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黄宗英与冯亦代的最纯黄昏恋
最近看黄宗英的《百衲衣》,有一个小细节吸引了我。
在《追踪徐迟》这篇文章中,黄宗英提到女作家张抗抗来找她借一本已经绝版了的书,张问黄有没有,黄说:“有啊,就在亦代最喜欢的书架上,我举手就能拿到。可只要我靠近那书架,他就斜着眼盯着我。你想看,他一定不会拒绝。”
看到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这两个老人十分有意思。“只要我靠近那书架,他就斜着眼盯着我”,哈哈,真是猛然被塞了一把狗粮,这样的话哪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太写下的?更像是热恋中的小姑娘,娇羞地对着好友抱怨——他可宝贝那本书了。
黄宗英与冯亦代都不是第一次结婚了,他们已经各自有过一段美满的婚姻,在丧偶之后,年近七旬的黄宗英与八十多岁的冯亦代重新结合,又组成了一个小家庭。不是平常的老头老太太搭伙过日子,这两人的生活,自有其滋味。看《见字如面》时,有两封来自黄宗英与冯亦代的情书。1993年,黄宗英给冯亦代写了一封催婚的情书,信中写道:“我第二次进精神病院了。我在读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我幻想的白朗宁来把我接出医院。”言外之意,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大概是有些着急了,在信的末尾,她有些娇嗔,又有些埋怨地说:“我聪明的傻二哥,你到底懂也不懂?”单看这一句话,你能想象出来这出自一位接近七十岁的老太太的笔下吗?
黄宗英与冯亦代,两人的爱情不掺杂任何功利,只是发自内心对彼此的爱慕、倾心与眷恋,像透明的水晶,荡气回肠,却又纯净无瑕。68岁的黄宗英炽烈追求80岁冯亦代,最终结为伉俪,成就文坛一段爱情佳话的故事。
说到黄宗英,老上海人并不陌生,她是风靡老上海舞台的“甜姐儿”,既是演员,也是作家。黄宗英生于1925年。父亲黄曾铭曾留学日本,时人皆称“洋翰林”。黄曾铭育有4男3女7个儿女,黄宗英是三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
17岁时的黄宗英
在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时,黄宗英与著名表演艺术家赵丹因剧生情。影片拍摄快要结束时,赵丹忽然对黄宗英表白:“我觉得你就应该是我的妻子”。黄宗英与赵丹结婚,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黄宗英和冯亦代很早就相识。解放前,两人都曾活跃在左翼文艺战线上。冯亦代同黄宗英的丈夫赵丹、哥哥黄宗江,是多年好友。但解放后,两人各自照顾着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人生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交集。
直到90年代初,黄宗英与冯亦代再次在上海相见,两人都已痛失爱人,此时黄宗英已60多岁,冯亦代也已年近80。由于黄宗英身居上海,冯亦代住在北京,此次相见之后,两人开始鸿雁传书,互诉衷肠,文字间的激情和浪漫,比年轻人还要热烈。
信中,黄宗英称呼冯亦代为“二哥”,冯亦代则唤黄宗英为“小妹”。还有更为亲昵热烈的称谓“爱得永远不够的娘子”、“恩恩爱爱的二哥哥”等等,字里行间流露出浓郁而炽烈的感情。
但他们又不仅限于感情,在书信中,两人谈文学,谈英语,谈学到的新知识,谈对人的看法等等。将彼此作为心灵的寄托和慰藉,心与心靠近,相互扶持提携。两人通信的频率很高,有时一天能写3封信。从1992年到1993年,一年多的时间,两人足足写下了50万字的情书!
冯亦代更是在一封信里如此描述自己收信后的感受:“一连3天收到你4封信,真使我快活。还有什么比读你的信更美妙的事情呢?”
书信来往一年多后,1993年2月,黄宗英最终提笔,向冯亦代写下了《聪明的傻二哥,你到底懂也不懂?》这封催婚情书:
我第二次进精神病院了。
我在读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
我幻想的白朗宁来把我接出医院。
我是因连续写作日夜不能勒笔致病而已。把创作意念冷藏保鲜,把稿纸对我封锁,略施医疗措施,也就能正常睡觉、走路了。
下一阶段将在医院中,实验无日无夜激情大写而特写,看又如何……
我不是个残废人,只不过艺痴魂魄相扰,才非常有可能成为半残人,这样一折和你门当户对了,聪明的傻二哥,你到底懂也不懂?
I miss you so much.
1993年,黄宗英与冯亦代在北京三味书屋成婚
冯亦代收信后,难掩内心的狂喜,“小妹”黄宗英对他的热烈爱慕和追求,是他对黄宗英爱在心头的最好回应。1993年10月,黄宗英与冯亦代的婚礼在三味书屋举行,68岁的黄宗英与80岁的冯亦代最终走到了一起,成为夫妻。
年龄大的老人再婚,总会面临着许多的问题,一方面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需要更多的帮助和照顾;另一方面,子女与再婚老人的相处,利益和财产分割等等,许多老人再婚都面临着失败的风险。
黄宗英与冯亦代婚后,像是多年的老夫妻一样,过着幸福而平静的生活,这段黄昏恋,是少见而难得的和谐与圆满。
黄宗英与冯亦代结婚证
在爱情的激励下,两人的创作也有新的拓展。黄宗英参加《望长城》《小木屋》等多部电视纪录片的拍摄,冯亦代为《读书》翻译外国新著。两人还共同为《新民晚报》开辟专栏,佳作如酽茶似清泉,不时以飨读者。
黄宗英、冯亦代在家中
1996年,冯亦代脑血栓中风一度失语,记忆也严重衰减。从那时起,帮助冯亦代恢复说话和写字,成了黄宗英的主要任务。
黄宗英自己都70多岁了,还执意搬进病房照顾冯亦代。她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又买来写字板和粗笔,让冯亦代联系写字,从笔画开始。
冯亦代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大字,黄宗英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写累了,又会像教小孩一般咿呀学语,她“啊”一声,冯亦代也“啊”一声;她“呀”一声,他也“呀”一声。
70多岁的老人,悉心照料80多岁的老人,这一幕幕,让人感动,更让人辛酸。冯亦代先后出现8、9次脑血栓,在黄宗英的悉心照顾下,一次次神奇康复。
两个月后,冯亦代渐渐恢复,不仅能说话还能写字。又过了几个月,冯亦代不仅给黄宗英写了新的情书,还写出了书评和散文。医生们也觉得很神奇,或许这就是黄宗英的作用,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越往后,两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1999年7月,冯亦代为黄宗英写下了一封情书《这将是最后的聚首》:
从现实讲,我是十二万分的爱你,比爱自己更多。你是我所见的唯一的天才。
天才与疯狂本来是一根线两个面,不能严格分别,这是总难以分割,有一时是天才,有一时看是疯狂,问题不在你本人,问题在第三者不知的人要误解,而我看你的正是这个。
有人说你处世疯狂,而我看来却是你的本色,天才就是这样的,但是凡人就看不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天才,岂能交臂失之。
所以有天才的人,也须有人识货,否则为凡人所笑。
我就是这样看你的,而且有凡人所,但我爱你钦佩你,要好好的培养你这一面,而不计较这疯狂的一面,我爱的就是这一面。
其余的我可以不必管世上能有几个天才的人,能有几个疯狂的人,我得了你,用我的余年来爱你,那是我的幸福,能有几个人得到这幸福?
我得到了,这是我的彗眼,也是我的幸福,所以你也不必自责,天下有几个人能得到这个幸福呢?我居然有了,我连自庆也来不及,何来怨恨?
我所顾忌的,只是我给你的爱,还是太少,不够,我将在来生做犬马来补偿,愿我今后给你更多的爱,更多的照顾,这样我才能报答你。
2004年6月,黄宗英前往上海看病,此时的冯亦代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多院。多次病危,多次挺过,但生命之烛已然快要干涸熄灭。
黄宗英似乎预感到这将是两人最后的相见。冯亦代卧在病榻之上,早已认不得任何人。黄宗英就静静地坐在他的病床前,默默地握着他的手,深情凝视良久,半响无言,唯有两行热泪挂满眼睑。
亦代二哥亲爱的:
你自二月二十三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
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
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你高兴吗?吻你。
愈加爱你的小妹
这是最好的爱情,这也是最后的聚首。二哥和小妹终于在几年后诀别,可他们的爱情,远非“生离死别”可以阻挡——我虽走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还在,我对你的爱,也还在。
2016年末,《黄宗英文集4卷本》问世。第四卷为作家李辉整理编辑,将黄宗英与冯亦代的情书精选,定名为《纯爱》。
“现在我这个人,说穿了,是为你而生存,因你而生存,再没有别的了。”——自从爱上你,余生全是你。
“我所希望实现的,是永远永远不分离,总在一块,这是以后的日子里必须要做到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从现实讲,我是十二万分的爱你,比爱自己更多。”——爱自己,是因为我还能爱你。
这样热烈的情话,比之徐志摩等风流才子,也差不到哪去吧?
“生命如同一杯水,最初是透明的,后来慢慢地变得浑浊,再后来这杯水经过岁月的沉淀,再一次透明。不同的是最初的透明接近神性,最终的透明接近人性。”我想爱情也是如此吧,最初的爱情,两个人爱来爱去,爱得你死我活,夕阳的爱情,也是爱来爱去,爱得你死我活,丝毫不比年轻人逊色。不同的是,最初的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最后的爱则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爱情,不是青春少艾的专利,它来的时候,即使在风烛残年也能熊熊燃烧。
黄宗英与冯亦代不是老来作伴,而是用生命的旺火,重新点燃爱情。
爱情,很多时候,仅在于两个人,有多少虔诚与真心。惟愿你我爱的纯净透明,爱的热烈,爱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