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术
（摄影：陈虹）
手 术
走进手术室时，秦教授有些不踏实。一个个内着军装、衣服漂亮的护士望着他笑，让这种不踏实变得更慌张。四周洁白的墙壁，突然像天空白云般压过来。
进手术室之前，一大堆人等着他。
秦教授……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眼光，喊他。
啊？他习惯了低头思考，抬起头来，后退了一步。都是患者家属。今天有四台手术，难怪有一堆人在等他。昨天通知手术的时候，他去找这些患者谈话和签字，大家好像都似曾相识，一个个亲热得不行，脸上堆满了笑。作为医生，见惯了成千上万的患者，记住某个病容易，要记住每个人，不太容易。秦教授知道，患者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他们信医生，但又不信医生。信大医院医生的技术水平，不信医生某些方面的素质……
因此，患者的家属们脸上都写满怪异。怪异背后，谁都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或者将要干什么。
他们拦住秦教授。秦教授就作了一圈揖说，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做好的。
但那些人还是跟着他，在外科楼里转来转去。他想躲，但好像不现实，总有人能找到他。夜里，他家的电话想了多次，有来电显示，陌生的电话他一概不接。手机也关了机。
早晨，他刚入大楼，一个年轻人从拐角的地方闪出来，拉住他：秦教授，有个事和你说一下。
他站住了。说吧。
年轻却东拉西扯，一个劲地说感谢。然后，掏出一个信封，看到周围没人，顺手塞进他的白大褂里。
这是干什么？秦教授有些恼怒。
年轻人却以为他谦虚，说，一点小意思。今天八号床麻烦你关照了。
秦教授说，每个病人我都会关照。
年轻人说，这是我们领导，公款消费，你放心就是。你要不收，领导认为我不会办事。
秦教授刚把那个红包拿出来，他一掂量，便感觉到了多少，至少有两万块。两万块钱啊。他的心跳都加速了。
刚拿出手，秦教授看到有人走过来了，便又把手缩了回去。常常是这样，拦住他们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教授，只要治好病，钱不是问题。
他曾多次遇到过同样的问题。有钱的，没钱的，都一个劲地想表示。要是“表示表示”能治好病，那大家就不用生病了。医院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很多，笑话也不少。比如，有患者把前来探望病人的客人当成医生，送了礼却不知对方是谁的；再比如，有的患者进手术室时送礼，送的全是假人民币手术出来后便不承认的；还比如，有的患者一边送一边录音，手术好后便又反过来告医生的……
秦教授还知道一个更有意思的。听说，有个康复出院的病人非要请某科室的人吃饭，为了显摆自己有钱，跑到钓鱼台请客。点菜时，病人对服务员说，赶你们最贵的菜上。参加吃请的人都笑，不说话。结果一结帐，乖乖，十几个人，吃了七、八万块。病人只带了五万，人家不让走，最后还是科室那帮被请吃的人集体掏钱才让走的。这事传开，便在医院成了笑话。
秦教授自己虽然没遇到那样跌份的，但也见惯了各种病人的招数。他从医以来，便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结果，有次一个农民为了感谢他手术做的成功，开车送了一整车板栗过来，堆在门口，像小山。病人很诚恳地给他打电话：秦教授，咱也不送你什么，你救了咱的命，这些都是自家种的，也不值钱，给你尝尝鲜。
他当时很惊讶。因为病人一卸货便跑了。后来，他实在找不到人，也推不掉，便憋着腔给门卫打电话说：门口有一批板栗，下班时，凡是下班路过的，你就一人一箱吧。
门卫说：你谁呀，什么理由呢？
他实在找不出理由，便说：你就说过节单位发福利吧。后来，也不知门卫怎么处理掉的，他没问，门卫也不知是他打的电话，碰到他也没说。
还有一次，手术前，山西有个煤老板让人开了一辆广本车来，把钥匙送到他手上：秦教授，这是自家的钱买的，不算行贿。
他坚决退了回去：咱是军医，怎能干那种事呢？
煤老板说，我们现在不差钱，就一点意思，所以不敢买太好的车，怕沾污你的名声。
秦教授说，要是这样，你就更不应该送这样的礼了，我可不敢收。煤老板送了几次，都送不出去。最后伤愈出院时，专门派人送来了一面特别大的锦旗，秦教授便乐呵呵的：这个，我就收了。呵呵，也许评职称能帮得上。
其实他心里清楚，收再多的锦旗，也不会在调职调级上起作用。不过，患者的信任，总是让人感到温暖。
现在，一大早遇到一个按领导命令行事的，秦教授就有些为难。正准备还人家，恰巧又有个同事从他身边走过，还拍了拍他的肩：秦教授早啊。
早…早…早……他说话突然结巴起来。
同事一看秦教授身边跟着人，便明白什么了。大家心照不宣，打个招呼就走了。秦教授这才把信封拿出来，放在年轻人手里，推了又推：拿回去吧，请相信，我会把手术做好的。
他还想说，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但没说出口。对患者及其心情，他都能理解。
这话，是自己的导师对他们讲的。导师说：拿了红包，我手术时就会手颤！
导师又说：作为医生，首先要有仁心，其次才谈仁术。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要活得清白，活得坦荡，活得自然。
他记住了。导师去逝时，来了多少人啊。认识的，不认识的患者，把灵堂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从外地来的患者，还都打着“好人一路走好”的旗帜，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是自家死了人似的。那场景，曾让他的心波涛起伏。
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值。
导师走了，把衣钵交给了他们。他们那一拔师兄弟，分到四面八方，从此各有各有活法。有的转了行，有的转了业，有的仍干老本行，有的从此兴旺发达，有的过得平平常常。
他的日子就属于平凡中的一员。在复杂的世事中，无论外面怎样，秦教授选择的，就是坚守。他想，人其实只要守住了第一次，第二次再多，也会觉得与己无关。
今天他这样一说，那个年轻人脸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秦教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放心……
秦教授说：你们这恰恰是对我不放心。
他低下头继续走。老远，还听到从后头传来年轻人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这年头，还有不收红包的？
秦教授笑笑，没回头便上了电梯。电梯里都是人，医院就像个大市场，四处都是人。大家都相信大医院，天南海北的人，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汇集在这里。如今的大医院，看病难看病贵啊。
也不知道电梯里的患者家属们都是怎么进来的。幸好，一电梯里，都没有熟人，秦教授便把头转向电梯角落。他一进来就感觉到，似乎角落里有个人用另样的眼光看他。他闭上眼睛，啊，记起来了，这是个农民患者的家属。昨天术前谈话时，陪床的老人一个劲掉眼泪。
床上躺着的是这个农民的儿子。在问病情时，老人一个劲地给秦教授鞠躬：俺家乡穷啊，过去没钱治病，一拖伤就重了。
他听护士说过，交钱时，这个患者家交的全是零票，一角两角，一元五元，让住院科几个人数了一上午。
秦教授摸了摸病人的头，病人很年轻，长得也很清秀，但老人却满脸沧桑，让他想起罗中立的《父亲》。
看到没人，老人家还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大堆土特产品：这是俺家自产的，教授，你别嫌弃啊。
秦教授鼻子湿润了。每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一些家庭贫困的患者家属，拿出从千里万里带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大包小包地坐火车背来，塞给医生护士。而有的人为了治病，不仅卖掉了房屋，卖掉了家中养的猪，甚至还卖掉了犁田耕地的牛！
秦教授说，不用客气啊，你放心，大爷，看好病做好手术是我的饭碗，你们不用这样我也会做好，医生总不会砸自己的饭碗啊。
老人家身子有些哆嗦。
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看到老人家。秦教授问：怎么了？
老人家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了声音说：秦教授，俺早晨听护士说，俺们的钱不够，要回去凑钱才能手术……
啊？是吗？
能不能……先做了再说？老人说话时，全电梯的人都转过身来看，有人甚至还捂着嘴笑。
秦教授心里长叹了一声。老人家穿的衣服，是中国最普通的农民穿的衣服，看上去稀松平常。他还看到，老人说话时，不但嘴在颤，连身子都在颤。
他心震了一下，说：这事你得与住院处商量啊，不归我管，我只管手术……
话到一半，他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一股浊泪，从老人的脸上流了下来。
患者是老人的独苗。还不到三十岁，刚大学毕业，突然得了这种病，谁都受不了。
秦教授便安慰他说：你先回病房去吧，我问了再说。
上了楼，下了电梯，突然有个人悄悄地说，这就是秦教授……
话音刚落，一大堆人围了上来：秦教授，秦教授，你等等……
他知道他们让他等什么。许多潜规则，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的脚步走快了。有人扯他的衣服，有人跟着他并肩走。他便立住了，回过头来说：各位，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请让我把精力放在如何手术上……
那些人却不理会这些。互相对望，又跟着他走。他于是不理他们了，脚下走得飞快，卷起一阵风，让他的心头都觉得有些发凉。
到了办公室门口，又有一堆人在等他。机关一个半生不熟的人把脸凑过来：秦教授，老家有个关系，想请你看看片子……
每天都是这样。日子过得真匆忙又繁忙。人家在门口等着，不看行吗？
好不容易看完片子，机关那个助理说，教授，老家人的一点心意，带了点土特产，我放在大楼门口门卫那儿，写上你的名字了。下班时别忘了拿啊。
他说：不行不行，不要不要。
助理脸上堆满笑说：教授，知道你为人好，就一点心意，大老远的，难道让人家提回去啊。
他没法。一年四季，大楼门卫那儿，堆满了山一般的各种礼品，他从来没有去拿过。到年终，门卫打电话，他就说人家写错了。
门卫说，不只你一个人的，好多人啊，不领我们只有清理了。
他说，你们谁需要谁拿吧。
于是门卫就说，秦教授家的土特产太多了，多得都不想要了。
他听说，也只是笑。他知道说不清。
助理给他敬了个礼，走了。他这才叫来值班护士：十五床差多少钱？
一万多吧。
先安排上行不？
不行吧。上次就是这样安排，结果人家欠费走了，还不是你垫付的？
一万多块钱，一条命啊。不及时做，肯定不行！他说。
护士快人快语：别再这样了，教授，我们都捐了多少次款了，大家也得养家糊口啊。
他沉默了。挥挥手，护士出去了。刚出门，便听到护士对另一个护士讲。另一个护士说：别说了，与他一起值班或者手术，连个盒饭都没有人管。他不吃，我们也得吃啊。他还老说吃自己的饭香。
他站在门后，都听到了。
他不怪她们。相反，他很理解他们。在一次讲课时，他对她们说：谁过得怎样，都是自己的选择，当然，我不能以自己的选择来规范你们，可我建议你们不要这么做。
他只能说这些。为什么呢？有一天，老家来了个人，也是带着亲人来看病。多年不联系，联系肯定是有难。秦教授跑前跑后，找了相关科室的医生，还曾是校友，安排得很好，病人的疗效也不错。结果，病人出院走后，话就校友那里传出来了：连个饭也不请吃啊！真抠。
从此，校友见了他就爱理不理的了。
他付诸一笑。再有关系户找他，他就自己排队，先去帮人挂个号，让人家在门诊拿着号等医生叫，一切按程序来吧。
妻子相当不理解：你看某某某，你们同期来的，人家奔驰都开上了，听说还在外买了别墅，你再看你，还住团职房！两家老人都要养！
他笑着说：你觉得这样不好吗？多踏实啊。
是啊。多踏实。无数次深夜，在手术完、查房完后，在病人康复出院后，走在归家的路上，他都感受到了这种踏实。
而今天，他却特别不踏实。
这个年轻的农村患者，如果再不做，就会错过最佳时机。遇到这样的事，回家一说，妻子就会说，天下的穷人多着呢，你同情不过来。
他套上手术帽往外走时，还是觉得不踏实。
才转了个角，偶一抬头往外张望时，他看到，一大早来塞红包的那个某领导的秘书，也站在那里张望。见秦教授一露头，便又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秦教授，我们领导说了，他觉得不舒服，今天不想做手术……
可手术已安排好了啊。昨天还没事嘛。
是啊，昨天没事，今天他觉得不舒服了，要不明天再说吧。
他觉得有些奇怪，一般病人都是想早手术早好早出院，还有拖着不做的。但很快就明白了，一位同事曾叹息着对他讲：许多病人，红包送不出手，是不愿上手术台的。
他心里一动。
你对你们领导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秘书说，可你没有领啊，你不领，我的心不安，我们领导的心更不安，这手术还怎么做呢？要不，你给我一个面子吧。
真的给你面子？
是啊，你给我面子，就是给我前途了，秦教授，谁不知道你大名鼎鼎啊？这事要办不好，我回去这个秘书也没准当不成了。
好啊，你要我给你面子，那你也给我面子，行不？秦教授忽然低了声问。
可以啊，秘书的脸马上兴奋起来，几个憋红的粉刺好像要炸开了。
那行，我们达成一个条件。如果你同意，我也同意。
什么条件？
十五床的那个小伙子，是我的一个亲戚，还差一万多的手术费，你去帮他交了。回去对你们领导保密，就说我收了，如何？
秘书笑容收住了。脸上的粉刺好像一下瘪了下去。
是吗……这样，好吗？秘书有些嘟囔。
是啊，真的是我的亲戚，如果你真心感谢，就这样行不？我既救了人，你也办成了事，我还领了心意，何乐而不为呢？
到底是年轻人，秘书又笑了：好啊，感谢秦教授啦。到时在我们领导面前多美言几句啦。
那当然。不过，我们都得保密。
秘书笑着跑了。
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虚起来。笑容仅那么一瞬，就僵在脸上。回过头，来到护士站，对主管护师说：十五床，今天安排手术。
护师说，他们缺钱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他们缺钱吗？已经去交了，一会就不缺了。
护师有些莫名其妙。
他又来到十五床，他笑着对那位年轻人说，准备好手术。
年轻人的脸上荡着笑意，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钱不够。那个老农民却用迷惑而浑浊的眼看着他：手……术……？
是的，手术。他笑着，出门。
老农民也跟了出来，问：秦教授，不是钱不够吗？俺正在想办法呢。
他握住老农那粗大的手，一阵心酸地笑着说：他们算错了，你们的钱够啊。
是吗？是吗？谢谢啊，谢谢。老农差点下跪了。
他的鼻子酸起来。天下有几个不是农民的儿子啊。他自己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麻烦，也还在生活那遥远的大山沟里呢。
到了八床边，八床一脸的笑。秦教授，感谢哈。
哪里哪里，应该感谢你，你太客气了。
八床到底是官场上的人，绵里藏针：活着都不容易，互相照顾，互相体谅……
八床是癌，他本人还不知道。家属知道了，也不让说。因为这影响到他的前途啊。家属说，离两会召开的时间也不长了，换届是个大事，必须瞒着。
怕消息传出去，所以家属连八床本人也瞒住了。
有多少人啊，得了癌都不让周围的人知道，当官的想继续当官，学者要继续攻关，农民想继续种地，这样没完没了的打拼，活着都是为了啥呢。秦教授想。
但一上手术台，就不能这样想。在手术台上，一切病人都是一样的，管他贵贱贫富，他面对的只有疾病。
今天，进手术室时，秦教授感到很不踏实。
几个经常配合手术的护士已非常默契，笑着说，教授，你的脸不对劲啊，昨天没休息好吧。
他说，不会吧，昨天睡得挺好的。
护士们偷偷地捂着嘴笑。他知道她们笑什么，这些丫头片子们，还把他当年轻人呢。
秦教授感觉到手心出汗。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本来八床是安排到第一台的，一般人都想抢第一台，因为早点做完早省事，加上医生做第一台时，精力充沛，头脑清醒。有时遇上大手术，一做就是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站了整整一天，下了台，人像虚脱了一样。但是，他对手术室说，把十五床安排在第一台。
手术室的总管有点意见，过来说：秦教授，都是安排好了的啊。
他笑着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从来不找我，现在找我了，给我一点面子行不？
总管笑了，说：那还差不多。不过话说回来，秦教授，他们不是说你从来不走关系么？
秦教授也笑：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得病；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对不？
总管大笑了：秦教授，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走人情关系啊。我还以为你是百毒不侵，一身正气，刀枪不入呢？哈哈。
他也大笑：哪能呢？我也是普通人一个嘛。
手术开始了。麻醉师打了麻醉，他便操刀开展手术。年轻人的瘤子很大，一般人切不干净，他想起老农民那双手，便想，一定要切干净。
手术细而漫长。总管说，秦教授，今天是你的亲戚手术，总得安排我们吃个盒饭吧。反正，一时片刻下不了台。
他说，好啊，想吃什么呢？
总管说，麦当劳就可以了。
他说，好，你们订，也帮我订一份。
总管说，今天真奇怪啊，秦教授，铁公鸡也撒腿跑了。
他说，那是你们误解我，什么时候想吃饭，我请个客还是可以的。
大家笑。
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在最后一刀轻轻划过之后，他说，好了。切干净了。
助手说，幸亏遇上秦教授，别人哪敢这样切啊。
他说，别这样说，过一阵你们就会超过我。我只是个刀匠，你们要立足成为大师。
大家又笑。
手术室里涌动着别样的味道。在缝上最后一道线后，他的手垂了下来：推走吧……
车推走了。年轻人得救了。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面条。有些软，再软。好像要做梦。
总管说，让他休息一下吧。
几个年轻的护士马上扶着他到休息室，胡乱扒了几口饭后，他坐在沙发椅上对护士们说，没事。你们忙。
其实，身子都瘫了。
第二台手术开始时，手术室总管又轻手轻脚走进休息室，想推醒他。可手还没伸到身上，秦教授就睁开眼：到了吗？
到了。总管说。我特别佩服秦教授倒下就睡、扭头就起的功力。
秦教授说，呵呵。养成，一切重在养成。
进入手术间，八床推了进来。
秦教授说，今天一定要完成最好的一台手术。
八床是场面上的人，只是笑，不说话。
秦教授也笑。然后问，知道病情吧？
知道。
知道就好。
不就是癌症么？八床脸上还是笑。
秦教授一惊。不是家属让瞒着么？他知道了？
八床说：教授，我早就知道了。人都是命啊。癌症得了，也没法。人生抗嘛别抗命。
秦教授想安慰他：别怕，发现得早，就像人的习惯一样，割掉就好了。
是的，你说得对，割掉就好了。
护士和麻醉师将八床推上台。在打麻醉的那一刻，八床说，秦教授，我还能活多少年啊？
秦教授笑了：肿瘤就是毒素，像囊肿一样，割掉就安心了。放心吧，据我看，坏细胞还未扩散。
他惯于用“坏”字替代“癌”字，减轻病人的心理负担。
八床便笑了：许多坏东西坏习惯，一割掉就会安心。
秦教授也笑，他觉得心中一下子又踏实起来。于是伏下身对八床说：准备好了，一会我要把毒素全部切掉。我们做手术的，每天就是割掉坏东西，绝不让坏的东西在人体里滋长，更不让坏的东西在患者心里生长。
八床握了握他的手：放心割吧，毛主席说过，坏东西，你不打，它便不倒；灰尘不扫，总归是灰尘。灰尘扫掉了，心里便宁静了。
秦教授说：是啊，身体上的坏东西割掉了，心里却留下坏东西，这是我们手术医生绝对不允许的。
他们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手术室的人都有些莫明其妙看着他们笑。
几个月后，已康复出院并升任某市市委书记的八床，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一张汇款单，票面上是整整一万元。
上面地址是假的，名字也不认识。
市委书记叫来秘书。秘书说也不认识。
市委书记站在窗前，窗外阳光灿烂。他对秘书说：我突然想到，我们在考验别人的时候，其实别人也在考验我们。
秘书一脸茫然。
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轻声地对秘书说：把钱捐到儿童福利院吧。让孩子们过个好的儿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