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歌●散文诗】许文舟 ▎泥塑(组章)

【作者简介】许文舟,男,1964年10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摄协会员、临沧市作协理事,出版散文集《在城里遥望故乡》《高原之上》散文诗集《云南大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现已在《诗刊》《诗选刊》《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小学语文教辅》,八年级《字词句篇》等教材教辅,散文诗先后七年入选《年度散文诗选》并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先后荣获过第十八届、第二十一届“孙犁散文奖”、《云南日报》文学奖等奖项。曾出席第十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泥塑
泥土可塑世态,可塑庸常。不管塑刀耕还是火种,五千年文明,撇不开离乱与命孤。泥土也可以塑肋骨与心胸,心脏的偏房与动脉的穷途。乡愁始终蜿蜒在垂髻与暮年,荣华败成朽骨。
泥土长甘棠,也长刀伤与歧路。在一把刀面前,温软的泥土,鼻息嗅花,眼破假象。手持汤碗的老人,是我的父亲吗?镰刀藏在腋下,每一粒种子的轨迹,都是生活的蜜腺。
注入想法、期待与爱,能长出庄稼的泥土,始终埋伏玄机。双眼微闭,只剩反刍的呼吸。即使有一脸的笑意,那是春风的户籍,倒下,照例可以种出藜蒿与莴笋,培植长幼有序。
称几斤松风和泥,再让阳光密实打点,光阴时缓时紧的脚步,就变得踌躇。赶路来到开封,抓一把泥土,不小心就把手放到了一座古城依旧跳动的胸口。

木板年画

火焰飘忽,像作古的英雄,离开人间的脚步。凡人都有的体态,他们都有。手持长矛,以青山为盾,轻疾的眼神,化作春风。
在一块木板上,点朱,便可以驱凶避邪。红对联引路,诸神还阳,庇护众生。墨是有颜面的水,把黄道洗出吉日,所有的日子都有正反两面。
跃上餐桌的鱼,在一滴水的洇染里放纵。热闹的市井,有冷静的菖蒲和菊花,异兽与神祇。贴在门心,供春风暗渡,良辰进出。从新到旧,撕了再贴。
粗犷的线条,是乡愁的经络,刚好圈起秦琼的怒意。总有赤橙与玄黄,让北宋的民间兴意阑珊。肥阔的刀斧,没针对谁,那身盔甲,锈早就替代了线头。
刀落处,跃出无数桃符,酥松的泥土,遍长仙迹与五谷。开门,一个时代的欲言又止。

开封北宋官窑

总还可以在时光的巷口,听到瓷碎的声音,那是红颜一怒的酒樽,一下兴奋了所有的宋词。一座山,因伐薪一再变矮,在开封,再矮的山也有历史厚重的基座。
每件器物,都烙上了平面的伤,而立体的痛,经了雨,就化为朝饮的木兰与夕餐的菊。时光的釉质,把数朵牡丹安抚,比瓷更温润的不是妥帖的光焰,而是暗夜,还守在炉边。
那些窑,现已在史籍里消弭,一部北宋,萎顿成皲裂苍黑的砖头,孤生的苔迹,淹没了珠润的鸟语。大火烧了百年,才将故作高深的裂纹缝韧。经年的陈酿,盛在器口微微泛紫的瓶中,天的蓝,只有炽热的高温可以防止勾兑。
我端起碗,就到了北宋的早餐时段。街上有惺松的神仙,笃定的木鱼。有人反复惦念,有人刻意妆欢。下多大功夫,才能在瓷的表面,罗列月光与潮涌?烧多少柴薪,才能让五千年文明熠熠生辉?
胚纹,将一个时代绞杀。冶过剑戟,炼过斧头,最终还是一只碗斟着北宋浓稠的黄昏。

西姜寨

人们在这里各扫门前雪,顺水推舟。买菜的还去买菜,茶馆里总有早到的人,用浓茶驱逐宿醉。只有隐士还在山上饮冰嚼雪,群山总在不合时宜的沉思。
居士抚琴,逗乐桃花,流水如弦,洇洇扑面。诗人又在把玩平仄,解散昏寐。游人摆弄机杼,织丝帛,舀北宋的流水和面做糕。灯火弱到让现代模糊,才能看见清明上河图烧烤、杂耍和三扣九拜。有人与铁较劲,有人与梅谈情,还有人凿壁偷光。
每一件农具,都有脾气。锄头缺了,镰刀瘦了,流进农田的水,都去了洗脚城与鱼池。虚脱的云下,有人捕捉五谷的种子,呈神农。人们庭扫尘除,分析雨水,与风混个脸熟。
我喜欢这个寨子的每一个路口,都模仿了我回到家门的样子。奶奶择菜,把败叶给鸡,再用远处引来的山泉,洗去蛙声与虫鸣。
如果,你真有兴致,操持犁,那是与泥土更切实际的相处。有人卧冰,有人断臂,有人持家,有人净戒。泥土,才是真正的高隐,沉默着,却已把人世的辛酸通通说出。

汴绣

在龙袍与朝服身上,功夫很深的针,一针见到北宋迷离眼神。零落的线头,被大风系在歪脖子树上,那是一个朝代奄奄一息的魂。
一根线,让衣袂扬成花朵,裙裾飘为云彩。我喜欢那些放下锄头的女人,能让一根线跑遍皇室与桑梓。线细到肉眼难见,却仍然缠得开封香汗淋漓。开封城不大,翻阅了千年,仍然是我喜欢的那种开本。
走出皇城,绣女们乡间,仍然用线牵引与点缀。那片吸附尘土的汗巾,至少可以提供,夫唱妇随的北宋足本。绣花的人,写诗的人,都可以忆秦娥,暗恋罗敷。
同样是绣针,点到了一个朝代的穴位,才有可以迎着针对泄密的清明上河图。买醉的,打柴的,都不像折柳的。摇扇的,喝茶的,都不比下地的。乌纱与朝靴,有线跟针私奔。
绫锦院是汴绣最高学府,每根线进了皇室,就断了回头的路。
针替下了狼毫,锦绣的江山,堪比时下的毕业论文。十指翻动,风起树梢。

老屋

屋老了,不长白发,只生杂草。苔迹,是雨水留在庭院的脚步。开门,总要扰攘老是瞌睡的猫,那种吱吱嘎嘎的响声,像祖父钙流失严重的骨骼。

已经塌陷的屋脊,还在下沉的地基,老屋大限将至。蜘蛛不知,还在偷梁换柱。一坛老酒,安抚不了饥肠辘辘的石磨。

镜子,不会衰老,依旧立在祖母的卧室。有人描眉,有人抹泪。压箱的不是银子,而是一些绸缎,花朵满脸褶皱,千丝理不理都很乱。雕花大床的卯榫,像父亲日渐松动的面牙。夜实在静,有人能听到祖母匀细呼吸,有人会看见蚕带血吐丝。
我曾在这里给祖父研墨,或浓或淡,经由对联,杂乱无章的生活,就有工整和对仗。有门神照看,我记得没丢过什么东西,只有疾病,常常不经过门,就会附体。
父亲信奉神明,管护六畜,照看家人。也信奉好钢用在刀刃,远方,是男人的志向。不会说话的孃孃,我不可怜她生不逢时,缺食少穿,只同情她留在人间的二十几年,没有爱情。
想想,我在老屋也就十六七年,我感谢文字,每年都有几首诗,替我重返故乡。

门神

有人取他们的怒容,有人取他们的忠心。退役了,守门是他们发挥余热的职业。再贫穷的人家,都可以把门神请来,用一些浆糊,给他们驱邪辟鬼的席位。

经过光阴的浆洗,那身褪色的战袍,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除了守门,有时候希望他们抽出佩剑劈下厄运,让贫病束手就擒。世间总有需要砍断的新旧。有时候,他们和颜悦色,用辞赋招待到访的春风。
我喜欢手持斧钺钩叉的武门神,生活中总有邪恶与灾星。门神也有分工,有的分管恶鬼耶魅,有的主抓凶神恶煞;有的负责招财,有的专造和气。总是感觉没有那位门神,管过我少年多病,青年多情。
印象最深的是秦琼、尉迟恭。前者贞观十七年被列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门神,算是他最轻松的职业;后者一生戎马倥偬后,流落民间,面如黑灰,心比丹沉。
他们能辨别风中的吉凶,也能体察登门的祸福。父亲每年都会选一位或两位,贴在门心。庄稼长得顺风顺水,喝两杯酒,安然落枕。

绸缎

每一寸,都织着人间的棉软、暧昧。肉眼无法细辩的丝,疏通了春天的关节,再穿过纤指、眼泪……
聆听,有汉朝的机杼声,前半夜的月明,后半夜的叹息。最长的丝,从长安一直扯到波斯。夜以继日,是一条蚕的勤勉,只到吐完最后的叹息。
我确认不了,谁最先认领了一条蚕,让桑叶吞吐为一匹绸缎。后来才有人把比爱情鲜的鸟语,迁入丝绸。我不清楚,那些枕着凌罗绸缎的家伙,夜静的时候,能不能听见一条蚕的倾诉。想来有梦,会落满飞蛾雪花一样的蹁跹。破茧,是世间最微弱的雷霆。
时间浆洗,仍然留下一条蚕微弱的心音,那些细小的颤动,是不会干涸的血,从罗敷的心头,抽取了忠贞的琼浆。有些绸缎,注定要掩埋一张朱红的大床,等一桩爱情落幕。
一块上好的绸缎,我想写一首诗给罗敷,她采摘的桑叶成了后人的想入非非的纸张。

回到母校

那所小学,已经撒并,留下弯着腰的冬青树,一块生产过铃声的锈铁。老墙迅速被杂草占据,操场上,是比我们长得密实的麦子。

一块校园地,我们做过学农的样子。毕竟都是小孩,始终弄不懂粮食该有的株距行距。属于一师一校,老师要教语文,要教数学,要教体育,要教我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时候没有手机,我们就把自己造的木轮车带到学校。课间操变成自由博击,总有受伤的孩子,可是大人们都不大在意。割草放牛,拾粪砍柴是课外作业的主要内容,有时候,我加了掏鸟蛋等内容。

此刻,老师躺在家里的庭院,身边是他年轻时栽的葡萄,果实越结越小,味道越熟越酸。身后的一块黑板,想到哪个学生,他都会写出姓名。再一笔一划,批评几句。他喊我名字的声音,明显降调,他写我名字的次数,却没减少。

我给老师呈上新出的诗集,他说要到看完才能给出评语。我不急。我记得小学写的作文,他总要放在他那,比别的同学多花些时间。

腿部的类风湿,让老师对那把躺骑有了更多的依懒。师母已去,身边又无孩子。他每次给我电话,不问事业有成,只说好好做人。

在高枧槽

我不敢确定,那一晚,头戴远游冠的徐霞客进村的时辰。空悬的月亮,已灌满中秋的风声。有茶真好 免了三千里陌生,八百里客套。端起茶杯,好像有窃窃私语,又把江阴的方言重复了一遍。

长路,磨出比《滇日游记》排版复杂的老茧。乡亲们都愿意带路,他们把我带到赵家,带到李家,带到山神树下,1639年的油灯 没有明确的眼神。把水烧开,茶炒到梗泡叶黄,整个村落,就有迎接徐霞客的气氛。在已查无此人的地址,完成对明朝一小段历史的重新烹煎。

我的到来,并非刻意,寻找历史深浅不一的脚印。反复跌倒的茶叶,就是徐霞客留下的笔触。

仍然引用太华茶的烹煎方法,茶香,才能让那一个夜晚还阳。我离开的时候也是黄昏,澜沧江还是379年前的鼾声。

光阴帖

不用急着往前赶,生命的过程,早已被一条河流模仿。

有时甚至是一棵草,也真理在握,可是,人们都要拼得七痨八伤,才会歇下来。而生命,只剩下靠回忆或怀旧的时段。

转眼,这速度还是慢了,一起出发的人,已站在时间的原点不动。再长的人生,也就是河流的一段。有一些时间,不必经你同意,是要交由医院。有些假条,是写给命运的。出发就是归去。

所以得择出时间,交由万籁俱静的夜晚,像云卸下雨水,才有更轻松的远行。总是背负早该放下的东西,人间的脚步才会越走越累。

不用问时间哪里去了?落在书卷里的灰,随节气耗掉的颜色,就是光阴的流速与踌躇。取光阴的一寸,我不拿它换酒,用来面壁。

在养老院

按平米计的夜色,以杯论的时间,是养老院里的人遵守的待遇。陷在沙发,就不想起身,并越陷越深,越陷越沉。

有人拉着二胡,两根弦,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人的命运像一只忽高忽低的曲子。有人老是打盹,不是瞌睡,而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回忆。

老,是每个人的必经,取一小片阳光,就不想挪动脚步。整个院子,只有花草,无须担心又过了一岁。

先进的健身器具,扳不回流掉的钙,滑坡的激情。每天有消炎针水止咳平喘,咳嗽声,是老人留在世上最高的音量。

偶尔会有一些孩子,由老师带着,前来表达爱。这样的年纪是无法眺望衰老的,就像老人们,也想象不到,养老院是自己的晚景。

我把一杯茶递到老人手里,老人谦恭地接过,我又遇上,像父亲皴裂的手掌。头发有人梳理,可是那零乱的皱纹,总是无法让我安心。

吹笛的少年

笛子,有火烧的音孔,分流着少年的忧郁和懵懂。每天黄昏,把星星吹亮,把白云吹黑,再把睡下的人们,吹进旧梦。

这一路走着,少年在吹什么曲子,无法猜想。笛声,有他十五岁的肺活量,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像他急着回家的脚步。

他身上的包袱,装着换洗的衣服,肯定还有一块燕麦面包,等他想起家里的妹妹,已啃了两口。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发梢的汗水有隔年的咸。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后世的人,注满泪水的观望里,少年的背影,有轮廓分明的乡愁。他身后是远山,次递矮小,而河床举着河水,像给诸神奉上的酒樽。他的脚步里,簇拥四起的泥土。歉收的土地,没能给乡村提供足够的奶水。

他身穿短裤,无意让我看见他受伤的脚踝,肯定是碎矿或钢铁的边角,趁他忙碌偷咬了他一口。简单的包扎,露出了带血的线头 。

归来,或者出发,都可以带上笛子,安抚这个孤独的兄弟。我想让他搭上我,去哪里,都是回家。

给母亲写信

天上,有没有虫害严重的庄稼,雨水适中的土地?我不能一苇渡江,打探人间穷追不舍的疾病,是否还在你身上胡搅蛮缠。

尘世太忙,遁身天庭,这是你轮到的休息。相逢,除了梦中,是下辈子的事了,估计那时还会有桃花,蜜蜂采完花粉,给你做饭。

我只能在你的墓地,给你泡茶,聊聊你走后的一年里,弟弟的病。有阳间的风来往,你背靠的山系始终青葱。世间苍凉,好在,你已枕着有温度的泥土。

你牵挂的弟弟,能吃饱饭,睡眠很好。你的孙女,在一座城市给别人抹杯擦盏,做得极为认真。老家的每天,都有微醺的烟火,姐姐在起伏的山上,领受农事。

有时候梦见过,粗布围腰,兜着你在地里捡拾的麦穗。据说我也是你从地里用围腰兜着回来,临盆时,你正在地里薅锄玉米。

送你上山后,我去了一趟佛祖的出生地。给你说了一些好话,不过现在想来,都显多余。

忙着把这些装入信,据说烧了,你就会收到。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我喜欢远行,每每涉足高山,都会想到你,多少海拔才能听见你喊我的乳名?

西夏遗址

夯实的黄土已经坍塌,埋入深宫的誓言,纷纷改口。
散落的残砖,像掉了偏旁的汉字,任其草长,一读还是大漠淹死的题诗。失血的杀戮成为笑谈,仍在逍遥的只有春风。
风火台,狼烟与烈焰出落为阴阳不分的孔雀。沟槽已无流水,可以放心跨越。杏花设祭,为那场大地震中,走失的生灵招魂。埙,淌出高渺的音符,石头皴裂,井水储满历史的愁容。
国库已被洪水打劫,散落一地的古币,变成粪土。陵前是奶质的草色,发芽的利箭,无法穿过纸做的盾。朔风一直都没有,停止对壁画的篡改,西夏的历史淡得只剩沙砾的滋味。
金顶大帐内,杀伐不再掩埋身份,歌伶与舞姬只留一堆骨殖。失去粮食与果疏,泥土还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供养着精于缩骨术的野狐。
有人还在为西夏,把脉衰竭的病因;有人还在为负义与寡恩,争得面红耳赤。在一堆墟土面前,忠奸易辩,爱恨难懂。

马兰花大草

用那么大的草原,供马兰花怒放。每一朵,都开成酒醉的样子。
所以我想换一种说法,草原的大海,马兰花是细浪,没有风的搔首弄姿,哪有花的高潮迭起。瓷釉质地的花瓣,麋集着蝴蝶的唇齿,依靠端坐的露珠,完成对绽放的清供。
我看见,马兰花的绽开,有佛的轮廓。撕开茧衣,驻锡的蜜源,滋养了大大小小的诱惑与狐媚。摘一朵,任何手指,都会变得柔肠缱绻。
据说那些花朵,都是天宫许配给凡间的仙女。草原上放牧的男人,一生都得像宝马横扫西风。娶马兰花一样的姑娘,等着爱情,把斗兽的血液蒸馏出感恩的琼浆。
鹰飞得再高,还是看不到一朵马兰花,香息的尽头。风吹草低,既看见牛羊,也看见土拨鼠。无名河流,软软地流过草原的腹部,恍惚间的停顿,便把天空切得星罗棋布。
摘,是不忍心的,所以就凑近细嗅。马兰花蕊只有王的陵寝,没有猛虎。

紫檀龙床

战火烧到枕边,就停下来。丝绸被面一定有主人的余温。如果细心寻找,肯定少不了窃窃私语。我想得有些俗,面对这样的床,我甚至想到丰沛的奶水。
那该是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揭开面纱,众山屏住呼吸,爱情变得词穷。烛跃的火苗,舔破中盅的夜色。
紫檀大龙床,香息如仙,带着飞的翅膀,但这张床绑定了江山,易主,也是迫不得已。光亮,是这个世界赐给任何物的黄金,就在龙床上,我看见,再旧也有光的鲜艳。
好木质,皆是龙行的高山,也是凤喜欢的仙境。龙床,就是一棵紫檀倒成酒醉的样子。放倒过蒙荷尔蓬勃的身子,也安顿过百病缠身的肉体。
拿出一生的大部分,在龙床盘距,长短不过是一出戏。产不出江山,却分娩过英雄,诞下过祸水。历史不想回味,床上的颠鸾倒凤。而我在想,容得下这张床的时代,亦喜亦悲。
这张床还在,供人参观。可惜梦不可以窖藏。

桃花帖

在世人的错愕声中,它掠过一卷唐诗的平仄,活在波密,也算是无虞无忧。而帕隆藏布,始终以蓝,应对春风。
没有预习,青山让路,便把一朵桃花举在神的头顶。清癯的花朵啊,早就过滤掉骚,只剩魅。而山巅的大雪披挂战袍,正在下山。
确实是攒了许多话,却缺少开口的勇气。桃花像是遭贬的仙女,好在,波密的江南色,足够让它接受供养。
我不管她的前世,为奴或妃,也管不了她与春风落荒而逃。去波密,就是去遇见一朵桃花,在这个季节,许多蜜蜂的殷勤大同小异。燃烧,是桃花掩饰不住的表情。鸡鸣当道,帕隆藏布河谷,飘荡心神不宁的经幡。
我在波密数日,日日在一朵桃花面前度劫或祈愿。而诸神始终只在山头,向人间的一树繁花眺望。

与我搭车的措姆

我感觉,措姆身上的感冒比她背着的牛粪重。虫草像都市里的星辰,被污染淹没。她只好拾些牛粪,不能空身回家,这是她祖母交待过的规矩。
事实上,能够产虫草的山,都被那些枯槁的手梳理了数遍。有人撕开脚下的泥土,责怪财愿年年歉收。一条虫子,在五月,把一个个藏族村子吞噬得非常空洞。
如果还有遗漏的地方,肯定是神的地盘,它只稼穡青草、药物,不栽种祸根、疯狂。有人甚至一遍两遍地搜索,像搜索不小心掉在草丛里的欢喜。
措姆还小,适合在干净的早晨,捧着课本,把春天朗诵得很甜。搜寻虫草的手指,适合握住画笔,给衰草连天的村子添上花开。
一长段的路上,我们都是沉默。
车行了无数个山头,她才指着一块鲜艳的经幡,告诉我那个柱着柺棍的老人,是她唯一的亲人。

在拉萨 你来看我

你如果走滇藏线,替我向梅里雪山道别,我走得匆忙,乌云正与卡瓦格博耳鬓厮磨。如果从川藏线来,就带一片黄叶,我要追踪一片叶子,如何将秋天一网打尽。
不要让诸神给你指路,十字路口,都有跌跌撞撞的江河,告诉你神山的位置与藏地的源头。
炉火正旺,需要普洱茶,藏了多年的缘分。如果你来,我们就在玛吉阿米的甜茶馆,煮诗,一直要把仓央嘉措的情诗,煮成精神的醍醐。
我会带你到八廓街,像转经筒,心无旁骛。诸神口吐莲花,我们默读情诗。诸神渡人,我们自渡。
末了便在药王山上晒太阳,一定有好梦,诞下祷辞。醒来,布达拉广场人头攒动,那是神也喜欢的人间,哭着、笑着。然后,沉默如玛尼石上的经文。

在西藏第一块茶田

一株茶树,逆帕隆藏布而上的暖流,稍作休整,像我在易贡的一杯茶面前略作停顿。易贡河谷,像我梦中的故乡,有适合农作物的风吹与雨露。
1962年,谁栽的第一株茶无从考究,我能知道的是,这一株茶还活着,吞吐落雪,品饮光阴。当第一片茶叶下树,年轻的卓玛便开始把春风发酵为乡愁。
坐在明亮的产品展厅,抬头是一些褒奖。我看到许多黑白照片上的种茶人,就知道他们与一片茶叶,留在了藏地最真最纯的滋味。
与第一块茶田联系的,是一些人,他们克服乡思与缺氧,栽下第一株茶,也把自己栽成石头。有人还活在人世,茶香,是他们无限接近往事的旅途。
50亩或60亩,都不重要,我选择与我一般年纪的一株,互换姓氏,打探已经沙哑的乡音。擦肩,都看见彼此的一意孤行。
站在茶田,我看见母亲采茶的手指,轻轻滑过茶树,高山醒忪,我心泛绿。

然乌湖边

这时,风起。云叠成琼楼,雷声打磨过的天空,牛羊穿上凡间的脚印。
雪山怀抱,然乌湖肯定是零度以下的样子。炸开的冰凌,像仙人垦田。如果有人唱起牛歌,父亲就会从天上回到红尘。
与风较劲的风马旗,显得有些陈旧,细浪日日擦洗的石头,有然乌寒冷的实际重量。此刻,湖水模仿了天空的一角,阳光浮出水面,时间依次沉底。游鱼深潜,石头探出头呼吸。转了前世的转经筒,又在转动今日的分分秒秒。
一头牦牛与我站在湖边,两个孤独者,它想入冬的难,我想来时的艰辛。除此之外,只有鹰,在天空俯瞰人间。
湖水惊魂不定,像刚刚有神兽淌过。波浪心灰意冷,就变成苔迹,有光阴的吉时与正午。成群的鸟,在浪尖擦洗翅膀,应对干净的天庭。来来往往的人,在湖边,被大风吹皱表情。
掬一捧湖水,说真话,像我想念西藏的冲动。

扎达土林

前世的汪洋,被时间抽干。流沙,是扎达土林剩余河水。
风终于有了广厦千万间,只有广袤的雪线庇佑,泥土垒起的柱料与横梁。西去的马车,驮着粮草换回经卷。风铃是不会沙哑的诵读,不时会在深更,提示你醒来,是件多么值得感恩的事情。
百万年为单位的时间,如果还原一切,必然是水草丰茂,鱼儿成群。诗经里的紫檀与芦花,也会提前结束梦寐。
从狮泉河逆流而上,依次是权杖与玉玺,雕鞍和肃静。古格王朝,已无需令箭与手谕便可通行。城堡变成墟土,传说有了岔路。
依次是级别与层次,现在只有一些坍塌的洞穴加以说明。重要的节点,还加着锁,仿佛一场关呼生死的讨论,还在激烈争辩。
分崩离析的八瓣莲花,像告老还乡的奴婢。突然听见一声蛙鸣,整座扎达土林便成江南。如果再有几句鸟叫,才对得起2019年春天,扎达土林的月明星稀。

一百年前的西藏

在一个叫河口慧海的日本僧人书中,一百年前雪莲,浅饮冰雪,饱尝清寂。玛旁雍措早已被神撕了个小小的缺口,四大河流分头赶路,沿途放下石头,牛羊与赌注。那时候的冈仁波齐,早成为神的仙居,炊烟稀疏荒草茂密,心诚绝对是一道神谕。
一百年前的达娃,比我的儿子小三岁,却已拥有夜色无法遮掩的初恋。每个人的故事都从前开始。书中的神山,贴满我四次进藏的诺言。
一百年前,我的祖父跟着进藏的马匹,将渴水的茶叶乔妆打扮。据说他带回了一把刀子,快得很哪,就把他与故乡的维系割断。
一百年后,我来到玛旁雍措转湖,一天时间,我就把河口慧海的七十二难体验了一遍。我找不到达娃,根据她的神情,那一片湖水的蓝,应该就是她的眼神。
我没有随信众转冈仁波齐,只在雪山下的某个青年旅社的墙上,写下如果遇到达娃,我也会情不自禁。

在萨迦

接近过无数萨迦街头的牧人,他们都会指着一座山,说着神的去处。街道实在旧了,旧到可以在石头上看见前世。我故意跺跺脚,有凡人与仙女的风尘仆仆。
多次想接过牧童手里的盐与青稞炒面,教牦牛进城。我不想背负更多,还要在地上匍匐。扯一块草地坐卧,日日有人诵经的山上,只长雪莲不长虫草。
我会在这里多呆几天,转完爱恨,再转恨仇。毕竟年过半百,还得转动之后的日子,安然无恙。
谁牧放的乌鸦,与遍地的石头互换角色。像墨泼洒在山冈,风一吹,石头都长出飞的羽翅。如果我此刻写下的文字,也都有飞的意思。
从萨迦大寺出来,我不想再从此地往北了,我得回到云南,打理那些业已涣散的灯火,驱散母亲走后,比乌云还厚的心堵。
这是四月,你不要相信,大地还是你诗歌里的体温。

卓玛

你指了指芒康的某个村子,说最粗的那缕炊烟下面,你阿爸在喝酒。隔着一条河流,你手指的方面,有创世之初的日落,新鲜的空气与贴满牛粪的小屋。
你的村子时而在河流的左岸,时而在河流的右岸。流沙有石头的缩骨术,河水有光阴的巫术。而山上,冬天堆雪,雪莲初绽。
可惜,我不会唱歌,你教我一句,我唱一句,等你离开后,我才记得你的眼神。煮熟的酥油茶,比任何一个早晨新鲜,而酒,是我与你阿爸比语言更爽快的寒暄。
我一挥手,就回到了云南,日日看你家门口流过的澜沧江,掬水只有凉,是你不知道的心伤。

古树

我记住古生,最初就是这棵古树。迎接惊雷布道熏风,每一片落叶,都能把历史造册登记,每一声鸟叫,都无法让过往掩姓埋名。
我不知道那些鸟,与古树的关系,但我理解过路的每一缕春风,都与古树有着无法珊繁就简的暧昧。有人诘问,有人怀疑,这棵古树迷一样的祖籍。但它应该是古生,唯一的见证。
它必须证明,洱海曾经的湛蓝滋养了最美的乡愁。渔火点亮的那一小块水域,炊烟像亲情一样茁壮。它还必须证明,一条打着赤脚的小溪,怎样在历史的长河中蜿蜒。
人老了,就与一些树叶回到泥土,在万物躺下的大地,除了人都能重新回到人世。想来这样的树,就是诗经里的妆束,它厌恶骗人的雷声,月黑风高的刀斧。
有人敬香,求古树护佑。我只是想,让古树的新芽给我的诗歌润色,让我在梦中,解开它缄口不言的秘笈。有人下跪,古树依旧站着,这一把年纪,它真的不需要给谁揖让以礼。
在古树下,我不时遇上那些从田里归来的人,我想过,也以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古生入赘。早晨在纸上耕种诗歌,黄昏约玫瑰一同出游。

福海寺

梳理了一下,最终是这里的阴凉,让人心安。有人求福,有人求财,我也求,在古生多呆些时间。口含经文的奶奶,像面对一粒麦子那样谦和,石狮脸色沉重,脚面有散乱的月迹。
在福海寺,这是休憩的好地方,我听不懂白族的老妈妈们诵什么经,但我乐意在她们身边静静地坐着。不想来路逶迤,去意彷徨,也不去想,15年期的房贷才开了个头。
福海寺的匾额,据说有金的成色,却也挡不住远道而来的虫蠡。花圃,是福海寺最好的园子,种什么神都管不了,但神告诉世人,播下善良才不会歉收。
野草漫过屋脊,这是岁月模仿俗世的胡须。诵经的老人,从大殿起身,留下那些或立或坐的神,让春风继续供养。寺外就是农田,农人正在深翻适合栽种乡愁的田亩。
烛光的残烬,祷辞的偏旁,都会被风收场。像我奶奶一样的老人,拿着扫帚与风较劲。我拾级而上,空落的大殿,有流落到此的光阴,它们是五百年前的须臾或顷刻。有的悄无声息,有的掷地有声。
我看见一位小女孩,跟着奶奶前来朝拜。奶奶念的经她不懂,或许是老师安排的课外作业,她居然在大殿背诵了一篇关于春天的课文。

扎染

据说,那样的蓝就叫苦楚,捣浆成汁,方能染人间花影款款。我看见蜜蜂亮翅,蝴蝶翩跹。收口,扎出生活的花色。蓝,最能掩饰孤独与喧嚣,想来可能有某种摸仿。
几只大木缸,有一个家族的命运沉浮。蓝的魅,总是让那些移居棉麻的花朵,开得亢奋。蒸煮、捣浆、棉麻上的花蕊,纤指、细腰、红唇,都可以通过蓝诞辰。
这是早晨,我看见那些老人,都用针挑着花的边角,那根线,了结过往,布道隐喻。在一抹蓝面前,一个民族知礼节懂得谦虚。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牵着蝴蝶的衣袂,与母亲学习缝纫。
抓起一小块刚出品的扎染,我看见洱海创世之初的样子。干净、纯粹。完全可以替下荒芜和扰攘,让人心安。这个时刻,少女跟着线走完娇蕊,再走花瓣。比针尖还小的心事,扎在那都疼。比五彩线细的情,拴在那都稳。
遗世的韵,扎得再深无法泄下。针脚的小河,都归到了心田,长出初恋的蜜蒙花。一慌,心便乱了起来。再细的线穿不过银针。

在白族同胞家里喝茶

齐眉,奉上一盏,就会把苍山,弄得亦慈亦悲。
那些苦难,不是我一两行诗歌可以归纳的。生活分门别类,已交给村史。陪我喝茶是镇上的书记,他话题一转,就是眼前美好的日子。
书记是怕老有人纠缠过往,说到古生的贫穷,他习惯在一拨拨参观的人面前,画龙点睛。其实,把历史交给过往,古生人身上并没有轻松多少。
我惯常的做法是,用上好的滇红茶逗得诗兴大发,再用感恩,把多余的想法脱水。这时候最想回到感通寺,采一片五百年的老茶,便可掠取洱海碧绿中提炼的醉意。摊晾,揉捻,烤晒,还只是凡眼能见的规程。水,能还原一片茶,青涩或回甘,认水作父,是茶最正确的决定。
出发,我们记得清楚,孤苦的小渔村,杂乱无章的芦苇。每一个梦都有铺垫,而今还有,那是更加富裕的情景。三道不是打发时间的做法,一杯茶,只有两种滋味,苦或甜,都是生活本来的样子。生活没有规整的比例,说得清楚,这才是人世泛有的纹理。当茶叶在水中屏住呼吸,捕获时间的每一秒,让它醒来或安静。
一片茶叶磨难九重,才能再次与水浸心入骨的相逢。三道之后,我们都陷入沉思,茶醉,是人生最好的醒着。别以为有质地很好的瓷拦着,一片茶在水中,都有重返山间的梦寐。
焚香,引我入席。主人饯飨诸神,也宴请把诗歌当神的文友。一片茶植栽在清旷的水面,芽叶沉浸,茶香还阳。时间是一杯茶的命运,不长也不应该短,才能让佛性的汁液,喝出一啜飞天的春意盎然。

古戏台

一场接一场的演出,把历史搬给现代。铜镜在老宅里假寐,似醒非醒的锣鼓,很少再把黄昏吞吐。
我与兵来将挡,只隔一个不高的台阶,我下意识地与它对望,春风替下那么多人,给出雷动的掌声。如果能从苍山坐支一些凉意,那棵见证爱情的古树,就不会无精打采。
我看见翻墙的私奔,已变成柴米油盐的婚姻。写了半截休书的书生,懊悔得断腕。采桑的罗敷,喊冤的窦娥,更多的是白子白女,平淡地生活。我下意识躬身,在人间,谁都有不大不小的恩愿,想讨公平。
善良驱走邪恶,阴谋败给忠贞,是每一出戏皆大欢喜的结尾。那些叫屈的女子,早已把终身托付给人。替人喊冤的锣鼓,还在民间,给婚姻开路,替黄道避邪。戈刃归仓,出土三百年前的农具。那些铁在时光的销蚀里,只留些锈迹。
武生们一路开杀,一直追到码头,一些人打鱼归来,洱海仍旧欢笑丛生。中举的书生,试着进入洞房,并非向命运屈膝,而是向荣华靠岸。
油漆压过胭脂,水泥盖住粉尘,戏台越糊越新,时间越走越旧。我知道奶奶都是笑着看完这出,又等下一场表演。一场接一场,实际是生活化了妆的样子。

贺兰山崖画

600多米的石块,容得下一些笔迹烂醉如泥。过失的烟色,水肿的牛蹄,再深的仇恨,那一笔都是旧账。站在一首诗前,把崖画望得千疮百孔。
崖画上的牛羊,纷纷溜进草原。在开阔地,有惊雷种下熏风。河流都有懒动的想法,月光摇曳,像崖画无法安心的灵魂。
还没移出的,是被时间煮白的骨殖,深陷缅想的眼眸。很多线条,恐怕还需要积攒下一杯酒的时间,才能理出头绪。
平面的石头上,有怒目,仇慨。彼时没有皇冠,却有斗笠,没有金镂玉衣,却有蓑衣羊皮。法老,给每天死去的鹿,祷告上香,也为杀伐的先民,诚心忏悔。
有人口衔骨头,有人怀揣利箭,还有人对过往,一一目送。这些,离我们已经3000年。每过一天,崖画旧一截,旧到什么程度,才能抹去那声中箭的鹿鸣。
我不回避那些赤裸的身体,做爱时发光的牙齿,像先民的生活,从来不回避厄运与霹雳。

在蓝毗尼

比起玄奘,我是幸运的,机票省掉了吴承恩麾下的妖魔鬼魅。水有些浑,天还是1500年前的干净。矢车菊陷进冥想,信众结跏跌坐。残砖之下,出土过玉玺与通关文牒。阳光收敛,大风起兮。
布施的人,带着自己懵懂的孩子。蓝毗尼好热,金砂都有火的怒容。塔鲁女人头顶五谷,穿行在麦芒挣扎的大地。草香的乳油,佛祖尝过,实际是心酸的味道。黑夜突转,孩子手捧心灯,佛主忘了拐棍。
旧砖头,仍然按净饭王的意思摆放。洗浴圣母的水池,更换了多次青苔。发掘,当然不放过下跪的膝,与发霉的月色。气势汹汹的烈酒,像一滩历史的淤血,供养着阿育王柱擎天精气。圣上的题签,只有闪电敢斩钉切铁地纠错。我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看见了一些烧焦的部首与偏旁。
在这里,我遇到了中国老乡,开宾馆做小本生意,给中国游客讲一些参观的规矩。家里安放了镀金的佛像,那抹微笑,让我想起他在中国安徽的老娘。

加德满都

每天有三万吨阳光灌溉田禾,如果再添几千吨雨水压灰最好。加德满都是属于口罩的,招魂祭天,抚琴喝茶。鲜挤的牛奶,有青草未经消化的味道。整座城市的上空,时常飘过农业头上的乌云。
有人以身相许给拥挤,有人贩卖心慌赎回憧憬。夜空里星星四下溃散,就像遭击的蜜蜂找不到王。奶茶甜过心筋,肺叶粘满蜜意,茶店有秘籍与典藏属于天机。
古木被各种导线五花大绑,枝头成群的鸟。闭合的咒语,总有春风的邪气。空气是泄密者,红烧或清蒸,盐淡盐咸,细水长流的生活,总得上桌节俭与隐忍。
一个爱花的城市,每一瓣都有蜜蜂的叮咛。我跟着塔鲁人在杜巴广场打坐,佛从来都忙,只有三三两两的流浪狗,每天都有雷打不动的午休。鸽子是佛主宠坏的孩子,都不用辛苦觅食,翅膀用得极少了人们忘了,平和的镜像身后,曾同室操戈。
那么多人双手合十,不外乎奢求离苦得乐,错过冤亲债主。于是,每一条小巷的尽头都有一尊佛。朝拜是加德满都市民,不能节省的早点。

剪纸的尼泊尔女孩

刀走眉宇,晨风添补清晰的下颌线。刀不能在某个地方磨磨蹭蹭,实与虚、瘦或肥,全凭一把剪刀祖传的经验。
当她剪下鸟羽,我真担心尼泊尔首都的鹧鸪还能不能催春。锋芒是她让一朵花鲜艳的利器,游刃有余的双手,剪去了漏雨的屋顶,小店的赊欠,那桩似是而非的初恋……
她在杜巴广场的一角,用剪刀给游客留下背影。剪去渐渐增加的白发,驼背与用剩的咒语。她剪去千丝,却怎么也剪不掉心生的愁肠百结。她的每一幅剪纸都有一条填着鸭子的小河。持银针的乌云,总是找不到这片土地贫穷的穴位。
闲下来,她悄悄剪了一个花窗,让喜鹊落上私密的户籍。再把想象的男友剪出干净的额,簇新的笑脸。她当然不能剪掉结石发炎的胆管,父亲的宿债,与母亲的胃病。
她手里的剪刀,据说也是祖传,祖母曾持它,剪掉一个乡村女孩不该有的杂念。那是一把很特别的剪子,谁对着加德满都一剪,都会剪出生活的大相径庭。

苦行僧

它不练小李飞刀,也不行万里路,好像从世纪那边穿墙而出,一双怀旧的眼睛,储满平静。欲到彼岸,需凭般若,然独坐一炉香,这条路貌似又长又陡。
他常靠在墙脚,像一截烧不透的红砖。满脸的红粉,仿佛有火焰残留。他想什么,谁也不懂,像不懂加德满都的落叶,哪片是神的请柬。
这么老了,该坐在火塘边,让孙子捶背奉茶。可以有酒,用夕阳升温到自醉的程度。加德满都的鸽子都围着他飞,他其实像棵半枯的大树。
不管寒暑,杜巴广场都有他的王位。成群的猴子,是他的臣妾。扯一下夜色,就抖出寂寞的铜齿。我臆想过他夜晚的归落,是不是也该有一声父亲。
来去,都是神谕,那是他绝口不提秘密,现在该冥想了,我怕他一不小心,就想到人间的麦香与初恋。事实上,没有衹陀太子所建的园林供他打坐、诵经。
每次到杜巴广场,我不管多早他都在那里了。我甚至想诸神也未必像他一样辛劳。

叫成龙的奇达旺人

他伸出手,用中国的迎宾方式介绍:我叫成龙。他大抵只有一米六的身高,开襟的布衣订着布做的纽扣。他的腰间不佩剑,系着摩拳擦掌的钥匙。
他给人端过餐盘,偷过佛台上的贡果,伺候过大象。他绝口不提那个比花还好看的女人,怎样到手。有时沉默如石,霹雳也撬不开口;有时兴奋得像火,愤怒就可以焚烧。为了表示他身份的真实度,握手之前,他在我面前翻了个跟头。
他拥有身怀六甲的妻子,一年四季泡在娜普娣河的两个儿子。他使过双节棍,学过迷踪拳,双节棍伤过鼻梁,迷踪拳放倒过自己。最后,他还是觉得酒,才叫深藏不露。
在奇达旺,他凭借略懂的中文,接待中国成龙的老乡。他模仿成龙大哥的招牌微笑,不管多么炎热始终没脱下那件绣着龙的马褂。他甚至整过发型,让每一根,都长成成龙大哥钢丝质地的发丝。
离开奇达旺的那天,他没有来送我。我知道他又会在新到的客人面前,自我介绍:我叫成龙。一笑就露出了满嘴龋齿,抬手就是零乱组合的拳头。

杜巴广场喂鸽子的老人

众神需要安静,鸽子总是太吵。所以才有这位老人出现,管护淘气的家伙。她养大了三个孩子,都插翅高飞,那些围在她身边的鸽子,似乎已忘掉了天空。
她不用开疆拓土,为水分野,她每天的事就是挑选干净的粮食,去喂鸽子。鸽子很容易认出她来,微陀的背,颤抖的双手,那捋白发,落满尘灰的肩头。
到杜巴广场之前,她要去扫佛台,给静水碗换水,祈求佛主保佑三个儿子,
领到足额的工资,娶到心仪的女子,学到做人的规矩。她还要到菜场,给几条流浪狗买猪心肺,再花一些时间,给老年痴呆的发小擦洗身子。
这时候阳光比玉米饱满,每一粒掉到地上,欢呼雀跃。很难想象2015年那场大地震,惊慌失措的鸽群面前,老人的焦心。
现在,鸽子已经吃得够饱,选举出落到老人肩膀的代表,两只鸽子就站在老人肩膀,轻轻一啄,就把老人晚年的寂寥彻底捅破。
老人在鸽群里坐了下来。我终于知道,那些鸽子,为什么放弃飞翔。

喜马拉雅红茶

我确认在梦里遇见,桔红的汁液,肯定与玫瑰沾亲带故。一手钺斧,一手三叉戟的金刚,也一定喝过这款红茶的年平均气温,冰雹与雪霁。
端起茶杯,凡人也能喝出昼夜温差较大的数据,喝出慈悲与善缘。春天的风像打工的人涌向加德满都的劲头。留在村里的女人,跟萌芽的茶一同疯癫。
喝下,我有点微熏,杯亦有些许恍惚。一片喜马拉雅的茶叶在杯中,高仿了诸神踉跄的舞步。满腹心事的水,是喜马拉雅开始凋萎的大雪,与一片红茶,摸仿《西厢记》里越墙的张生。
只需闻,便知道这茶喜马拉雅的体香,文火,土罐,乡愁的柴烟,都可以成全一盏茶入定。上善好水可以让紧宿的芽头呈现春天的窈窕。如果继续泡,就会有歌声与纤指纷至沓来。茶,一个芽头,系着三千佛心。
塔鲁族少女一样的条索,在加德满都的杯中舒展,显露尼泊尔春天的白毫。茶,在杯中,是春天最美的停顿。千指,在水里的根须;香息,在杯里的梦游。
我带着渴望,冒烟的嗓与空翻的胃,必须用喜马拉雅的红茶,浸泡。在加德满都,那些茶馆里的客人确系重复出现。温文尔雅的红茶,会让乡思成瘾

库玛丽

可能也不一定是她想要的,脚不能触地,心必须变冷。在深宫,有神的座椅,脚系虎啸,背靠龙脊。活的女神,她不能随意回眸不能低头或仰望。她必须在女神庙为仓廪殷实诵经,给生活饱满发誓。母羊才有足额奶水,农人方能庆贺丰收。、
她还小,八岁还是九岁的样子,神庙里也有玩具陪她,更多的是斤头很足的黑夜。她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还是想窄巷里奔来跑去的弟妹。那扇窗子,是女神的天空,任由她怀抱的光线。
每天只有几秒,从那个小小的雕花窗子,俯瞰人间离苦,仰看寒雁唳天。她只能如实禀报做了天马行空的一梦,还想了一些人间的事情。
她还是孩子,不知道灵有几克,魂有多重。我为她感到可惜的不是耽误掉上学的最佳年龄,而是错过了一个个满脸露水的早晨。当着青春期到来,她还必须回到一条破旧的小巷。端人间饭碗,伺候奶奶。她必须补上农业的节令与生活的雨水,或许开一间小店售卖甜茶。做完活女神,人间还有她需要完成的课程。
我站在女神庙的一角,等待库玛丽出现。我理了理杂乱的心思,静下来,就没有什么会让自己举棋不定。

桑科草原

印象还只能用落俗的词:辽阔 ,但有边。星星被神镶在那里,值更。而我面前是同样辽阔的烈酒。
塞满黄沙的骨笛,无法奏出箭簇如雨,战马嘶鸣,但我确定,那条叫大夏的河流,就是骨笛轻轻哭泣。
水洗的青草,没过午后的烈日。一切在变,只有野玫瑰,仍是秦时的含笑,唐朝的妖冶。
我什么都爱,爱羸弱的矢车菊,星光、紫气;爱草尖上晕染的奶质,泥土里惺惺相惜的草根。可我这小小的篇幅,只能让一棵青草活出春风得意的样子,让一粒砂闪出被烈日锤打的勇气。
就是那些青草,覆盖了零乱的寖宫,睡姿和娇容。格萨尔王,正与神灵,禀报什么?绸缎已经皲裂,月色开始衰老。就是那些草啊,逐出了贵妃的回眸,王朝的权杖。
那是上帝点种的羊群,一只,两只,有时会把狼也加到里面去。狼不披羊皮,在桑科草原,与鼹鼠一样,属于弱势群体。
抵达,偶尔有梦,最多的是诗歌里的出访。即便我真的能来,也改变不了,草漫上坡,鸿雁向南。

拉卜楞寺

口含经文的高僧,谦让着风,晨光和脸色沉重的信众。
石阶,有昨夜的月迹,并没有完全化为露水;雷电的灰烬,尚未被清风打理。
辩经坛,像是角斗场,语言的撇捺,是未经鎏金的短剑。真理获胜,谬误未必屈膝。有时候,我也想加入其中,论证我为什么在甘南重重复复来回。
我又看见松赞干布了,途经或者小憩,都不是他留在此寺的缘由。他还在土蕃,努力让长安柳还阳,并治疗着中原工匠有些反复的思乡。
喜欢到处题写的乾隆,当然也不会在此留下空缺。御赐匾额,据说有金的成色,却也挡不住绕道而来的虫蠡。8.2公顷占地,种什么神都管不了,但神告诉世人,播下善良才不会歉收。
不是所有站在宝瓶前的人,都有背不动的过失;不是所有坐在阴阳兽下的人,都有奢求。在拉卜楞寺,自由只是正在乔迁的蝼蚁,跟着大风漫游的沙砾。
我有乌云,抵挡着针针日晒,别笑我为去年那场差点丢命的车祸,才想起焚香净手。
那些信众,默诵着银汁撰写的《甘珠经》,心想天堂,却牵挂着受冻的牛羊。

郎木寺镇:溪水

除了路灯下徘徊的牦牛,最随意的是叫白龙江的小溪。穿过郎木寺镇,实际是去让一些虫鸣起死回生。
它低低地走,证实小镇足够多的黄昏,有人在马厩虚晃一枪,有人拎着诗歌步入高堂。那些带刺的雷电,着实让诵经的人虚惊一场。
雷电真的落下,实际上,也只是让人与神打了个囫囵吞枣的照面。倒是接下来的雨,慰籍了干旱里草原的恐慌。
小溪从唐朝流到明朝,还能穿越纷至沓来的日照,流到我这首诗中,算是尘缘厚道了。那个滑板车上的小女孩,其实比小溪轻快。不知哪里来的干草,适合我用来自喻。
造人的女娲,在这里有祖上的户籍,有示人的神谕。神的雪峰,确保小溪足额的流淌。
一支穷人的武装,在此总结失败的战事,《长征档案》中卷1152页,有给郎木寺镇的贴心标语。借马借粮的欠条,不知添了多少岁月的罚息?
民间的善本,记载着掘地三尺的大风。情人们顺着小溪,就走到有波浪的险棋。
妃娘的香脂已被时间吞噬,溪水可是伊人的千丝?

藏药

它们是喝着雪水的莲,善变的虫草,有神的旨意。
煮沸、煎熬,剩下的是甘南山水的骸骨。烝馏、提纯,配伍到患者的肉、脂、骨、髓。外敷或内服,火炙还是熏蒸,其实都需要善良作为药引。
3000多种藏药,有菊科、豆科诸多科属,挤上了《四部医典》的处方。我印象最深的是大黄,怎么也有三六九个等级?
我还记得藏茴香,能穿过人类记忆,修复受损的良知。我知道藏党参与藏紫草,可以理疗自信缺失,目光短浅。水母雪莲花,不能改变命运多舛,却能给苦难的女人,一些慰籍。
入药的还有六月雪,麋鹿的脚印,土、水、火、风……
我是多么放心,让它们进入我身体的山水。清障、除淤、开窍、撒火……然后,催开微笑、感恩、知足、自信的芽叶。
甘南之行,我服过红景天,我头晕目眩,完全因为与甘南一见钟情。我带回故乡的也是些藏药,打箭菊与藏红花,随时保护我因怀念而起伏的心菲。
突然想起一个人,她身上怎么有藏药的清芬?

尕海湖边的老人

你手里的转经筒,被风擦得有银的光亮。我注意到风,总是把尕海湖的平静弄破。湖碎了,天空依然完整。
那双手,抚过琴,接受过祖母绿钻戒,收留过孩子的委曲,扶起过倒伏的青稞。现在,这双手只能扶着桑烟,忘记自己是尕海湖边最美的公主。
这么大年纪,符合我对娘的想念。你变形的腰身,你比白发还乱的皱纹。
转动,你的世界,才静得下来。你的孩子都离你而去,去哪里,你并不特别清楚。有人才是故乡,有神才叫远方。
衣服已经很旧了,我真想舀起湖水,让衣服上那些盐粒,回到湖水里。那顶毡帽,显然堆积了过多的风雨,已辩不出颜色的方位。
你一生跟在羊后,跟在雪后,跟在贫穷后,最后是衰老与病痛,把你推到前面。
捧起湖水,你该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那抹高原红了,你该看到,同样把你捧在掌心的男人。
娘,去看管你大雪里分娩的母羊吧,邪恶有神帮你盯紧。在你身后,适合想我母亲,她不转经筒,总是唠叨,那些从她眼前越走越远的儿女。

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散文诗专业委员会

《诗风》杂志社

《安徽诗歌》编辑部

 稿  

艺术净化心灵,诗歌点亮生活。

为进一步繁荣散文诗创作,发挥交流平台作用,全方位展示当代散文诗坛精品力作,推动中国原创散文诗的发展,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散文诗专业委员会、《诗风》杂志社和《安徽诗歌》编辑部现联合向全国诚征散文诗稿件。

稿件要求

1、散文诗不拘题材风格,内容健康,感情真挚,唯质是取。主题符合社会审美情趣,贴近时代、贴近生活,期待书写祖国山河、风土人情、时代进步和现实生活等主题的散文诗精品力作。

2、要求语言流畅,意境优美,蕴意深刻,可读性强,有一定的思想深度、较高的艺术水准、鲜明的文学个性。欢迎组章作品。

3、稿件一律为原创首发,杜绝抄袭,文责自负。投稿一律不退。

征稿时间

本启事常年有效,面向海内外华语诗歌作者长期征集散文诗作品。符合要求的散文诗作将在《安徽诗歌》微刊发表,优秀作品将在《诗风》季刊开设专版刊发。

投稿方式

1、投稿应为电子邮件,以word文档附件形式发至发送。邮件主题写明:“散文诗”或“***投散文诗”。

2、每位作者投稿文档内附不超过150字的个人简介以及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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