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文化课】打卡第十六天:陆游、辛弃疾、文天祥:苍老而又辽阔的战乱诗人
昨天讲了宋代第一位战乱诗人李清照。那么, 第二、第三位是谁呢?是陆游和辛弃疾,都是一心想打仗的堂堂男子汉。
如果说,李清照是战乱时代弱者的美学典型,那么,陆游、辛弃疾就是战乱时代强者的美学典型。
强者的美学典型,并不一定是事实上的强者。事实上的强者,往往有力量、有资源、有机会、有身份,而成了没有对手的胜利者;但是陆游和辛弃疾不同,他们没有力量,没有资源,没有机会,没有身份,因此饥渴地向往着远方的沙场,动情地想像着疾驰的战马,焦急地关注着自己鬓发,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这就构成了一种如醉如梦的精神欲望,吸引了天下一切近似的心理流向,变成了美学典型。其实,强者的美学典型比事实上的强者,更有号召力,更有感应面,更有造型美。
我本人,在十几岁时就深深地迷上了陆游、辛弃疾的铿锵诗句,而那时,我还不熟悉宋代的历史,而自己身边,又没有战争。后来有一次去新疆,遇到了后来成为好朋友的散文家周涛,他从我的文章中已经判定我的美学迷恋,所以一见面就说:“别给我提辛弃疾,一提我就脸红心跳。”原来他也与我一样。
辛弃疾
可见,一种真正美学典型的出现,与当时产生的历史环境已经脱离,变成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心理笼罩,俘获着一批批有相同心理结构的人。我和周涛,在宋代找到了相同心理结构的雏形。
因此,我一直控制着自己,少说陆游和辛弃疾。今天,我各读一首,来带入气氛。
选了陆游的这一首: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戌凉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辛弃疾的是这一首: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大家想想看,这种苍老而又辽阔的男子汉心态,是多么让人着迷!
所以,我要改变学术界总是先讲历史再讲作品的程序,且把历史搁在一边,好好地享受一下作品本身。这就像,我们不妨好好享受一下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中国的琵琶大曲《十面埋伏》,而不必先问历史背景。
借此我要重复一下已经讲过的一个观念,那就是:大文化、大艺术的主要标志,是超越时空。如果还在费劲地考证历史和地域,那就是可以把它们做小。莎士比亚一生写过不少比较接近历史真实的作品,在国际间一直很少被演出,而真正的杰作《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没有什么历史依据。
好了,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清楚了,陆游和辛弃疾所提供的,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男子汉风范。
男子汉风范有两种,一种以盛唐为标志,背景是明丽的塞外长空;一种以陆游、辛弃疾为标志,背景是阴郁的悲风战云。都很豪迈,但前一种意气飞扬,后一种凝重苍凉。
比较起来,对中国历史而言,前一种是罕例,后一种是常例。我更看重后一种,因为它更深地植入了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如果说,在中国人的集体人格中要寻找男子汉的因素,那么,一半应该与陆游和辛弃疾有关。
宋代,我前面提到,似乎集体人格显得比较窝囊,好像在失败主义的气氛下,中国人在整体上已习惯于逆来顺受。但是,我们从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笔下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就连我们前面介绍的弱者美学典范李清照,也发出过“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心声。这样的心声再有陆游、辛弃疾他们的加持,中国人并不是走向窝囊,而是走向了坚强。
陆游
这也是中国文化在宋代发出的重要信号。
根据现在的宏观历史视野,当时的多数战争都发生在中华大家庭之内,各方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有自己的英雄,很难判定绝对的是非。但是,就中国文化承袭的主体宋朝而言,也作出过杰出的军事抵抗。不管是对辽,对金,对西夏,尤其是对后来的蒙古骑兵,都表现出过足够的英勇风范。应该知道,宋朝的对手都是马背上的劲旅,而自己的生态主体,还是农耕文化。
岳飞领导的抗金奇迹,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我只从国际眼光说一件事:已经征服了亚洲、欧洲的成吉思汗蒙古骑兵,世界上谁也抵抗不了,却在宋朝遇到了有效抵抗。那就是重庆合川钓鱼城,居然抵抗了蒙古军接近四十年,这实在是世界奇迹了。
钓鱼城保卫战为什么会坚持那么久?历史会记住我们余家的一位将军,叫余玠。他针对蒙古骑兵的弱点,制定了一系列重要方针,例如守踞山险、以逸待劳、严控粮食、边战边耕等等,他守了十年后被朝中恶人所害,继任的守将又守了整整三十年。在这期间,蒙古大汗蒙哥,死在钓鱼城下,蒙古帝国产生了由谁继位的问题,致使当时正在欧洲前线很快就要进攻埃及的蒙古军队万里回撤。从此蒙古帝国分化,军事方略改变,世界大势也因此而走向了另一条路,后来元朝的建立也大大减少了血腥气。因此有人说:“钓鱼城独钓中原,四十年改变世界”。
一座孤城终于失去了继续固守的军事意义,最后一位主帅王立得知,如果元军破城,城中几十万百姓可能遭到屠城,而如果主动开门,就可以避免这个结果。在个人名节和十几万生灵的天平上,王立选择了后者。元军也遵守承诺,没有屠城。当然,南宋流亡小朝廷也随之覆灭了。
但是,就在这时,又站出来一位乱世诗人,他就是文天祥。
文天祥是宋代文化的终极代表。
他比谁都完满。是状元、学者,又做了宰相。他以誓死不屈的实际行动,展示了宋代文化的人格力量。
文天祥
元朝统治者忽必烈对他十分敬佩,通过各种途径一再请他出任宰相,并答应元朝以儒学治国。但是,文天祥要捍卫的,已经不仅仅是儒学,而是人格。或者说,是儒家付诸实践的集体人格。
由于文天祥被关押在大都监狱中坚守不屈,民间就有人试图劫狱起义,这对刚刚建立的元朝构成了威胁,忽必烈亲自出面劝文天祥不成,只得一再长叹“好男儿,不为我用,杀之太可惜!”文天祥刚就义,忽必烈又下达诏书阻止杀戮,却已经晚了一步。文天祥的遗书表明,他是在实践儒家“成仁”、“取义”的教言,因此他的死亡是一个文化行为。
他的文化行为,还有真正的笔墨可以验证。他留有记述灾难的诗集《指南录》,被后人评为“一代史诗”;他更在狱中写了气势不凡、浩浩荡荡的《正气歌》,成了中国文化的著名篇目,在全社会代代传诵。可以不夸张地说,《正气歌》最明确地表述了“文化人格”与“天地元气”之间的密切关系,为中国文化重新注入了强大的魂魄。
一个国家的最高行政首脑,在主动走向死亡前,居然在监狱里写出了一部中国文化的精神教科书,这在全世界都没有先例。
因此,我建议各位,都要再读一遍《正气歌》。
在课程中由于时间限制,就不朗读了,但必须朗读他的那首《过零丁洋》,作为宋代文化的归结。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