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英雄：《仰望苍穹》（3）
全文发表于《天津文学》，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正义的化身。献给那些当过兵退了伍仍爱着这支军队与人民的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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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我昨夜又梦见你回来了。我梦见你悄悄地推开我家的门，走到了我的书桌边，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梦见你把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桌上，然后又拍了拍我的肩就走了。我梦见你双泪滂沱地站在院落里，像一棵孤独的树。无数次啊，我曾见你站在村头的高地上，看村内袅袅升起的炊烟。我说，二哥你想什么呢?你说你想怎样使村里富起来，怎样使村里和全大队的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怎样使乡亲们都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二哥，你达到了吗?自你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一天起，你的生活平静过吗?你谢绝国家给你安排的工作，带着二嫂回到乡里的时候，你曾要求过在大队当个父母官，带着他们发家致富。结果组织上想来想去让你当了个团支部书记。那是怎样的一个团支部啊！全大队包括镇上共九个小队，一百多名团员，有的已超龄，有的多少年就没交一分团费，几年没组织过一次活动，团支部已是名存实亡了。你满怀信心地对二嫂说，你会改变它。二嫂那时候沉浸在对你的崇拜里。你归来时所受到的盛况空前轰炸般的欢迎使她和你一样风光与满足。你因为是战斗英雄而得到了乡亲们热烈的欢迎。他们给了你许许多多你意想不到的荣誉。身为大学生的二嫂因为嫁给了你这个战斗英雄而瞻目一时。结果你们双双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二嫂那时候说她的确相信你的能力，你也确实没有让二嫂失望，当初你以一个军人那种锲而不舍、雷厉风行的作风的确做到了。或许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比我们这一代更富于理想和热情，更有着对英雄那种近乎盲目的崇拜，我们才看到了拐着一只腿的你，如何向他们发出热情洋溢的召唤，举起手来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二嫂说，你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尽管你连高中也没上完，你的确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更是一个天生的带头人，我和阿牛在进了初中之后才更深切地领会到了你这个二哥非凡的组织力和影响力。我们看到了你是如何地带着大队的团员们，高举着飘扬的团旗出没在我们的大山坳里。我看到你带着他们开荒种树，修渠打坝，参加义务劳动；我看到你又如何带着他们，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和五保户，在大队支书的嘲笑声中去学雷锋；我看到你如何起早贪黑地来回奔波，组织青年的联谊和交流活动，把整个乡村搞得红红火火。大伯叔爷们都说，还是当过兵的有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二哥啊，那时候我们对你和你带领的那个闻名全县的团支部是多么羡慕!我和阿牛都说我们加入吧，我们也想像你们那样热闹，那样轰轰烈烈，那样活得辉煌!你笑了。二嫂也笑了。二嫂说，你们胡子还没有一撇呢!我们委屈地嘟着嘴。阿牛还说你是叛徒，有了二嫂就听她的话了，把我们小兄弟都不管了。二嫂笑得前仰后合。她说，是吗?你二哥真的听我的话吗?二哥你只是笑着，拍拍我们的肩，就去筹备你的图书馆。你曾给你的许多战友写了许多信，收回的都是一捆又一捆的书。你说那时候你的战友多么讲义气啊!生是一起过来的，死也是一起过来的，从一个战壕里活下来的永生永世都是兄弟。兄弟有求，八方响应。你把你全部的复员费加上二嫂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全部买了书，然后在大队要了一块地，你们自己动手造了一所温馨的书屋。你们订了报，把你买的你们战友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书搬进来，让全大队九个村所有的人都可以随便阅读。开放的前天大家说取个什么名字呢?你思索了半天说叫六味书屋吧。二嫂说，是不是因为鲁迅先生有了三味书屋，你要再加上三味?你说你记起了六子哥。你说六子哥在猫耳洞里曾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那是你们每个战友在战场上写遗言的时候，六子哥愁眉苦脸地蹲在你身边。他没读过书，他连字也不会写。他说二哥我要是能写多好啊，我要是能写除了给父母说几句心里话，我还要给我对象小红说悄悄话。可惜我写不了啊二哥，你帮我写几句吧。于是你就帮六子哥写了。六子哥说，二哥，等战争结束了，胜利了，我要是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请你当我的老师，教我认字，谁叫我们乡下过去那么穷呢?二哥你说你听了后鼻子阵阵发酸，你后来给二嫂及团支部的青年们讲时已经哭了。因为六子哥再也没回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小红姐在你们归来后曾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哭啊!起码哭了三天三夜，村里的人还以为她疯了。那一年她是准备和六子哥结婚的，猪羊都养得肥肥的准备用来请客，房子已粉刷一新，一切都已万事齐备只差他这个人回来了。谁知道呢?你们上战场时六子哥也请人写了信给小红姐，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六子哥泄了密，你说这事差点还让他在参战前受了记大过处分。村里的人都议论纷纷，小红姐却把那封让她哭了又哭的信藏得很紧，生怕她父母和六子哥的父母知道，她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六子哥曾在信上开玩笑说叫小红姐要做好思想准备，做好另嫁他人的准备。谁知这个玩笑就成真了呢?你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炮弹也是不长眼睛的，为什么它们就偏偏那么准呢?你说老兵怕枪新兵怕炮为什么六子哥偏偏就遇上了炮弹呢?
啊，二哥，你的六味书屋啊!你说你要叫每一个来读书的人都不要忘了战场上的死者，你说他们才是英雄，而你们活着的人不是。你说你要让我们这些在和平年代中长大的人不要忘记了枪炮声里的故事。二嫂说，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死得其所了，你为什么还提起他让活着的人引起更深的悲痛?二嫂说新开放的书屋不应叫这个名字，至少它应该叫得好听一些，比如幸福书屋、光明书屋等。你说你第一次发现二嫂不理解你，但是你们没有争吵。要知道二嫂也是倾全力要办好这个书屋啊!为了这个免费供人阅读的书屋二嫂花费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啊!选基时她在，挖土时她在，打砖时她在，上梁时她在，盖瓦时她也在，粉刷装修时她还在，她一直穿着干净的衣服去做那些脏活。二嫂说，她要帮你让这一片乡土上的农民在精神上富起来。二哥啊，不就是一个书屋的名称吗?你何必那么在乎呢?你把命名的事提到团支部大会上裁决，结果他们都说，二嫂是大学生，学问高，让二嫂为书屋起个名最富水平性。二嫂得意地笑了，她说就叫希望书屋吧。多好的名字啊，希望，希望，不就是你的愿望吗?支委们说没有什么名称比这个更能表达他们的心意了。于是他们举手一致通过。二嫂说，明天就把牌子挂起来。二哥你怎么就不高兴了呢?你说那个时候你才明白了你和二嫂之间存在着鸿沟。是思想的还是世俗的?你说不清楚。你只知道那些跟着你的人突然之间跟了二嫂。二哥，是你小心眼吗?难道二嫂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他们爱吗?天长日久之后，他们更乐意听二嫂给他们讲历史和哲学，讲音乐和美术，讲农民起义和科技史，讲唐诗宋词和元曲，而不再老像当初那样跟在你的身后，走入轰隆隆的枪炮声中和战场上去，走到装甲车、坦克和大炮中去。于是你说你猛然明白了二嫂这个大学生还是和你这个高中也没读完的退伍军人之间是有差距的。当初二嫂嫁给你时你就对那闪电般的婚姻怀疑过，你叫二嫂别鬼迷心窍，叫她不要冲动，叫她慎重考虑。二嫂说她认定你了，她说难道一个为了祖国而流了血、伤了腿的人就不能娶个好人吗?二嫂为了嫁给你花费了多么大的代价啊!她家里反对得最后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二嫂在嫁给你的那几年也一直没回南方大城市里的娘家去，直到你们有了孩子，她那个知识分子家庭才默认了这一门亲事和亲戚。二嫂嫁给你们是享受了一段英雄夫人的荣誉，但是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二哥啊，难道你那时候就预见到了你和二嫂终究有一天会各奔东西的，才有意保留了她在原来那个城市的户口?可是二哥，你从来是不会讳饰和矫情的，你又为什么要娶二嫂呢?
你说你爱她。你的确爱上她了。一个经历过军营漫长的独身生活又在战火中浸泡过的人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女人相守啊!当你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面对着一个美丽、多情、大方、热烈进攻的天之骄女，谁不会很快陷入到情网中去呢?你说你认识了二嫂后，心中想的比战场上还复杂，在战场上你们只装着荣誉和胜利，装着我们的祖国，连活着也没想，而在有了二嫂之后，你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热情最终是战胜一切的，于是两颗心近了，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结婚了，相遇、相知、相爱、相守是多么不容易啊！怎么在婚后，你就认为二嫂对你遥远了呢?
书屋最终开张了。二嫂说，她并非是忘了已死去的人，要不她也不会冲破重重的压力嫁给你。她是多么爱军人啊，她说她小时候见了那些穿军装的就感觉特别亲近，就觉得他们可以信任，是自己家里的人。二嫂说她只是不想让死去的人的阴影老压在活着的人的心上。战争早已结束了，我们每个人都拥抱了和平生活，亲吻着经济的发展，你干吗还要老让它的阴影在你的心头不走呢?国土依旧天天有人在守卫，天天有人在为和平作出牺牲，该你牺牲时已经牺牲了，该留守的已交给那些比你军龄更年轻的我们了，你怎么就非得抱住军功章不放，老去重温昨日的噩梦?二嫂说的没有错啊二哥，你怎么非得抱住过去的岁月不放呢?书屋是开张了，古老的乡村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外面各种各样的书，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多少喜悦啊！啊，希望，希望，希望不就在脚下吗?为了办张借书证，乡亲们成群结队地跑到镇上或县里去照相，有的可是第一次照相啊!我们那些善良和质朴的乡亲给了你多么高的评价啊!他们奔走相告说，这可是我们的战斗英雄办的，是积德啊！不愧是个军人！他们又说，这样的战斗英雄，负了伤还要求回来种地，难得呀！他们还说，自从你组织了团支部，把一帮青年人拉起来，整个大队里打架的事少了，扯皮的事少了，犯案的事几乎没有了。青年人变得有朝气懂礼貌了。几乎每一个乡亲，包括二嫂也向你伸出了大拇指。虽然这些影响为后来大队支书要整倒你埋下了伏笔，但是你当初还是为你们的团支部笑了。你也从这件事上重新审视了二嫂，你越发感觉到她有一天是会飞的。农村太广阔了，而它又太狭小了。二哥啊，难道你没感觉到二嫂也作出让步了吗？尽管那个书屋的命名没有遵从你的意愿，但书屋的负责者不是六子哥原来的对象小红姐吗?小红姐一直不愿再嫁人的，二嫂说，让小红姐到书屋来负责吧，这样她可以多接触些人，或许相中了哪一个也说不准呢！二哥，难道我们与其记住一个烈士不比去帮助他的亲人这种方法更好吗?我们缅怀他的目的不就是要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吗?二嫂想得多么周到啊！只是你，你原是那样善解人意宽容别人的，怎么唯独对二嫂有些狭隘呢?二嫂说，小红姐除了领你们补贴的那份工资，只能算是义务性的，那么她教书发了工资，可以给小红姐一些，让小红姐过得好一点。二嫂，二嫂，你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只是二哥，为什么后来不理解你了呢?是不是因为他在军人和农民间比较起来，后来更像一个农民了?可他没当兵的时候，不是那样的呀!那么，是他农民的意识太强了?自尊心太强了还是自卑心理更重了?
二哥啊，二哥，我们真搞不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