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七) 作者:亚宁

总第14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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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11 

僵尸一样的耿六在袋子里窝曲到天亮后,才被两个人抬着七拐八弯,送到一处水声滴响的山洞。从袋子中倒出的他,呕吐物满头满脸,手脚麻木,意识迷离。押送的两个家伙恶心地走了,洞口的大门被重新上了锁。

渐渐有了意识的耿六,在越挣扎越紧的绑绳中,觉得胸口闷疼,脑子疼,腿疼,嘴被秽物粘住了,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慢慢的他明白自己这一回是真正的进了匪窝,而且置身于土匪所称的水牢中。一路紧跟过来的耿光祖,解不开绳结,守在边上,一双小手死死地抱着耿六腿不放。

过了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提着一个木桶开门进来,一言不发地端出两瓷碗猪食一样的东西。受叔侄俩无助眼神的感染,老汉放下碗后,咕哝了一声,用一双鸡爪子般的老手,很技巧地解开了耿六的绑绳。

老人的年龄与大脖子屈三强差不多,说不定他们还互相认识,这让耿六瞬间萌生了一丝希望。他想说话,体弱到嘴都张不开的地步,一念闪过,便做了罢。

老汉很快走了,叔侄俩看着猪食,谁也没有动。静寂中,响起一片零乱的滴水声,昏暗不明中,有水光晃荡在石壁上,霉臭之味在潮湿中弥漫,不知何处,时不时传来嘤嘤的哭泣。外面下雨了,牢里的水涨得很快,躲无可躲的情况下,耿光祖人小身子软,从门柱间钻了出去。耿六则浸泡在水里,浑身如虫子钻一样难受。

第二天,苍头老汉又进来送饭,耿六强打精神说出了屈三强的名字。老汉连连点头,看来两人果然认识,一激动,他又进一步撒谎说自己是屈的侄儿,希望能被关照一下。老汉嘴张了合,合了张,黑洞一样的嘴里,少了常人的舌头,只从嗓子眼“呃”出点声音。一线希望顿时乌有,耿六喘了口粗气闭上了眼睛。老汉出到牢门外,放下桶,手在胸前乱比画,用喉咙“啊”了半天才走了。

过了没多久,老汉又出现了,给耿六换了一间没水的牢房,还抱了两捆干草进来。从地狱到天堂,耿六心里那个感激无以言表,麻木的身子平躺在上面,张着大嘴,瞪着死羊眼,死了一样的舒服着。老汉见状,空洞而又老朽的嘴巴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干柴一样的腿脚,在耿六的一侧抽动,给人一副疯傻的嘴脸。不知何时,老汉鬼一般没了踪影,再出现时,领着耿光祖,手里端了一盘菜和馒头。小家伙似乎和老汉熟悉了,表现的很亲近。

这是上山后,耿六吃到的第一顿可以入口的饭,也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问耿光祖。小家伙说自己吃过了,还说在老爷爷那里睡的觉。耿六不再理会,嘴里咬着半个馍,眼泪夺眶而出,扑嗵一声跪倒在老汉的面前,重重的就是三个额头触地的响头。

没舌老汉能听懂耿六说的话,但说不出自己的意思,这也就限制了两人的交流。明白自己处境的耿六,知道危险就在眼前,恐惧有增无减。这里毕竟是一个土匪窝,不像大路镇上那一次,毕竟还有个政府存在。他相信这里杀人那真如捻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而自己并不是什么人票角色,按那些家伙的说法,是一个不知道属于哪方面的探子。探子的下场还用想吗?一切期望只能听天由命!

稀里糊涂到第四天,来了三个脸色各异,横肉纵生,一脸煞气的大汉提审耿六。他们腰挎大刀,穿一样的褐色短衫,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佩刀发出脆脆的钢铁响声。三人押了耿六绕过弯弯的山道,来到一处悬崖下,走进了一间天然成形,冷气森森的石窟。石窟有着窑洞一样的门窗,还套着另一处不知深浅的洞穴。洞中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坐着一个脸圆如镜的胖男人,二郎腿高翘,一手里转着两只石球,一手举着一支卷烟,出神于抽出来的烟气中。

进窟的耿六被一脚踢倒在地,黑红脸汉子地走到桌前,带点戏谑说:“吴头,这就是山下送上来的探子,你看如何审?”圆脸神往的没有反应,青脸汉子接着说:“吴头,是不是刚抽过,瞧那神仙劲,咋,看到仙女了?”石灰脸汉子凑上前,说:“吴头,好事你可不能一个人独享,也让弟兄们沾点光吧。”顺手拿了桌上的纸烟,三个人顿时抢了起来。圆脸收回目光,眉头皱出了一个八字说:“还抢烟,你们他妈的甚意思,我他妈的姓吴就非要没了这个脑袋不成!”黑红脸嘴里叼了一根烟,打哈哈说:“唉呀,老大,你就是我们的头嘛。”石灰脸说:“吴爷,你是我们的头,你没头我们能有头吗。”青脸凑上前,笑嘻嘻说:“吴头,我可没叫你啊!”

耿六乖乖地跪在石头地上,就看见了洞壁上挂满了七长八短,有大有小,沾满了血迹的铁钩和锁链,墙角处堆着形状怪异的铁刑具,件件似乎都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残忍,而往出冒寒气。他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就一脸讨好的表情看着几个人说笑。

青脸突然脸一扭,说:“吴爷,这几天闲的人难受,咱们还是先听听这个家伙唱歌吧。”转身问耿六:“哎,会不会唱曲儿?给大爷放上两嗓子,唱的好了,一会儿给你个痛快。不好,那你就死得快了。”这是一份希望啊,耿六忙说会唱。石灰脸说:“吴爷,你说是听点酸的?还是听点浑的?”圆脸说:“破嗓子烂男人,能唱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女人还差不多呢。上一次那个婊子唱得多好,可惜就给弄死了。”

没容耿六献唱,圆脸手一挥,审问开始了。石灰脸抽着烟,吞云吐雾后先咧咧说:“好好听着,老老实实的交待,免得皮肉苦。”青脸说:“说吧,是共产党八路军派的,还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是太原阎锡山老儿的手下?还是东北军的密探?还是说是日本人的伪汉奸?”

怪道被当了密探,原来有这么复杂的名堂啊,耿六琢磨着带出哭脸,可怜兮兮说:“几位爷,我就是给咱们山上种地的,从姚家峪来找亲戚,谁知被误抓上来了。”黑红脸横插进来说:“妈的,不老实,让老子用大刑来伺候,你就不这么说了。”耿六忙说:“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敢说假话。我本来还有山上的身份牌,可惜都丢在旅馆了。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押了我回姚家峪,问一问就知道了。”圆脸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说:“狗东西当我们瞎啊,你在那小旅馆每天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山上全知道。快快招来。”耿六有点把握不准,又不能不应,便把前话反复来说。黑红脸一声大呵,说:“少废话,想活命就说实话,想死呢,办法多着呢。”耿六赶紧闭上了嘴。白脸过来把他衣领一揪,一嘴乱糟嘴黄牙后面,舌头蠕动,带出女声,唱菜谱般说:“上山上来,没有能活着下去的。最多给你个好的死法,留你个全尸。不然,小刀刀剜肉,大刀刀砍头,铁勺勺掏眼,铁铲铲挖心,毛手手下油锅,咕嘟嘟清水炖猪蹄,再不然三九天冰盖下喂王八,铁板上热辣辣刷生肉……。”青脸不耐烦地闷声说:“你废话啥,先剁下一件东西,他自然就说了。”话音未落,“噌”一声手起刀落,耿六左脚拇指自根部齐唰唰离体了。太快了,他只觉脚上针扎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时,断指在不远处抽动,脚上清白出骨头和皮肉断面,很快就血涌如注了,钻心的痛这才扩散开来。

一声惨叫,耿六像猴子一样一窜而起,在地上乱跳乱奔,带着链子的双手抱住抬起的右脚,嗷叫着胡骂开来。几个人反而哈哈哈笑了。笑声中夹杂着拨刀的噌响,耿六左脚小拇指又被白脸齐根剁掉。两下伤害,让他一米七三的个头,嗵一声倒地,倒抽着气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倒吊在窑顶的铁链上,断指处涌出的血,顺着双腿乱流到了脖子,经头发滴到地上。血糊住了他的双眼,暗黑的窑内静悄悄,却嗡嗡着成群的蚊子。耿六集聚力量提气收腹,双手往上一探,惊飞在身上吸血的蚊子叫得更响了。

试了两次,耿六脚上结痂的伤口,又开始往出流血。他抹了一把眼睛,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挣扎着,又一次晕了过去,留着一个半遮半掩的身体,任由成千上万的蚊子联欢享用。意识模糊的他,看见身边虚幻着无数残忍的镜头,受刑者无不痛苦万状,发出无声的哀嚎。

太可怕了,站在地上的耿六四处寻找出处,却怎么也无法逃离这个地方。惊恐中他看见自己悬挂着的肉体,正洞开了一道门,没多想便一头扎了进去,如落入水中一般,溅起一片光点。

循着光亮,耿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感觉到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听到嘘嘘的出气声。他的生命在深处“嗯”了一声,一口呼吸将喉咙中的淤痰冲出一个小孔。这个小孔成了生命和世界贯通的唯一通道。又经过半天努力,他把眼睛再睁大点,这才辨别出耿光祖的大头,和苍头老汉伛偻的身影。

12 

耿六被押往审训窑洞时,耿光祖悄无声息一直若即若离跟在后面。听到洞里传出六爹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家伙吓坏了,像没了头苍蝇,在山上乱跑。当他拉着哑巴老汉来到洞外,正遇上山上风紧,所有人马都到险隘处把守。两人等到天黑了,这才大了胆子潜进洞里,把挺硬了身板的耿六连拖带拉,偷回了老汉的屋子,施行了死马全当活马医的救治。

经过三天三夜的挣扎,耿六总算活过来了。随后,他藏在山上经过几个月的恢复,基本上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初时,他藏在哑巴老汉的房子里,后来见没人追究,便大了胆子到户外活动,有时还帮着老汉做些营生。慢慢的他成了哑巴老汉的助手,劈柴煮饭送饭,帮着看管大牢中的人犯,有时还被新安排来的长官,吩咐着去做一些在山上活动的差事。

这看是一个奇迹,其实不然。耿六有所不知,就在他被剁掉两个脚指,昏死过去时,翠花山下出现了大队溃败的国民党兵。败兵逃跑的线路离山上还有点距离,也没有对山上形成什么威胁,但占山为王的土匪们还是紧张万分,不敢大意。就在那几个施刑的家伙把耿六吊起来,想着用水泼醒过来再审时,一声响箭冲天而起,山寨里的所有人马都紧急集合。几个家伙抽身而去,留下悬着的他成了山上蚊子的美餐。

山下的队伍过了一天一夜,山匪们备战了两天两夜,刚刚懈怠下来,有飞鸽传书说,日本人的军队跟着南下,也要路过翠花山的地界。山匪们又投入了备战之中。秃三爷吕彪正好那天回山,藏在一处山崖处,把一队过路的日本人看了个清楚,结果就喜欢上了日本人携带的优良装备。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赶回山寨,抽调了二十多名彪悍人手,下山趁着夜黑道熟,摸进了日军的驻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了第一批“好家伙”。如果见好就收,这可算一出绝妙的成功之举,可是秃三爷太狂妄了,他觉得日本人不过如此,便又领了人马潜回去,谁知刚刚得手就被发现了,双方交火,重型机关枪和曳光弹把二十多号人压制在一处山峁子上面。秃三爷凭了弹无虚发的身手,和玩命弟兄们的拼杀,居然打退了好几拨日本兵,还射杀了一名叫田村木子的少佐级别人物。日本人后来发现了对手的实力,便采取了围而不打,静待天明的战术。

知道白日的危险,秃三爷带领余下的弟兄在黎明前分两次突围,都被反压了回来。天边刚刚放亮,几十发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炮弹,把一座小山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一班人马就全部被葬送掉了。其中就有审问耿六的那几位凶神恶煞。

据当地县志记载,翠花山上的人马这次偷袭日本兵,碰上的是军中的作战指挥中心,影响之大,成为当时绞杀在那块地盘上的各路部队,互相争以为功的吹嘘资本。秃三爷吕彪的半生土匪生涯,也被一举的光荣给抹得干干净净。他是用一死成就了自己的抗日英雄之名。

秃三爷与日本人火拚而死后,日本人派了说客来山上,想着收编这一山的草莽武装为己用,结果被杜二爷破口大骂拒绝了。日本人恼怒,但为了更大的战略目的,不屑也无心与山寨为敌,采取了与当地往届政府相同的策略,相安无事中任其存在。山上的大爷远在外地,常有飞鸽传书山上,但人却很少回来。独挑重担的杜二爷不敢大意,把家资大都转移到了黄河对面的老鹰崖,并在上面修理阵地机关,作为退一步的后路。由于一致向外,内控自然就松懈了,耿六的命运由此获得了苟延的机会。

恢复了体能,耿六一门心思想着寻一处下山的通道,逃出这个生死难料的鬼地方。他多次利用一定程度的自由,大着胆子东走西看,有两回误入了有匪兵把守的要地,被逮住教训了一通后,还好都给放了回来。一段时间后,他逐渐熟悉了这座有几百亩大小的山峰。

翠花山整个山头确如一个石蘑菇,四面百米绝壁,顶端则多是向外探出的空崖,呈三大叶瓣状向外翻卷,中心地则锅底一样凹了下去。三大叶瓣,其实是两道大裂缝分割出的大小不等的区域。东南一块地势较为平缓,树木掩映之中,有几处亭台楼阁。对称的西南一块,地貌基本一样,略有不同的是所植树木多以松柏为主,郁郁葱葱更见沉静。最为险要也是最大的一块位于西北方向,崖下,一边是翻腾的黄河自北弯弯曲曲流过来,又绵绵渺渺向南流去。一边的崖边巨石耸立,洞穴如网,是山上最为核心的工事所在地。黄河对岸遥遥相对的黑鹰崖,则如一只敛翅的巨大苍鹰,怒目看护着这边的一切。连接两山的是两条跨河的悬空铁索,错位成一边高一边低,胆大的人借助滑轮过来过去,胆小的则从崖底的船上往来。

最初,耿六不知山上的一些建筑是什么所在,猜想了一通也不得要令,后来终于知道,东南和西南两处都是大爷二爷的家眷区,北边偏大的一块属于山上的驻兵之地。家眷区常有一些穿花红柳绿衣服的人出入,也有一些小孩子喧闹。驻兵地则显得煞气森森,光秃秃的大石头上面寸草不生,下面布满天然的石洞,那间刑训窟就在其中。

熟悉到后来,耿六明白了自己被打懵以后,上山的路径居然是一处崖畔上,用几头牛拉着的两个大滑轮。看着那一包包物品和上上下下的人们这种办法进出山寨,后怕淡化了,他却奇怪那几只拉轮子的牛,和那些匪徒们胯下膘肥体壮的马匹是怎么上下山的?抱着疑团,耿六把猜想集中到了停泊在石崖上的那些大小木船上,几次想下去探一下通道,结果都无功而返。

这些疑问的无解,令耿六越来越感觉逃离的困难,哑巴老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啊啊啊”地指手画脚,表达的意思是,他从小上到山上,至今还没有下去过一次。耿六为老人的遭遇感到悲哀又震惊,心中坚信车牛大马能上来的山上,一定还有出去的路道。

日子无法计算,不知沉觉间,山上的冬天过去,春天姗姗而来,山花烂漫中,胡碟飞舞,新绿的树木透着别样的精神,连迁徙的鸟儿和一团团白云,都恋恋不舍这座天公造物巨斧削雕而成的世外之地。看着这一切,耿六也被感染得一度忘了自己是谁,居然在忙碌于牢卒角色时,会哼起心中的山曲。

13

耿光祖在山上,时而跟着哑巴老汉,时而跟着六爹,更多时候,独自漫无目的四处溜达。小孩子的身份给足了他的自由度,可以出入许多大人不能到达的地方,耿六发现了这一点,倒成了探秘的手段。可惜耿光祖人太小,不懂得六爹的苦心,说话又大舌头,常常表达不完整,更不得要领。出人意外的是,小家伙不知通过何种办法,居然认识了几个小朋友。

耿光祖认识的小朋友非一般孩子,这一点从他们住在西南那一片就可想而知。起初,天性中对同龄玩伴的大渴望,让他发现了山上本就不多的几个孩子,却不敢走近,多躲在远处看他们衣着漂亮地在烂漫花丛中快乐。有一回,他来到一间据说是教室的地方,听一个穿长袍的人在里边给那些孩子念书讲故事。他大胆地爬到了窗子上,结果被几个男孩抓了回去。

耿光祖终于也成为了这群孩子中的一员,被那位长袍先生收留为一名学生,只是上课的时间迟来早退都可以,而且不用写作业,也没有书本可背诵。相处了一些日子后,他发现这一群娃娃分为两派,姓石的人多,但不如姓杜的厉害。因为个头最高的杜鹏年龄最大,敢打人,大家怕他比怕老师还厉害。耿光祖第一次挨打没哭,杜鹏不高兴,左右开弓,直到他放声才算罢。其他孩子则相反,挨打都必哭,哭的最厉害的是一个叫姣姣的小女孩。她刚八岁,长得像个洋娃娃,卷头发,鸭蛋脸,胖乎乎,非常讨人喜欢。有一次,杜鹏手还在空中,她已经捂住脸疼哭了。被逗笑的耿光祖代人受过,承接了落下的手掌,还被骂了句:“傻瓜。”

见别人替自己挨打,等大家都走开,姣姣摸着耿光祖的脸,细声问疼不疼?那肉乎乎的小手,软软的就跟娘的奶头。这一联想让耿光祖一下子想起了娘亲,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不过,他没有哭出声,嘴歪了歪,就拉住姣姣那只小手,像看一个稀罕的宝物。跟着,两人互摸了一下脸蛋,咯咯咯地笑在了一起。

由此,耿光祖和姣姣耍在了一起,成了较别人更要好的朋友。直到夏日的一天,一帮孩子在山上乱走,出乎意料的遇到了两只狼,为两个人的关系添加了新内容。

翠花山险要,按山上人的话说,要是没有大二寨主的手谕,山下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上来。那么这两只毛色苍麻的老狼,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到上来的呢?当时,是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不时露脸在云后,山色时明时阴,一群孩子在山上野跑,遇到狼的时候都以为是两只大狗,还走近了去看。杜鹏最先认出是狼,喊了一声掉头就跑,其余的孩子脑子里装满了狼的故事,一时乱哄哄跟着跑起来。落在最后的姣姣,花裙子被一棵山树刺挂住了,看见别人跑远,急得大哭。耿光祖是跑在第二位的,闻声停了脚步,回头看时,两只狼正缓缓地碎步向姣姣身边跑。他返身跑了回来,两只狼受了迷惑,迟疑了中慢悠悠靠拢来。

耿光祖是见过狼的,不知何故,他对这种残忍的家伙并不太害怕,相反还有着几分亲近之感,就好象是自家养的狗一样。那一刻,他认出了面对的正是路上见过的那两只狼!依稀还是小时候叼过自己的那两只。他挥着小手,连说了五六个去字,便不慌不忙,帮助解开了挂住的裙子,还用脏兮兮的手给姣姣擦眼泪。两只狼在几米远的地方止步不前,屁股蹲立着斜了头脸,一副审视的样子。逃到安全地的孩子被这一幕给吓坏了,谁也不吱声地傻看着,直到两声枪响,有大人喊着跑过来,两只狼才往起一跳,速度之快如同鬼魅一般,几乎同时避进了树丛不见了。

耿光祖见狼不怕,保护大寨主女儿的壮举,一时在山寨中传开,却引起了对他身份由来的考证和调查。同时,两只狼的突然出现和失踪,引发了山寨对安全问题的疑问。山上顿时提高了警戒,众多的人满山查找两只狼和防卫漏洞,一无所获的结果,引发了山上对两只狼的真实性怀疑,只是当时看见的人多,一时又无法否定。

对耿光祖身份的调查,让耿六一下子慌了神。情急之下,他认了哑巴老汉当了干爹,耿光祖成了干孙子。此举的保护作用有限,相反连老汉也被怀疑隔离,不让他们之间见面。

这一查,叔侄二人的来龙去脉便水落石出。耿六又被关到了水牢中,成为特别重犯。想到劫数难逃,生死不保,再联想到前后因由,他恨自己不走正路的同时,如果不是小侄子张扬去管闲事,自己其实已经安全起来了,而且越往后越没事。这般一想,心里有了气,黑暗中骂了不知多少句耿光祖,冷静之后,除了悔不当初,就是无可奈何,认命等死了。

山上对耿六的审问,这一次来得比较快,形式也简单。几个陌生的家伙听了一通他的诉说,一个个本着面孔,骂他不知死活,胡编乱造,看来不动刑是不说了。耿六的两个断指处,一听动刑,就跳脓般疼。他赌天咒地自己说得都是实话,还提出了秃三爷,说他要是没走了,肯定能认出自己的。说到这一点,耿六真就哭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既为自己的处境,又为唯一知道三哥下落的人的死亡。

耿六拿一个死了的人出来,对自己什么也证明不了,还哭的几个家伙烦了,其中的一个上手就抽了他两耳光,出手有点重,疼的直甩手。另一个哈哈笑着,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锥子,在耿六眼前晃来晃去。挨了打的耿六身子扭了几下没跌倒,看清了锥子,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装死的耿六经不住几脚重踢,赶紧爬了起来。接下来的审问,有软有硬,有引诱,有威胁,要他说出上山是受什么人指使,为了什么目的,有没有同伙?只要他老实交待,是为哪部分人做事,都做了些什么事,就保证放他下山。一个瘦猴显得很有学问,讲了一大堆的道理,什么日本鬼子当前,大家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有过一次教训的耿六知道深浅,翻三倒四交待的全都是车轱辘话。这就惹恼了一个圆脸家伙,上来对他就是一通暴打。耿六一时性起,居然反抗子一下。圆脸咦了一声,拾起刚才的那把锥子,冲了耿六的大腿扎了进去。

对耿六的审问进行了两次,刑讯逼供下,他虽然说的都是真话,但毫无价值,没得出山上想要的结果,自然不被相信,还生成了一堆的怀疑。几天之后,体无完肤的他被押出水牢,身上带了死囚的大木枷,来到了山上专门砍犯人的一处地方。

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太阳照得暖阳阳,鸟儿啁啾,蝴蝶翩翩而飞。跪倒在一块大石上的耿六,状态却是完全的相反,整个身体麻木的没了感觉,像一根糟透了的朽木。不知何时,脆着的他改成了斜坐,脖子上的木枷成了一种支撑,意识迷迷糊糊,大脑一片空白,连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了。几个行刑的家伙,也被太阳晒得有点发蔫,显出对这种差事的漫不经心。他们抹着脸上的汗水,一个到一边尿尿,另一个吹着口哨,拿一把扇子使劲地摇,剩下的一个胖子躲到了树阴凉下,骂天气太热,说干脆把这个家伙让太阳晒死算了,省得收拾起来麻烦。

按山上的规矩,凡杀人,不论何种角色,都要在临走前给吃一顿有酒有肉的上路饭。这一天送来的酒肉,被几个行刑的家伙截留到树阴下享用了。送饭老汉骂说:“死人的饭你们都敢抢吃,不怕死鬼跟你们算账。”其中一位脸上有疤的家伙笑说:“我听人那些死了又活过来的人说,人死前要是吃饱了饭,魂就变重了,飘不起来,上不了天堂。我们几个帮他吃,是想帮他进天堂呢!”

几天水米没沾牙的耿六,半死状态下一点胃口都没有,迷离的他时而觉出自己还活着,时而又飘渺的不知所在。几个家伙在树阴凉下边吃边喝边说着什么,他隐约听出一点内容,好象在等天气凉点,山下有人来取肉。取肉,取什么肉,谁的肉?疑问刚生成,他又陷入了昏昏沉沉。

昏昏沉沉,耿六的意识里依稀有一些影像,好象是老荒地村,又好象是太阳庙村,出现的人影子,认真看时,原来是四哥骑着枣红马,正远远的赶过来。有一个孩子凭空而来,对了,那不是光祖吗,他奓着两只小手是乱喊甚呢?那不是自己吗,坐在树阴凉下,旁边吃草的大灰驴甩着尾巴。难道自己已经死了,他浑身一激灵,从迷茫的世界醒转过来,粘合在一块的嘴用劲一张,裂开几道口子,粘稠的血成了润滑济。

耿六嘶哑的一声长嚎,把几个家伙吓了一跳。酒吃得脸如猪肝的胖子,噌一声抽了腰间的鬼头刀说:“这家伙着急要上路,干脆我先成全了他吧。”疤脸说:“你忙个球,咱们今天又没别的事。再说,等上一两个时辰,天气凉快点,肉也好处理。”耿六的头脑完全清醒了,绝望中胆气陡生,挣扎爬起来,抱了刑具,当啷着挪了过来,满嘴血沫说:“你们几个王八旦,吃了爷的上路饭,总得给爷做一件事吧!就让爷临死前见一面我那侄儿,要不然老子死了也要来缠你们的。”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胖子摇了摇酒壶说:“这家伙不怕死,够得上个男人,给他灌上两口酒,让他再疯一疯。”两人上前把耿六架拎回了原处,又揪了头发让他把嘴张开。胖子把酒壶在空中一斜,一串烧酒浇下,穿过张开的血嘴入肚。耿六的五脏六腑被激活了,咳嗽连声,浑身颤抖。胖子满意地摇了摇酒壶说:“反正你马上就脑袋落地了,老子给你说个实话吧。你那个小崽子有福气了,被大爷的六少奶奶收为干儿子了,活命是不成问题,以后还有的福享呢。你呢,就放心去见阎王吧。”烧酒让耿六真正的醒了,他将信将疑,悲从中来,断流多日的泪水自眼里渗出。他仰天哭喊说:“三哥呀,你把我害苦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给家里一个回音吧。你不知道,咱爹临死还念叨着你呢。”胖子不爱听了,举起砍刀,平拍在耿六的头上,发出铮铮的响声。耿六身子一僵,哭声嘎然而止。

这时,远远的山道上,绿树之中有一乘小轿,由两人抬着,急颠颠往这边赶过来。跑在轿前的一个人,是那位穿长胞的教书先生。轿帘自里掀起,露出一个身着旗袍,面色白净,神情庄重,秀眉俊面如画中人一般的少妇,手拿一把圆圆的丝绸小鼓扇,急急地说:“快点,快点,不知道上面把人杀了没有?”教书先生满头大汗,边跑边举着手连声喊叫说:“二爷有话,让刀下留人。千万要刀下留人啊!”

那一刻的耿六已经迷了心窍,风闻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叫喊,一线生机让他僵硬的身子在瞬间瘫软成了一堆泥。

14

耿六又一次死里逃生后,当了名正言顺的牢卒,只是背脊上被烫了酒盅大小的“翠花山奴”四个肉字。适逢暑天,烫伤流脓,受了两个多月罪才好出疤痕,对此,他心里憋气,但与活命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相反,耿光祖摇身一变,成了六少奶奶的干儿子,还得了一个新名叫石登天。耿光祖对这一切似懂非懂,听由大人安排,常跟了山上的个少爷小姐进学堂,逛山林。准确的说,他是六奶奶的女儿姣姣背包拿东西的一个小跟班。而那两只神出鬼没,间接差点要了耿六小命的灰狼,似乎为了证明什么,又在山上现身了两次之后,消声匿迹,再没出现。

耿光祖会隔三差五回来,说一通小孩子的话。通过只言片语的了解,耿六听出了一些寨中“后宫”中的秘事,有些就妄加推测,想到瞎路上了。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情景好象很久远的样子,有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和自己斯混在一起,正自感情缠绵时,被一通莫名其妙的错乱,扰得不知所终。醒来之后,耿六回味着,猛地觉出梦中的女人正是救命的六奶奶,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匪窝子里的风声总是时松时紧,一段时间的平静之后,六奶奶想回家看望生病的老娘,大太太直拖了两个多月后才同意了。偏在这节骨眼上,山上的一个轿夫不知何故坠崖身亡,六奶奶看见耿光祖,想起了年轻力壮的耿六,与管事的一说,将他顶了这个缺。

对于耿六来说,这是个美差,也是个苦差,可以在山上的宅院里走动,也偶尔能下山去远行一趟。想到有了逃命的机会,他的眼睛一亮,窃喜了好几天,开始处心积虑逃跑的计划。虑来虑去,留在山上的耿光祖,倒成了一个无法同时进退的难题。

六奶奶动身回娘家,坐的是两人抬的小轿,跟了一个贴身丫环,还有两个判官一样的保镖,下山的时间不知何故,选择了傍晚时分。

第一次在山上超范围自由行动的耿六,和另一位轿夫抬着轿子,先经过一道弯弯曲曲层层台阶的山洞,洞壁之上的石头犬牙交错,有天然的一面,也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洞中的光亮是一路的灯油火把。到了洞口处,有人工凿成的一面平台,成了黄河边上的一处石码头,边有栏杆,黑铁的柱子上栓着几艘船舶。耿六看了个明白,心里感叹,这真他妈的是绝妙的设计。等一行人坐到船上,顺流飘行了五里多路,在一处有树有草又有石头的浅滩处上岸时,已是黄昏时分,山影树木都模糊不清了。竹杆小轿被簇拥着,一行人脚步匆匆,悄然无声进了一条沟,又上了一处梁,又上了一条较为平缓,顺山势而绕的土路。

等到半轮月亮升起,原本黑黝黝的山头沟壑,在朦胧中有了些轮廓,也显出了山势的险峻和嵯峨,不时有夜鸟嘶叫之声,怪怪地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和恐怖。

耿六个头高,抬轿子后扛,前面的轿夫是个脚力很好,又默不作声的中年男人,对山路似乎非常熟悉,几乎是带动轿子往前小跑。一口气走出十几里,耿六两腿有点支持不住,硬撑着没有说话。等他脚步踉跄,再难坚持时,轿里的六奶奶说了话,一行人歇脚在山脚下。下轿的六奶奶问了时辰和路程,估摸着半夜就能到家。她开玩笑,说耿六空长了个身架,轿子抬得拖泥带水,让人坐在里边老悬着心。耿六擦拭着汗水,小心翼翼地认了错。

歇过劲重新上路,耿六自觉脚步走得比先前稳当了许多。前面探路的保镖发现了情况,拉开了手枪板机,后面的保镖窜了出去,两人附在一处山坡前,嘀嘀咕咕。六少奶奶小声问情况?保镖回来汇报说发现了一只夜行的队伍,正好挡在了路线上。又说这一队人马真奇怪,那么长的队列没有一点光亮,行进的速度却很快,让人搞不清他们的身份。

为了安全,轿子慢慢绕上了旁边的半山腰里,躲入了一处布满石头的斜坡地上。

这一等就没了时间,六少奶奶心里焦急,自我排遣,主动小声说起了耿光祖,平和的言语中,流露出一份特别的关爱。耿六初还小心翼翼,后来被影响的胆子大了,兴致勃勃讲了一通耿家的历史。说到被抓到山上的事,他添油加醋,六奶奶听得有趣,感叹说幸亏没把命丢了,要不然,这些遭遇说了都没人会信的。耿六乘机说:“六奶奶的救命之恩,留了我一颗脑袋,一张吃饭说话的嘴,还大恩大德,让我的小侄子不但有了一个享福的家,还有了能学字念书的机会,将来说不定还有个大出息呢!”六奶奶说:“这都是你们爷俩的造化,那天出刑的时候,两个娃正在午睡,登天突然哇哇哭醒,嚷说什么六爹砍头的话。我拿了老爷留下的望远镜往这边一望,果然是真的,当时可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干儿子的亲六爹,你说我能见死不救吗,当时忙着过去跟二爷张了一口……”

深夜的乱山之中,听一通自己生死前后的话题,耿六直觉得后脊背发凉,好象有个影子在嘘嘘地对着后脑壳吹气,由不得缩头就是一个冷战。

到了后半夜,月亮西向,夜气升起,山野静寂,光色冷清中有些萧杀的寒意。几个人等的有些困乏。那位绰号叫二扛头的轿夫,在边上先还听耿六的传奇,后来爬在石头上睡着了。守在轿边寸步不离的丫环,睁着一双亮眼睛,战战兢兢不停地四顾。耿六在暗影里审视着这个女娃娃的举动,就发现她竟然又是一个哑巴。这让他暗暗吃惊,想不明白,又好象明白,这山上好多的哑巴,一定是一种人为的安排所至。再联想到自己身上烫字的事,不由的忧虑顿生。后来,他的思路飘向了往积极的一面,比如自己要被砍头时,还能管一顿好吃好喝,这一点比政府杀人还优待。还有,这位六奶奶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做事都挺随和,不带一点匪气。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这翠花山实在是个匪夷所思之地。

夜露下降,哑巴侍女从轿中寻出一个包裹,取了一件衣服给六奶奶披上,得到允许之后,才拿了一件自披。六奶奶问耿六要不要也穿一件?跟着一哂,说尽是些女人的衣服。耿六说自己身体强壮,一点也不冷,还说他想摸到前面看个究竟。六奶奶嘱他小心,跟着一声哈欠,软溜溜的女人味十足。

挡路的队伍一过就是半晚上,一行人平明时重新上路,第二天前半晌,赶到了一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镇上的人看见轿子,不知何故,都慌慌的躲了开来,这让耿六好生奇怪,就从六奶奶撩帘一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凝重。轿子在高台上的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下轿的六奶奶理了一下额发,整了整压皱的裙裾,目光四望时展开了丰满匀称的身材,领着哑巴使女顺坡而上。

耿六自嘘见过不少漂亮女人,但像六奶奶这样风韵依依,步态中带出让人心动的美,且近距离切身地欣赏,不由的眼神发呆,神情忘我。几个家伙挤眉眨眼,他也觉得失态,挠了挠头笑了。

过来了一会,六奶奶的大哥出来,招呼大家到一间窑洞吃茶歇脚。这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副受苦人的形态,他招呼婆姨做饭的同时,不知从何处还搞来了一块黑烟膏子。两个保镖眼睛一贼,接过去在油灯前忙乱开了。二扛头是个寡兴之人,时常愁眉不展,老是犯着困。耿六看着烟气腾起,敬而远之,借口上茅房到院子里溜达。

这些天,耿六从不同渠道知道了六奶奶的一些事。她出生于山区的小户人家,却是书香门第,父亲在省城干着教书的营生,小脚母亲没有文化,生了四儿一女。大儿务耕为农,土生土长。其他三子皆能识文断字,一个在政府里当差,一个在队伍里当兵,最小的跟了父亲一块生活,在一家小学当老师。兄妹中唯一的女儿就是六奶奶,人虽在家乡,身却不自由,身份还是一个无法公开的秘密。

据说,六奶奶在省城念书时,不知在何种场合,被一位要人给盯上了。媒妁之礼被拒之后,在一次回家途中,她被虏上了翠花山,万般无奈之下,当了大爷的六姨太。两年后,六奶奶在山上生了个女儿,就是耿光祖伴读的姣姣。娘家人以此为耻,又不敢公开,又不便断绝往来。六奶奶死心塌地后,隔个一年半载,总能回来看看,给家人一些经济上的援助。

六奶奶娘家这处院子不大,建在半坡之上,视野开阔,收拾的也有条理,五间石窑彻得整齐紧密,半圆窗户上都糊着白麻纸,还贴了些有点褪色的窗花,图案多是花草虫鱼。高高的院门楼,雕有图案的两扇木大门,看上去结实又大方。这样的人家,在当地应该算是比较殷实了,如果凭一般种地的收成,是很难匹配的。

耿六在院子里站着,听见上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为啥回家不把姣姣带回来。六奶奶的声音说:“山上的规矩,等她十二岁后,我会领来看你们的。”母亲问女儿再没要个孩子?六奶奶说:“妈,现在兵荒马乱的,山上也不比前几年那么太平,经常发生一些事,他又跑得两年多没有回来。再说,我现在这种情形,不再生孩子更好,将来要是发生了变化,还省得操那么多的心了。”母亲半天没再言语,六奶奶说:“妈,你不知道,我在山上认了一个干儿子,人生的愣头愣脑却挺机灵的,正好跟姣姣年龄相同,两个人也能耍在一起。”

说到这件事,六奶奶隔了窗子,正好看见耿六,就把他叫了进去,给母亲介绍了身份,粗略地讲了叔侄二人上山的经过。老太太感动又高兴,让耿六到炕上来坐。

虽然被抬举,下人的角色还是让耿六不敢放肆,他突发奇想,嗵地跪倒在地说:“大福大贵的太奶奶,你老人家生了一个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好女儿,你老就是我的观世音活菩萨,让我给你老磕三个响头吧。”说着,额头着地就是三叩首。老太太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慈祥地笑着说:“这世道乱的,我女子能救人一命,那是给自己修造化呢。你要是这么说,那观世音菩萨会埋怨我的。你快快起来吧。”耿六不起来,说:“六奶奶收养了我侄儿,管吃管穿管住,还管念书练武,让个娃娃活成了小少爷了。他不能来给老太奶奶磕头,就由我代劳,再给你老叩三个头吧。”一边的六奶奶笑成了一朵乱颤的花,插话说:“你快起来吧,想不到你还是个会耍贫嘴的人。”耿六执意叩了,说:“我这人一辈子胡话也常说,但今天对老太太的这几个头,比对我爹我娘都诚心。”老太太受了感染,让赶紧把耿六拉起说话。六奶奶没有伸手,笑中带颤说:“我是笑你是光祖的六爹,咋能代晚辈给人磕头呢。你呀,真是会逗人乐。”

有了路上和这一番交流,耿六自以为是下人的心态有了转变。随后两天,在别人懒在窑里睡觉抽膏子时,他腿勤脚快,心灵眼活,主动担水劈柴,帮着干起了家务活,表现的格外殷勤。

老太太把一切看在眼里,回头跟女儿说:“这个年轻人,虽然有点贫嘴,但人还是诚实勤劳,品性也不错,又是好人家出身,现在是被逼上山了,你回山上后要多关照人家,要是能对个机会,最好让人家领着娃娃回家去吧。要不然,一辈子在那山上,真是可惜了。”六奶奶说:“人家说妈是活菩萨,一点都不假,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为人家说话了。”老太太说:“愣娃娃,你在山上虽说是个少奶奶,可身边没有一个家人,有些什么事你依靠谁去!唉,妈给你说,你平日里对这些人好一点,他们到危难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六奶奶只好说:“山上的规矩硬得很,这想法只能等机会了。”

因了母亲的嘱咐,六奶奶心里还真有所动,夜里还替耿六计划了一顿,只是一觉醒来,又觉得那全都是空想,是对山上的背叛。但这一份关心,让她再看到耿六时,话也多了起来。

六奶奶归家省亲,山上只准了三天时间。临别在即,老太太从一早就红着眼睛,不时用手抹泪,劝女儿还是白天早动身,不要走夜路;又说这一年来,镇上的人都逃了两次难了,一次是躲国民党,一次是躲共产党;说这两天人们又吵吵的挺厉害,都担心日本人要来,好多人家把娃娃都送到山里去了。大哥也说前两天过了一队人马,也不知道是哪家了,从来兵祸相连,看来呀不是好事情。两位至亲的话让六奶奶觉得,乱世里,住在山上反到是安全之地。

六奶奶在家一直陪老母亲住到傍晚,才坐轿踏上了夜行的归程。还好,一路顺利,在第二日早晨,一行人重回到了翠花山上。

回自己的小窑洞,耿六躺在炕上,抽了一锅子旱烟之后,就陷入了后悔又庆幸的矛盾之中。

15

自从山下回来之后,耿六再去看望耿光祖,见到了六奶奶,原来那种低眉顺眼,惴惴不安的紧张劲没有了,变得随便了不少。

这一天,耿六闲着没事过来串门子。六奶奶让哑巴侍女上了两盘果品点心,陪他说了半天的话,直到两个娃奔奔跳跳从私塾回来。叔侄相见,耿六亲情地摸了摸耿光祖的大头,发现小家伙胳膊上有几处黑青,说是练武术时碰的。姣姣却说,前天勇勇欺负她,哥哥和他摔跤了。这一说,耿光祖就荣光了,六奶奶夸奖又爱抚,还把亲手缝制的红兜肚给他穿上。

耿光祖身上的淤伤,让耿六心里愧疚,又不便表现出来,只一个劲地说:“光祖,你做得对。六奶奶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姣姣比你亲妹妹都亲,以后谁要欺负她,你一定要拚命才行。你说,你连狼都不怕,还怕他们不成。”耿光祖忽眨着两眼,似懂非懂。六奶奶说:“你这就不对了,咋能给娃娃说这种话呢。光祖,听干娘的话,在山上咱们能省一事,就能省一份心。你只要经常陪着妹妹,让她不要跌着吓着就行了,可不许再跟人家打架摔跤啊!你还小呢,势单力孤会吃亏的。”耿六乘机附和说:“光祖,还是你干娘人家有修养,看事情明理,六爹不会说话,以后你要多听你干娘的话。”耿光祖懂事地点了点头。耿六又补充说:“不仅你要听,连六爹也要听你干娘的话,她让咱们往东,咱们跳下悬崖也不回头。”耿光祖顽皮地说:“六爹,哪咱们还不摔死了?”耿六说:“摔死就摔死,反正咱们的命都是你干娘给救下的。”姣姣听不明白,抱住耿光祖嚷说:“妈,不能让哥哥摔死了,要不然狼还会来咬我的。”六奶奶一脸微笑,抚摩着女儿的头发说:“傻娃娃,我们是说笑话呢,你还当真了。”

跟六奶奶打交道多了,耿六更加认定,自己叔侄二人要想一起逃出山寨,只有寄希望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六奶奶有时也不把耿六当下人看待,偶尔还跟他开两句玩笑,或指使他做一些事情,后来就因了两个孩子的闹剧,惹出了一段笑话事来。

私塾东边有一处洼地,积了厚厚一层黄沙土。耿光祖常陪了姣姣在那里玩,姣姣调皮,捧了沙土漏进耿光祖的领口。耿光祖“咯咯咯”地笑着,对姣姣如法炮制。两人为此都开心的疯了起来,又都感到沙土磨肉的不舒服,便脱光了衣服清理。

太阳下,两个小人儿两小无猜,一无私处,区别就凸现出来。耿光祖说:“姣姣,你咋没有小鸡鸡?难看死了。”姣姣对比着看了,半天说:“你长得才难看呢,像茶壶嘴嘴,我才不喜欢那样呢。”耿光祖听了犯起了倔劲,又正好尿憋,站在原地尿开了。姣姣拍着小手说:“你看,是不是像茶壶嘴嘴。”耿光祖有些小孩子的沮丧,说:“姣姣,我也想变成你那样,行吗?”姣姣高兴说:“当然行了,那样咱们两个就都一样了,你还能穿我的花裙子了。”

穿起衣服,两个小人儿商量了半天,想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把剪刀剪了茶壶嘴嘴。两个孩子回到屋里,翻寻到一把剪刀,出门要到外面去完事。心中有事的六奶奶问了句,也没经意,过了一会,突然想起孩子手里的剪刀,心里一惊,急急寻了出来。

此时,面对姣姣手里打开的剪刀,耿光祖双手捂着裆部,缩着脖子,害怕说:“姣姣,剪茶壶嘴嘴会不会疼啊!上次我头烂了,流了好多的血呢。”姣姣把剪子合上,递给耿光祖说:“我给你剪肯定疼。自己剪就不会疼了。就像你自己打自己,能打疼吗。”耿光祖觉得理对,把裤子褪到了小腿处。看着自己的小鸡鸡,他还是不敢。姣姣说:“快剪吧,剪了你就跟我一样了。我把妈妈新做的花裙子让你穿,那多漂亮啊。”

走近的六奶奶听明白了,一时好气又好笑,问他们在干啥呢?耿光祖手一抖,剪子掉地,姣姣捡起说:“妈妈,哥哥的茶壶嘴嘴多难看,剪掉了就跟我一样了。可他怕疼。”六奶奶骂说:“两个小东西,咋想出这么荒唐的事呢。今天要不是我过来,还敢真就出大事了。”见两个孩子紧张了,她沉下脸问:“登天,你真想变成女娃娃?”耿光祖不作声。六奶奶又说:“要是真想,去把你六爹叫来,他要是同意了,我一剪子就把你变成女娃了,而且一点都不疼。”姣姣嚷着让耿光祖去找,六奶奶也笑眯眯催说:“去吧,见了你六爹,就说我找他有事呢。”

目随耿光祖跑去的小背影,六奶奶为自己这些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就再没怀孕而闷闷不乐。姣姣却高兴的又跳又唱:“哥哥要变姐姐喽,哥哥要变姐姐喽。”

不一会,耿光祖尾随耿六快步过来。六奶奶握着剪刀严肃说:“你来了就好。看见这把剪子了,它可是从我房里拿出来的。你猜他想干啥?”耿六心里咯噔一下,瞥了一眼耿光祖,小家伙低了脑袋,一副犯错误的样子。他也没有细问,举手就要打。六奶奶噗哧笑了,阻止说:“你打他干啥!我是有个趣事想让你来听一听,顺便给拿个主意,看咋办才好。”

听了两个碎娃的荒唐举动,耿六忍禁不住,咧嘴笑出声来。他说:“六奶奶,你刚才的表情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个小东西闯下甚大祸了。”六奶奶说:“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上,能有什么祸呢。我是觉得两个娃娃太逗人了,叫你过来也听一听。”跟着,用商量口气说:“要不咱们就按娃娃们的意思,把这个茶壶嘴嘴给割掉算了。”耿六回说:“那可不行哟,男人就活个那东西,割了,将来咋能找下个女人呢?”六奶奶脸腾的红了,看见耿六抓耳挠腮的样子,她打破尴尬说:“你说这娃娃的事就是有意思,亏他们两个能想出来。唉,跟娃娃比起来,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就跟坐牢一样,枯燥死了。”耿六不解地说:“六奶奶这么贵气的一个人,咋会说这种话呢?”六奶奶瞟了一眼过来,郁郁地说:“我贵气个啥,给人家当小老婆,长年守在这把掌大的山顶上。你说,好啥呀!”耿六不敢接话,拉过耿光祖就拍打教训起来。六奶奶把耿光祖拉到怀里说:“你打娃干啥?娃今年才几岁,够懂事的了,我要是有这么个亲生儿子就好了。”耿六脱口而出说:“六奶奶这么年轻,为啥不再生啊。”六奶奶的脸更红了,耿六偷瞄了一眼,心砰砰直跳。一旁的姣姣把话听了进去,抱了母亲的大腿嚷嚷说:“妈妈,再给我生小弟弟小妹妹,我好想跟他们玩啊。”六奶奶嗔怪女儿胡说多事,让两个人去院子里玩去。

屋里剩下两个大人,各自都有点无措。瞅见这是个机会,耿六大了胆子急急地说:“六奶奶,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好人做到底,再想个办法,让我们逃下山吧。”六奶奶似被吓着了,怔怔地不言语。耿六补充说:“这一晃,我们在山上都两年多了,家里人不知道都急成啥了!”六奶奶又默了一会才说:“要说走,谁不想走!可走不了啊,山上的规矩,你就是逃到天边去也没用。你还是不要着急,耐心等一等,将来会有机会的。”耿六一脸愁云,六奶奶安慰说:“你这想法可不能跟别人乱说,那会出大乱子的。以后隔上几天,想见娃娃就悄悄过来,只不要张扬了,惹人口舌。”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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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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