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春:忆良师田汉先生二三事
我自从支援安徽到合肥省京剧团之后,已经不常见到田汉先生了。不意在1966年文革初期严冬的一天。我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不大了解的批斗大会,有一个人被押上台来,听站在我一旁的两个人说:“他是田汉,今天也要批斗他。”由于场子大,人又多,我站在后面,只见到他的身影。当时,他那副形象,已使我心中很难过了,加之台上杀气冲天,台下吼声震地,我不忍心再呆下去,便悄悄离开了会场。回到住处,灯下深思,一幕幕往事就涌上了心头。
王熙春
记得1935年7月,田先生在南京出狱的一天,我父亲在新闻界的一位朋友,带我去游秦淮河,乘船纳凉,就认识了田先生。一船人都对他很亲热。有的称他为田先生,有的叫他田老大,可见他受人的尊敬了,当时我认为这些人都是有学问的人,便只好一个人独自坐在船舷旁专心听他们讲课了。
后来当我和高百岁叔叔在南京大戏院演出,田先生就到后台来看我们。再经高叔叔介绍,田先生就对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并指导我要钻研剧本,不断求新,在艺术上才能有所成就。以后我又同高叔叔去丹凤街田先生家拜望,从此我认识了田老太太和田师母。她们待我亲如家人,我也常常去玩。田家座上常客有唐槐秋、应云卫、马彦祥、周伯勋诸位先生,我常常听他们谈一些文艺界中老一辈的轶事,使我增长了许多见,获得不少知识。
田汉在陪都重庆戎装留影
当时在南京上演的几台进步话剧,是由田先生组织和编写的。如《回春曲》《械斗》《洪水》《芦沟桥》等剧,据说为了使国民党审查和机构顺利通过,在送审剧本上,有意删去剧中激励人民的台词,到上演时,就加上了原有的台词,及至被对方发现,已演过几场了,但《械斗》《洪水》终被禁演。我因为热爱话剧,这四个戏我有幸都看到了。
一天,我和唐槐秋先生不约而同来到田家,闲谈起来。先生说:“在京剧界中他最佩服欧阳予倩和周信芳先生。”并说,“唐槐秋先生也会演京剧,曾和欧阳先生、周先生合演过《潘金莲》一剧,真是珠连璧合,堪称一绝,把潘金莲、武松、何九叔这三个人物真给演活了。”他并嘱咐我以后演潘金莲时,要按欧阳先生的演法,千万不要走邪路子。当我参加了周先生组织的移风社,和周先生演出《武松与潘金莲》时,周先生给我的单片,就是从欧阳先生的本子上抄来的。总算没有辜负田先生的嘱咐,也完成了我的心愿。
在南京,田先生虽被释放,但国民党一直派特务监视着他,又许以重金,聘请他为南京中央电影制片厂编写剧本。田先生不为利动,坚不受聘。但在当时处境下,不能强行拒绝,只好拖延时间,婉言辞谢。对方托人出面,常常借了请客吃饭为名,与之接近,探听消息。当然田先生心中早已有数,又不得不虚与周旋,逢到这种场面,田先生都是约了大家一起赴宴。结果对方一无所得,只好每次都捧着“鸭蛋”回去,向“主子”汇报了。因之大家逢到这种场面,就叫“吃大户”。
周信芳、王熙春之《香妃恨》
田先生不但对我们年轻的一辈,总是教育扶植,对老一辈艺人更是关怀备至,垂念殷殷。记得上海剧协尚未成立时的一个夏天,田先生到上海来,在百忙中,还约了周信芳、高百岁先生,还有文联的凤凰同志和我,一同去梨园公墓扫祭汪笑侬老先生,同时还找访一位吃救济粮的演员张老先生。后来,文化局就安排张以适当的工作。有一次当田先生讲到,我国第一代电影明星王汉伦老大姐晚年欠佳,受到同居邻人的欺侮,断了她的水电,又堵了她的门,使其出入不便,立时就请孟君谋先生代为妥善交谈,使王得以解困,安度晚年。后来我碰到王汉伦老大姐时,她总是说:“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早就气困死在家里了!”田先生就是这样按党的政策,关心同志的生活,这是我一直不能忘怀的事。
田先生为人不拘小节,对朋友是很热情的,遇到朋友有困难时,总是乐于帮助,可人家有错误时,又敢于直言。有些朋友认为他是个诤友,对他更加尊敬了。这就是大家称他为田先生,叫他田老大的原因吧。
一九八六年九月
(《长沙文史》1994年第1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