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的留守儿童批量走进了我的心理咨询室…
他们终于来我的咨询室了。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真见面时还是相见恨早。
我在一所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这里每年都要进行一次“新生筛查”,但采用的工作方法实在笨拙。针对全校3000多名新生,咨询师要就心理问卷结果和每一位学生至少面谈5分钟,如果是得了高分的,再多“优惠”10到20分钟。因此在每年的筛查季里,为了防止吐血而亡,咨询师们都得想出一些招儿来进行快速鉴别。
所谓的“高分生”,也就是可能存在一定心理问题的学生。
约谈高分生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一边慢慢启发,一边细致入微地观察他们的情况。但有时实在太累了,或者门外等候的人太多,我就会单刀直入地问三个问题:
是独生子吗?
父母关系怎么样?
小时候是谁带大的?
这三个问题的目的是看看他们有没有“原罪”,有“原罪”的,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甄别。
什么叫有“原罪”呢?举个例子,对于第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女孩回答说,“我家有5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上面有4个姐姐”,你就知道她妈妈生她的时候有多失望,而她有多想变成男孩,接下来就不用问她为什么把头发搞得那么短。
回答第二个问题时,如果一个抑郁得分高,且在“你是否有自杀念头”一题勾了肯定答案的高富帅说,“我不了解我的父亲,我7个月大的时候他们离婚了”,你就会体谅高富帅也有理由抑郁,尤其当他在婴儿时期吃到的就是乳汁和眼泪的混合食品;高富帅也有理由想死,尤其当他的出生本就不是爱的结果,而带着某种天然的“非法”性。
第三个问题是关于寄养史。高校里存有自杀风险的十类高危人群中,一类就是有寄养经历的,而这一项往往被人忽略。通常来说,寄养发生的时间越早,持续的时间越长,长大后不开心的可能性就越高。把孩子放在祖父母家也是寄养,没有证据表明祖父母养大的孩子就会比别的寄主养大的孩子略好一些。我们都知道,小鸭子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若是人类饲养员,它就认人作父,但人类可不这么干。母亲本来是天然客体,如果天然客体不能亲自养育孩子而由其他替代性客体养育,那么亲密关系的建立基本上是老天说了算。
所以说,许多替代性养育只是保证了孩子的存活,但从心理上讲属于无效养育。是的,我们中间的有些人,他们从未获得有效养育,但就这么长大了。心理上未曾被养育过的人没有学过如何建立亲密关系,也没学过如何去爱,所以他很难得到幸福,除非此人天生就是会爱人的不世奇才。
在我看来,寄养发生在6岁以前的就应该算是“原罪”了。如果是3岁、甚至1岁之前,一旦这个孩子长大后出现心理问题,帮助他就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完全帮不到。因为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他被最该爱他的人抛弃了。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可爱的人?乔布斯一辈子都在证明这一点,我不知道他到末了相信了没有。
之前带队新生团体活动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班长,全班29人,实到28人,他还是觉得班级缺乏凝聚力,感到很自责。后来在约谈高分学生时见到了他,我一点也不奇怪。在我的追问下,他抱怨起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很不一样,各顾各的,似乎对班级活动、对他这个班长都不是那么热心,他也就慢慢心寒下来。他说自己一出生就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寄养,直到上初中时才回到父母身边。高中时期的他是学校里一呼百应的人物,但如今,在离家千里外的北京,他日夜渴念的是友谊,以他为中心的友谊。
有这么个声音酥甜的南方女生,坦白自己与同学间的关系不好,因为有人在群里说她的坏话,说她虚伪、装纯、勾引男生。女生的家庭条件不错,父母在另一个城市做着规模不小的生意,她从小上的便是全托管的贵族学校。后来,父母又把她送到北京念书,女孩住过亲戚家,还有几年是住在老师家里。说实话,我相信同学对她的那些评价,因为她根本没有别的出路。她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像一条丧家犬,于是她只能装得像一条家犬,以便得到一些家犬的对待。
还有一个姑娘,上面两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父母都是没有文化的打工者。每次在城市生下一个女儿,俩夫妻都会坚持抚养到5岁,然后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带,只有儿子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最小的女儿也在5岁那年被父母从大都市抛回了农村。由于水土不服,女孩浑身出了很多疹子,疹子烂了,腿疼的走不了路,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奶奶说,“婆婆抱我”,奶奶只能说,“婆婆老了,抱不动你,自己走吧。”后来病情越来越重,妈妈终于来抱她了,但也只把她留在身边一年,后来又送回村子。比起两个姐姐,她算是赚到了。今年她18岁,因为人际问题来我这寻求心理帮助。
图片来源于《米花之味》
一部反映少数民族地区留守儿童现状的电影
长大了的留守儿童终于批量走进了我的咨询室。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见面时还是相见恨早。曾有同行预言,要不了多久,前留守儿童会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漫过大学心理咨询室的屋顶。我并不怕这一天会到来,甚至期盼着它的发生,因为至少在大学里,心理咨询是免费向学生提供的。但我严重怀疑,有多少留守儿童最终能跨越无效养育这条漫漫长路而抵达一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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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红蓓,心理学博士,精神动力学取向心理咨询师,《中国新闻周刊》心理专栏作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