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人字大叉手 | 中篇
上一章节我们重点了解目前存世的人字叉手实物和图像。在梁思成先生的年代,能够看到的叉手图像可谓寥寥无几,但今天无论从出土物角度、壁画中的建筑图像角度还是存世建筑实物角度,“人字叉手”都可以称得上不再孤独。基于当下对于建筑图像的搜集与研究,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唐代及唐以前木构建筑平梁之上,叉手之间早已出现蜀柱。
宁懋石室在上个世纪初出土于河南洛阳邙山,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石室为仿木结构悬山顶造型,凿刻于北魏孝昌三年(527年)。石室山面可见平梁之上立有人字叉手,叉手上部结点位置被凿空,应该是为了安装石质脊槫。叉手间可见蜀柱,蜀柱顶部应为某种装饰,可能是悬鱼。该石板内侧同样刻出叉手与蜀柱,但叉手未做任何修饰。
宁懋石室凿刻于北魏时期,下距现存最早的蜀柱实物(山西龙门寺西配殿平梁之上的蜀柱)还有400年时间。可见,五代时才出现“蜀柱”这一构件的论断并不准确。
再往久远点看,其实早在汉代蜀柱的做法就已成熟。济南市博物馆藏汉代陶厕即是典型的一例。陶厕疑似夯土墙体,上部加盖木质屋檐,侧面可见蜀柱。整体形态立体,突出于壁面外,很易辨识。这一图像较龙门寺西配殿的早700年。
玉虫厨子是日本飞鸟时期传世的佛龛,原藏于法隆寺金堂内,现藏于法隆寺大宝藏院内,推断为法隆寺最初建立时的遗物。法隆寺始建于推古天皇十五年(607年),烧毁于天智天皇八年(670年)。今天我们看到的法隆寺金堂推断为公元670年后建造,相当于初唐时期的建筑。玉虫厨子因为建筑样式和彩绘较现存金堂更为古老,被猜测是法隆寺初建时保存至今的遗物。若是真的,那么玉虫厨子的建造时间将等同于中国的隋代晚期。
玉虫厨子山面的叉手与蜀柱表现手法写实,为飞鸟时期的原物,也是推断早期建筑中存在蜀柱的重要例证之一。这一样式成为今天日本国内复原飞鸟时期建筑的重要素材。我们熟悉的奈良法隆寺金堂、大阪四天王寺金堂分别在重修和重建时都参考过玉虫厨子的做法。
注释:根据明治时期的老照片,可以看出法隆寺金堂在百年前屋脊之下有平梁,平梁上立蜀柱,蜀柱支撑脊槫。此做法为后期修缮后的结果,并非法隆寺金堂初创时的样子。
注释:金堂重修后,山面平梁已经消失,代之出现的是人字叉手,叉手之下有蜀柱。此做法推测为飞鸟时期的主流做法。
注释:大阪四天王寺金堂在重建时,做法也与上述案例相同。在日本,叉手和蜀柱同时使用的做法最常用在飞鸟时代建筑的复原与修理工事中。
在日本相关古建筑文献中,这种蜀柱+叉手的结构特征并非对应晚期建筑,相反更多用来解释早期木构建筑。
敦煌榆林窟第25窟北壁东侧能够看到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在抬梁式城门的上部可见叉手之间有蜀柱存在,这与本文“上篇”中例举的唐代城门样式十分不同。此图像可证唐代城门抬梁做法的多样性。
日本奈良时期传世至今的绘卷有不少。其中《绘因果经》中体现了很多当时的建筑样式(相当于中国唐代)。下图为《绘因果经》的一个局部,其中左侧的一座歇山顶小殿侧面能够看到叉手间有一个很明确的蜀柱。建筑细部做法可能在后世被改造,但绘画作品通常改动的可能性不大。
法隆寺食堂是奈良时代的建筑(相当于中国唐代),因为不开放参观,鲜有大量内部清晰照片能够曝光出来。通过明治时期维修食堂的老照片,我们可以大概一窥食堂内部的样貌。
食堂除两山面外,中间各组梁架之上均施人字叉手。不难看出叉手之间其实有蜀柱存在。这种做法在日本称为“豕扠首”。通过明治时期食堂重修时的照片可以看出,蜀柱直抵叉手相交的结点处,叉手和蜀柱间并无榫卯关系。推测蜀柱在当时的作用仅是对叉手进行一定程度的结构加强,而叉手仍为最主要的承重构件。现在再比较法隆寺食堂与北魏宁懋石室的做法,能发现其中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
注释:参考图3,因为宁懋石室叉手之上的脊槫或者枓栱没有以减地线刻的方式表现出来,故此图也不做展示
这种相似性也许能够代表唐及唐以前人字叉手的另一种常见做法。这与五代、宋、金时期的叉手做法很不一样。虽然在结构上粗略看去同为“叉手+蜀柱”,但已是本质的不同。
注释:沁县普照寺大雄宝殿的叉手已经和唐及唐以前的叉手做法相去甚远。叉手已经不再作为主要支撑结构,而是抱住脊槫两侧,蜀柱成为主要支撑构件。
古建筑研究者贺大龙先生在他的重要著作《晋东南早期建筑专题研究》中强调,叉手这一构件自唐、五代至金,位置逐渐上移。它与脊槫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直至与脊槫直接接触。在这样的变化背景下,叉手逐渐从逐渐变为配角。而蜀柱也从平梁上的配角转变为主角,慢慢地将叉手的地位取代,彻底负担起屋脊的重量。关于这一问题,将在本文“下篇”中再详细展开。
至清代,叉手几乎彻底消失,平梁之上往往只见蜀柱而无叉手。中国古代木构中重要的斜向构件次第消失。关于这一变化,我会在本文“下篇”中再做讨论。
其实木结构建筑的做法永远不是单一的。在同一时代,建筑的做法应是多样的。古建筑山面的叉手结构在壁画以及明器上通常表现的不多,很多细节容易被搏风板、悬鱼、惹草等构件遮挡。部分时候,这些细节可能会干脆省略掉。因此虽然历代的建筑图像不算少,但能够表现如此细节部位的图像资料比较有限。因此上述图像及实物资料可以说非常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