臾,取一痰块下,抉其痰,正包一小团,盖其当时被惊,怏怏在中,而不自觉也。其后妇人遂安。问为何药?师文曰:'吾只去朱二郎家用十文赎青木香丸一帖与之。'曰:'何为用鸡粪汤下?'曰:'以鸡喜食糯也。'此师文谲耳,未必然也。师文父病口疮,师文治之不愈,心讶之,乃察访诸婢,果父尝昼同婢子寝,明日疮作。师文即详其时节,明日,即伺其父所寝时会其父净濯足,以某药帖脚心,差。又妇人舌风丹,每酒贴唇,则风丹重叠而起,痒刺骨,殆不可活。师文令服五积散,约数服,以杯酒试之,如其言饮酒已,丹不作。德昭一婢尝苦风丹,亦似此,闻其说,遂服五积散,亦差。又师文用五积散治产泻,产泻最难治,师文用此,殊效。

  周正夫曰:'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

  正夫曰:'人不可不识主人位,自汉以来,识主人位者惟四人:西汉之张子房,东汉之陈太丘,蜀之诸葛亮,晋之陶渊明是也。子房既识主人位,遂坐其位。子房既去,陈太丘识之,遂坐子房之位。太丘既去,诸葛亮识之,又坐太丘之位。孔明既去,陶渊明识之,遂坐孔明之位。自此以往,则宾主莫辨,而坐席纷然矣。'

  印说颜子不贰过,以为无第二念,亦快。

  钱塘有两处士,其一林和靖,其一徐冲晦。和靖居孤山,冲晦居万松岭,两处士之庐,正夹湖相望。予尝馆于冲晦之孙仞,仞之居,即冲晦之故庐也。有一庵,岧峣于岭之上,东望江,西瞰湖,瞰湖之曲,正与孤山相值,而和靖之室,隐见于烟云杳霭之间。遐想当时之事,使人慨然也。和靖虽庐孤山,后有一室,正在凌云涧之侧,和靖多居此室耳。然冲晦比和靖,则和靖名字尤高,而冲晦以数学显。冲晦数学,当时士大大皆宗之。然忉尝亲与余言曰:'先祖有诚,子孙世世不得离钱塘。'以钱塘永无兵燹。

  陶隐居、孙真人皆以药隐,亦隐之善,未能活国,且复活人,不亦可乎!近林灵素、沈洞玄真有活人心,平生施药,不可以数计。余与洞玄别二十年,闻其别后,医益工巧,视病罕诊脉,止令作咳嗽声,辄知病之所在,不知此何法也?在经有见而知之者,上也,闻而知之者,次也。洞玄之法,非闻而知之者乎?凡有病至,不惟与药,地稍远者,必设酒。其贫者,馆之,日与饮食,如此则亦难继矣。故人之所以馈洞玄者亦厚,临死日,犹有逋三十缗,盖尽费于此也。察洞玄之心,自孙真人以来,一人而已。

  张永德守郑州,其军下有人诣阙告变者,太祖械送其人于永德,使自治之,永德止笞十。智哉,永德!

  东坡性简率,平生衣服饮食皆草草。至杭州时,尝喜至祥符寺琴僧惟贤房闲憩,至则脱巾褫衣,露两股榻上,令一虞候搔,及起,观其岸巾,止用一麻绳约发耳。又,筑新堤时,坡日往视之。一日饥,令具食,食未至,遂于堤上取筑堤人饭器,满贮其陈仓米一器尽之。大抵平生简率,类如此。

  德昭母年近八十,得疾,冬苦寒,夏苦热。八十非帛不暖,则老人之苦寒尚矣。至夏,则又酷畏热。德昭昆仲至冬则为重裍复幕,贮药炙炭,所以致暖之术,无不具。其昆仲遂不复入寝室,皆会卧宿于其母之帐,庶几人气有以温之也。至夏,则二人居帐外,居帐中者交手挥箑,以伺其母之动息,至倦则止。热甚,则帐外二人更之。谓婢妾不足委,皆不用。呜呼,事亲若此,亦可以无愧于古人矣!

  友人史幼明任县尹,余告之曰:'有官君子所最忌二事,在己则赃,在公家则聚敛。他罪恶犹可免,犯此二者,终身不可齿士君子之列。今时或有处身最廉,然掊克百姓,上以媚朝廷,下以谄权贵,辄得美官,虽不入己,其人己莫任焉。暗中伸手,此小偷也。公然聚敛,以期贵显,真劫盗也。'

  章子厚谓温公为贼光,正可对盗跖谓孔子为盗丘也。

  宇文虚中在北作三诗曰:'满腹诗书漫古今,频年流落易伤心。南冠终日囚军府,北雁何时到上林。开口催颓空抱朴,胁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剑今安在?不斩奸邪恨最深。''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梅羊。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无辞可奈何?强食小儿犹解事,学妆娇女最怜他。故衾愧见沾秋雨,裋褐宁忘拆海波。倚杖循环如可待,未愁来日苦无多。'此诗始陷北中时作,所谓'人生一死浑闲事'云云,岂李陵所谓欲一效范蠡、曹沫之事?后虚中仕金为国师,遂得其柄,令南北讲和,大母获归,往往皆其力也。近传明年八月间果欲行范蠡、曹沫事,欲挟渊圣以归,前五日为人告变,虚中觉有警,急发兵直至北主帐下,北主几不能脱,遂为所擒。呜呼,痛哉!实绍兴乙丑也。审如是,始不负太学读书耳。

  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孙次卿曰:'老子此语衍二字,何不言'见可欲,心不乱'?'次卿名邦,杭新城人,家兄门生也,尝为户郎,文有西汉风。

  温公初官凤翔府,年尚少,家人每见其卧斋中,忽蹶起著公服,执手板,坐久之,人莫测其意。范纯甫尝从容问其说,公乃曰:'吾念天下安危事,不敢不敬。'范蜀公言储嗣事,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须发尽白。呜呼,君子于天下国家事,其精诚至于如此,古所无有也,直使人敬仰。温公与蜀公平生友善,温公自谓吾与景仁实兄弟,但姓异耳。观二君子此事,良哉,朋友!

  子容尝言,淮南监司,章贯客也,坐累罢去,实子容叔氏微言之。其监司往见贯,不得通,乃私事其使臣,使臣曰:'吾亦不能为公通姓名,但伺相公出,公立于道左,我唱拜,公即拜,此见相公之道也。'其人曰:'诺。'他日,贯出,其人遂立于道左,使臣果唱拜,其人遂拜。贯问曰:'何人?'对曰:'某人。'贯曰:'这厮在此。'乃呼使过马首问之,其人遂随贯至其第。参拜讫,贯曰:'汝不饥否?'乃令取酒一杯劳之。遣去后,贯为雪其罪,遂复得淮南转运使。呜呼,方其为监司时,鼻息上云汉,威声动山岳,不知来处乃如此。当时出蔡氏诸阉门者,往往多此辈耳。子容名元广,姓张氏,华亭人。

  沈元用有三大节。元用自奉使回,正二圣北狩伪楚僭窃时。元用即欲仰药,时焕卿、沈子旸尚在元用幕下,二公急前抱持之,为翻其药,曰:'事未可知,姑少迟之。'元用自此尝纳药于夹袋中,曰:'伪命至,则饮此。'无何,伪命至,元用时适病,遂以病免,此一大节也。及【阙。】时,元用知某州,一闻其事,即日致仕,此二大节也。丁一箭之起,屠数人至酷,既经江西,州县望风奔溃。时元用知宣州,曰:'此贼死于此矣。'乃会士卒,自解髻剪顶心发烧灰,投诸酒,与士卒饮之,曰:'吾与汝辈誓死此城!'士卒皆奋,自此元用遂宿城上,不复归家。贼射城上,箭如雨,元用不为动。数日,元用临城谓贼帅曰:'吾城中无有,汝不如过,吾已与三军誓死此城矣!不信,请射我。'遂披胸使射,群贼大惊,皆罗拜城下而去,此三大节也。

  张邦昌僭叛,论者谓非出邦昌本心,凡邦昌之立,止为救一城生灵。吾乡傅商霖曰:'此何言也!当时邦昌之分,止有一死耳!除一死,更无可言。吾当知死分耳,何知一城生灵耶?邦昌不立,未必累一城生灵。设令累之,则二圣北狩,一城死之,适其义,复何恨哉!'商霖名岩叟。

  余寓秀州学三年,止得子容、子才二人。时余年二十七,而子才才年十八。子才渐渐少年,中性复滑稽,俊发则翻倒一斋。及其庄语,俨然而坐,衣裾不动者终日,余固心喜之。一日,范文正公有言:'宁可终身无爵禄,不可一日忘忠义。'遂抚案咨嗟久之。余由是遂与之亲厚。子容罕在斋,一日,自华亭来参见,余未之熟也。时同舍言其乡人近以捕盗改官,皆有歆羡意,独子容愀然叹息曰:'使张某他日忝一第,决不肯捕贼改官!'余喜曰:'何得此仁人之言!'由是益相亲厚。

  余旧与先觉在乡中,多游大慈坞。时经行诸寺,闲观壁间前辈题名诗句,于祖塔得惠铨觉一诗曰:'谷口两三家,平田一望赊。春深多遇雨,夜静独鸣蛙。云暗未通月,林香始辨花。谁惊孤枕晓,涛白卷江沙。'又于静明寺尘壁中得诗两句云:'澜深鱼自跃,风暖客还来。'惠觉最为东坡、米元章所礼,甚为朴野,布衣草履,绳棕榈为带,时夜半起,槌其法嗣门,索火甚急,法嗣知其得句也。或称无油,辄呼疾燃竹,得火即疾书之。诗人之得句盖如此。惠觉诗浑然天成,无一毫斧凿痕,雍容闲逸,最有唐人风气,但七言殊未称,盖学力未至耳。

  陈齐之谒茂实,茂实方挞其子。齐之曰:'公挞令嗣何为?'茂实曰:'小儿辈须与挞之。'齐之曰:'以某观之,正不当挞,挞之所以败之也。要须喻以道理尔。小儿辈自孩提时,即当喻以道理,曰:'如是是天下好事,如是是天下不好事,如是者可行,如是者不可行,如是者可耻,如是者不足耻。'孩提虽无知,而吾日聒之,所以入耳者熟。会当渐人处如此,则著脚下便使识士君子道路矣。所谓棰挞,岂可无哉!不得已而出之,使辅吾之道理尔。平日未尝出,一旦忽出之,被吾棰楚,其恐惧愧耻之心为如何?若然,则岂不谓之善教乎?今之教子者,都不喻以道理,但棰挞之,彼胸中固无知,又日被吾棰挞者已熟,遂顽然无耻矣。若是,则教之非所以败之欤?'齐之此言,可谓教子之法。

  黄致一初看科场,方十三岁。时出《腐草为萤赋》题,未审有何事迹。同场以其儿童易之,漫告之曰:萤则有若所谓聚萤读书,草则若所谓青青河畔草,又若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皆可用也。其事皆牢落不羁,同场姑以此塞其问,元非事实也。致一乃用此为一偶句云'昔年河畔,常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遂发解。刘无言年十七岁,在太学,时称俊杰才。先季试偶读《司马穰苴传》,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乃谓同舍曰:'某明日策中,必用此句。'明日,问《神宗实录》,问与昨日事殊,无言乃对曰:'秉笔权,犹将也,虽君命有所不受。'此一策甚奇,诸长皆拱手,遂作魁。此皆一时英妙可笑,故事无工拙,顾在下笔何如耳。

  诸葛孔明每见庞德公,辄拜床下。庞公初不令止,子韶曰:'拜床下者,已为诸葛孔明,而受拜于床上者,其人何如哉?'诚哉,是言!然则诸葛孔明观庞德公,则其人物为何如。然其平生所有,乃付之灰埃草莽,自鹿门一隐之后,遂不见踪迹。呜呼,非其德盛,何以至此!又安得使孔明不为之屡拜乎?孔明视德公,固为晚进矣。然孔明在妙齡时,才气如何?当下视一世,乃肯拜德公于床下,此所以为诸葛孔明也。没量之人,只为此一点摩拂不下。

  德先言一僧曰:'吾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中间之说煞好。德先名兴仁,德昭弟也。

  张思叔,伊川高弟也。本一酒家保,喜为诗,虽拾俗语为之,往往有理致。谢显道见其诗而异之,遂召其人与相见。至则眉宇果不凡,显道即谓之曰:'何不读书去?'思叔曰:'某下贱人,何敢读书?'显道曰:'读书人人有分,观子眉宇,当是吾道中人。'思叔遂问曰:'读何书?'曰:'读《论语》。'遂归买《论语》读之。读毕,乃见显道,曰:'某已读《论语》毕,奈何?'曰:'见程先生。'思叔曰:'某何等人,敢造程先生门?'显道曰:'第往,先生之门,无贵贱高下,但有志于学者,即受之耳。'思叔遂往见伊川。显道亦先为伊川言之,伊川遂留门下。一日,侍坐,伊川问曰:'《记》曰: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正却在何处?'思叔遂于言有省。其后,伊川之学,最得其传者,惟思叔。今伊川集中有伊川祭文诗十首,惟思叔之文理极精微,卓乎在诸公之上也。

  天经久疟,忽梦一人眉宇甚异,对天经哦一诗云:'塞北勒铭山色远,洛中遗爱水声长。秋天莼菜扁舟滑,夏日荷花甲第香。'病遂瘥,殊可怪也。天经因续其诗曰:'识面已惊眉宇异,闻言更觉肺肝凉。洛中塞北非吾事,莼菜荷花兴不忘。'天经于文艺皆超迈人,后竟不第。人或以为'洛中塞北'之句,不合谢绝之如此。然亦岂有是理乎?天经姓叶,名楙,字伯林,婺州人,以旧字行。

  天经曰:异时尝在旅邸中,见壁间诗一句云:'一生不识君王面',辄续其下云:'静对菱花拭泪痕。'他日见其诗,使人羞死,乃王建《宫词》也。其诗曰:'学画蛾眉便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唐人格律自别,至宫体诗,尤后人不可及也。

  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学道至苦,故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越,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翼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系身已得所,千载真相违。'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

  《阳关》词古今和者,不知几人。彦柔偶作一绝句,云:'客舍休悲柳色新,东西南北一般春。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自古悲愁怨憝之思,一扫而尽。《阳关》词至此当止矣。彦柔姓陈,名刚中,英伟人也。后以江阴佥判与子韶诸公同贬知虔州安远县,卒。

  余所谓歌、行,引,本一曲尔。一曲中有此三节,凡欲始发声,谓之引,引者,谓之导引也。既引矣,其声稍放焉,故谓之行,行者,其声行也。既行矣,于是声音遂纵,所谓歌也。今之播鼗者,始以一小鼓引之,《诗》所谓应田悬鼓是也。既以小鼓引之,于是人声与鼓声参焉,此所谓行可也。既参之矣,然后鼓声大合,此在人声之中,若所谓歌也。歌、行、引,播鼗之中可见之。惟一曲备三节,故引自引、行自行、歌自歌,其音节有缓急,而文义有终始,故不同也。正如今大曲有人、破、滚、煞之类。今诗家既分之,各自成曲,故谓之乐府,无复异制矣。今选中有乐府数十篇,或谓之行,或谓之引,或谓之谣,或谓之吟,或谓之曲。名虽不同,格律则一。今人强分其体制者,皆不知歌、行、引之说,又未尝广见古今乐府,故亦便生穿凿耳。

  高抑崇始封进札子,以为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上首肯之。抑崇乃问上曰:'陛下以为如何是和气?'凡人始上殿,皆皇恐战汗,惟恐应对失词,未有反致诘于上者,上为仓卒一问,亦愕然,乃曰:'今疾疠不作,螟蝗不生,年谷丰熟,百姓安康,即和气也。'抑崇曰:'此万物和气。陛下和气安在?'上默然。嗟乎,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古人未能发也。抑崇发之,至哉,斯言!余观近世能尽斯道者,其程伯淳乎!

  张子公为户侍,苦用度窘,欲出祠部,改盐钞。见秦丞相,秦曰:'若干年不出,若干年不改盐钞矣。且止。'张乃具陈当时利害,俱不听。张怒,乃勃然曰:'相公言大好,看势不可行。今日事势如此,安得沽虚誉、妨事实。一旦缓急,相公何处措力?'遂拂衣而起见。赵相公【阙。】曰:'如何?'张复陈其利害,丞相乃赞之曰:'甚善,甚善!子能留心执事如此,吾复何疑。然于【阙。】天下财赋乎?'曰:'未也。'丞相曰:'若此,则子亦小失契勘矣。'如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钱若干,某州有钱若干,复数数州,张但呀然,赵相曰:'今所以不即发来者,发来,国家便有无限财赋也。因尝行文字,令且只就本府使,万一有缓急,某亦粗有备矣。如子之请,姑乃迟也,勿吝见教。'张乃大服,曰:'若此,岂不是宰相秦桧之都不知国家虚实利害,但以虚词盖人,人心安得而服!'

  龟山作《梅花》一诗寄故人,云:'欲驱残腊变春工,先遣梅花作选锋。莫把疏英轻斗雪,好藏清艳月明中。'时故人正作监司,见此诗,遂休官。

  诸司造船,吏夤缘为盜,每造七百料船,率破钉四百斤。曾处善为某路转运使,偶见破舰一,阁滩上,乃遣人拽上以焚之,人亦不测其意。既焚,得钉二百斤,于是始知用钉之实。朝廷于是立例,凡造七百料船,给钉二百斤,自处善始。

  晏元献为宰相,兼枢密使,范文正参知政事,韩魏公、富郑公枢密副使,一时人物之盛如此。而范、韩二公与元献有旧,故荐之,而富公,其婿也。元献以嫌欲避位,而仁宗不许。夫宰相用人,正当如此,顾人才何如耳,安问亲旧乎?崔祐甫一日除吏八百,亲旧居其半,此乃天下之公道也。后之避嫌者,虽才如元凯,以亲故避不敢举,而弄权盗柄者又托此以市私恩、植党与,此人君之用人所以为难也。

  应求谓余曰:'使成安君果用李左车,韩信果擒乎?或自有处也。观当时之策,信乎殆矣!'予曰:'不然。韩信入井陉,在李左车不用之后也。使不知敌人所取予,遽顿兵四险地,非甚庸将不至此,况韩信乎?大凡用兵,必先为敌人计,然后始能伐敌人。故邓公之军黥布,司马仲达之军公孙渊,皆出于此。李左车之计虽为赵之上策,然左车未陈此计时,乃先在韩信算中矣。故其策虽妙,安能施于信哉!但成安君用李左车,则赵亦末易下。'

  禹錫问余曰:'周伯仁救王导,始阳言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逮事已解,固当同车人见,虽告之以相救之意,庸何伤?卒不告,后竟遇害。伯仁亦【阙。】。'余曰:'不然。此所以见古人用心处也。元帝与王导,岂他君臣比?同甘共苦,相与奋起于艰难颠沛之中,今以王敦,遂相猜忌如此,君子所以深惜也。故伯仁之救导,欲其尽出于元帝不出于己,所以全君臣始终之义,伯仁之贤,正在于此。'

  余尝爱茂实,谓有一武王,必有一伯夷;有一陈平,必有一王陵;有一霍光,必有一严延年;有一姚元之,必有一宋广平。不如是,无复人道矣。

  子韶与正夫论仁宗朝人物,正夫曰:'未说设施,只竖起几个人物在庙堂上也,须教太平。'

  正夫谓子韶曰:'昨强幼安来说话,引援甚富。某谓之曰:若此者,六一语,若此者,温公语,若此者,东坡语,若此者,山谷语。强幼安语却在甚处?幼安无语。'

  陈明作为西浙漕来谒正夫,正夫因语次曰:'昨日热。'陈亦曰:'夜来大热。'正夫曰:'公安知热?'陈笑曰:'如正夫学问高明,议论英发,固某所不敢望。至于寒暑,天下人共知之,乃谓某不知热,何也?'正夫曰:'公安知热,如某乃知热耳。某在闲处,无一毫事到心,故四时之变化、寒暑之盛衰,此身皆知之。言今日寒,则信寒矣,于是增衣裘。言今日热,则信热矣,于是减絺绤。以予言今日温、今日凉,皆与阴阳之候不差毫厘。今左右簿书狱讼,纷然在前,而利害祸福之心交战于中,性命且不知所在,又安得知寒暑也?'陈乃叹息曰:'真高论。'

  魏公夫人尝蓄婢,而魏公不知也。教以歌舞,至魏公生朝,乃出之。使上寿,公见其辨爽,悦之。其婢既上寿毕,忽泣下,公怪而问之。婢曰:'念妾父在时,每生朝,婢子辈上寿,亦必歌此曲。今忽感其事,不知泪之所从也。'公曰:'汝父为何人?'曰:'某人。尝为某州通判。'公大惊,责夫人曰:'此士大夫女,安得辄取为婢?'夫人谢不知,公即令与诸女列后,择一有官人厚嫁之。

  魏公判北京,有术者上谒,言能视笏文知吉凶。魏公语其人明日至。明日,魏公作饭召通判,而术者遂预焉。公预与通判易笏,令视之,术者视魏公笏,言:'某日当拜再召,在朝位若干年。'视通判笏曰:'某日当进秩,当至某宫。'既毕,魏公使人厚谢之。通判曰:'狂生敢欺罔相公如此,罪应诛,乃反厚馈之,何也?'公曰:'琦先欺也。'

  正夫曰:'茅庵草屋,风雨一兴,辄欲颠扑。至广厦大堂,虽震风疾雷,顿撼天地,而安若泰山。藩篱鸟雀,风劲草摇,则惊飞窜伏。而丰牛巨象,虽长鞭大棰,犹抶之不行。人之度量,其相悬亦如此。'

  沈元用以四六自负,以谓当今四六,未有如晦者。其谢解起一联云:'谷寒难暧,喜二气之或私;风引辄回,怅三山之不到。'真为绝唱也。惜其过贪,翻近芜秽耳。

  先觉论文,以谓退之作古,子厚复古,此天下高论。

  董应求以汉文有真才。文帝才一宽厚长者耳,初无一毫英武气,优游不事,若无能为者。当是时,外有强藩悍将,内有权臣孽君,乃中外恬然,故虽有七国之强,乃高祖过制,非文帝之罪。然亦终文帝之世,不敢有为,非有真才而何欤?彼以智术把持天下者,可同年而语哉!应求,名天民,泉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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