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堡:浪子回头这种事儿实在是太low了
欧文·艾伦·金斯伯格(Irwin Allen Ginsberg,1926年6月3日——1997年4月5日)
文/宝木笑
不知不觉新世纪都已经过去20年了,这是个什么概念?也就是说,生日以20××开头的小伙伴们都陆续成年了。除了白驹过隙、岁月易老这些小布尔乔亚式的感慨,我们更多的是欢欣鼓舞和壮怀激烈,因为90后和00后特别牛逼,让人肃然起敬。虽然很长时间里,自己都在为没能成为“21世纪的接班人”而万分自责——上世纪都说好了的,结果至今还是没人和我联系。但我从没有失去希望,因为新的小伙伴们让人感到未来已来。
新世纪的曙光照耀下,茁壮成长的新一代,各方面表现都特别好,当然也有个别离经叛道的。网上不少这类新闻和视频,看着他们面对镜头稚气而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挺好。人嘛,总是一点点儿经历事儿,然后一点点成熟,没啥。但有一点必须说明,这话是说给所有人的,包括没接上班的70/80后:“朋友,别总觉得自己很牛逼,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好好恋爱,好好健身,这个世界很大,牛人很多。你觉得自己牛逼,是因为你知道的人还太少,你绞尽心思玩儿的那些放浪形骸,其实都是很多人很多年前玩儿剩下的。”
借问浪人何处有?牧童遥指金斯堡。
金斯堡全名欧文·艾伦·金斯伯格,这是名副其实爷爷辈儿甚至是曾爷爷辈儿的人。这位美国著名诗人和社会活动家被尊为“垮掉的一代之父”,而发轫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垮掉的一代” (the beat generation) ,是欧美上世纪最为重要的文学文化思潮和社会运动。金斯堡的成名作《嚎叫》,被称为“美国性解放和言论自由的宣言书”。他在1960年代又直接参与到“嬉皮士运动”和“反越战运动”等重大社会活动中,并成为领袖之一。所以诗人北岛感慨:“没有他(金斯堡),这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就会像一本缺页的书。”
读书为什么挺好的?因为我们不仅能减少玩儿手机的时间,保护视力,还能认识一些自己不可能在周围认识的人,也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自从大一的时候读了金斯堡,了解和认识了他和凯鲁亚克那些人,至少我个人是很受益的,从高中开始养成的装逼恶习得到了很好的矫正。因为,在金斯堡爷爷面前,我就是一幼儿园大班儿,我没有资格去装什么浪子。
金斯堡曾就读于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大学期间一度被开除,他狂热地推崇“别把疯狂藏起来”,狂热地支持所有令人疯狂的行为,在当年美国主流社会就将其定义为“疯子”。他的成名作《嚎叫》是当年美国文艺界知名的“大毒草”,法院和主流文学界控诉金斯堡“运用大量污秽的词语来刻画出一幅糜烂颓废的画面”,甚至在1957年,连“城市之光”书店的负责人劳伦斯·费林盖蒂都因出版《嚎叫》而被起诉。
在金斯堡生活的年代,即使是欧美对于同性相爱的事情依然没有今天这样包容,甚至可以说是歧视和敌视的。金斯堡在1954年遇见年仅21岁的彼得·奥洛夫斯基后便坠入爱河,而“出柜”这种在今天看来也算挺勇敢的事儿,在近70年前的金斯堡那里根本就不算事儿。出什么柜?老子喜欢男人还怕你们这些杂种嚼舌根子?他和奥洛夫斯基一直相伴到自己1997年离开人世。
金斯堡与爱人彼得·奥洛夫斯基
1955年的旧金山,马上30岁的金斯堡跳上朗诵会的讲台“而立”了,近代欧美文化史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幕拉开了。金斯堡近乎歇斯底里般地朗诵了自己的长诗《嚎叫》,愤怒、污秽、淫乱、谩骂,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优美,仿佛天生丽质的尤物偏偏妖冶异常临街揽客,正如年轻英俊的天才诗人非要选择疯狂。
《嚎叫》有着严谨的诗歌结构和酣畅淋漓的诗歌情怀。印象最深的是开篇第一节,金斯堡直接排比出五十九个以“他们”(who)起首的诗行,第二节又一口气列出八个“摩洛神”的开局,第三节则是一连用了十九个“我和你一起在罗克兰”(注:那是一所精神病院)。我们只知道金斯堡和“跨掉一代”的精神领袖们一样,对中国的禅宗都特别感兴趣,但不知道他对楚辞有没有接触,这种一气呵成的感觉,让人想起屈原之《天问》,又让人遥想汉赋的铺排。
《嚎叫》从第一节到第三节在节奏上是极为精妙的。简单地说,就是从第一节惠特曼式的长行自由诗体,逐渐简短诗行的长度,最终到了第三节的短句体。开篇的重复强调,那是一咏三叹,而全篇又呈现了诗歌节奏的逐渐加速,仿佛一艘冲向太空的火箭逐渐加速,最终撕裂天空。
金斯堡在《嚎叫》中设置了两个游移的叙述视角,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展现出叙述主体内在的冲突和消解。比如,第一节金斯堡上来就是以“I saw the best minds of my generation destroyed by madness, starving hysterical naked……”作为一个上帝视角般的叙事统领,然后才是那五十九个“他们”起首的句子“who poverty and tatters and hollow-eyed and high sat up smoking in the supernatural darkness of cold-water flats floating across the tops of cities contemplating jazz……”
这种节奏和这种叙事视角的设置简直就是一次歌剧式的对唱,思想在分裂,精神在灼烧,而诗歌本身在这中间得到了升华。金斯堡的污言秽语,金斯堡的妙笔生花,那是1950/1960年代的美利坚之刺。1951年,塞林格因为《麦田里的守望者》被审查机构告上法庭,1954年,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因公众舆论遭禁,1962年,威廉·巴勒斯因《裸体午餐》涉及政治、思想和性等敏感问题而被起诉,当然还有1957年金斯堡和他的编辑惹上的官司……
金斯堡继承和发扬了前辈诗人惠特曼、布莱克、济慈的诗歌传统,特别是惠特曼的长行自由诗体,但形式、语言和思想却更进一步。金斯堡一直执拗地强调,不要只看他诗歌中的大胆,请和他一起感受生命的厌倦、疲惫、困顿和不安,一起警惕灵魂的消耗、萎缩、空乏和死亡。我个人认为,金斯堡之所以如此放浪形骸还能依然屹立于世界文学史和文化史,是因为在那些癫狂的背后,是给精神以赤裸裸的直率和坦诚,还岁月以沉甸甸的意义和文明。所以,欧美诗学将其与艾略特的《荒原》并列并非溢美。
《嚎叫》就像是一个国际标准,读过这首长诗很有好处,它增强了你的辨别能力,让你眼光狠毒,从此分得清“真浪子”和“装逼犯”。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明眼人和聪明人,即使当时可能有些影响,但时间稍微一长,谁是哗众取宠,哪个是石破天惊,自然分晓,这不是你爸是谁就能解决的。
一直觉得,所有在网络和纸媒发表文字的人,不管这些文字有没有人看,都应该负起应尽的责任。写字的人必须要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不能误导阅读自己文字的人——哪怕只有一个读者,也要对他或她负起责任。所以,必须声明,虽然我很喜欢金斯堡,而且觉得他确实很牛逼,但咱们还是不能跟金斯堡学,得有保留地看待金斯堡。
比如,对金斯堡下面的行为就是要坚决反对的,因为那是犯法啊。
金斯堡是个瘾君子,而且非常疯狂。他这一生试过十几种不同的毒品,比如兴奋剂类的毒品安非他明、墨斯卡灵等,抑制剂类的毒品大麻、海洛因、吗啡等。有时候这位“疯子”还会将几种毒品混合起来嗨。1961年,金斯堡写《凯迪什》,先吸食了吗啡、安非他明,然后又注射了海洛因和梅太德林的混剂,之后还服了几片右旋安非他明……
说实话,金斯堡实在是太能作了……一直把自己作到不得不接受精神治疗。以至于他患有精神病患的母亲临终的遗言就是:“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橱里,在窗前的阳光下。爱你,你的母亲。”
那些整天不好好学习,在朋友圈和抖音里晒自己标新立异的造型、哗众取宠的视频、充满青涩的放浪形骸的朋友们,请稍微谦虚一点吧。因为,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大神当年是如何浪的,甚至都没怎么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何敢谈自己是“后浪”?而且凡事皆有度,踏实本分地生活,不丢人。
当然,金斯堡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用一生时间去做尽主流社会觉得“疯狂”“不正确”“拧巴”的事儿。他这一辈子几乎一直在和美国政府对着干。美国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各类大规模运动,都有金斯堡的身影,而且是前排……政府打越战的时候,他反越战,政府军备竞赛的时候,他反核武,政府号召团结一致的时候,他反种族歧视,他还被联邦调查局列为“危险人物”,并接受调查……总之,只要是美国政府的事儿,那就是金斯堡的事儿——一定要反的事儿。
“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对金斯堡来说就是个笑话,也许金斯堡会不屑一顾地说:“切~回头?那还算真正的浪子么?太low了吧?”
1997年4月5日,这是我们的清明节。金斯堡在挚友们的围绕中离开了这个他曾报之以“嚎叫”的世界,罗丝伯德·佩蒂特记录了浪子最后的时刻:
“他看起来如此之美,真令人惊异,他那因重压和年龄留下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有着一副德高望重和坚强不屈的模样,我从未发现他这样英俊,这个样子讨喜的小孩长成了令人高兴的男子汉,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多美,他会叫人给他拍摄许多照片,但此刻他的身材显得很小,小得像是穿着T恤的婴儿。”
“自由只存在于束缚之中,没有堤岸,哪来江河?”
——欧文·艾伦·金斯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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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艾伦·金斯伯格, 著.《金斯伯格诗选》 .文楚安,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0.
莫里斯·迪克斯坦, 著.《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方晓光, 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7.
史志康, 著.《美国文学背景概观》.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98.
理查德·罗蒂,著.《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 商务印书馆,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