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夫人入蜀记之成都
花花夫人,人居塞上,性疏意懒。每日里空对塞上风天,想想中原、江南的样子,聊以慰藉渐白的发丝。
花花夫人入蜀记之成都
文 | 花花夫人
楔子
“我的尊者不见了。”从蜀川回来,在水萝卜素食馆吃素时,我又嘀咕起来。
“出入离散,皆是因缘聚合,快看,虚云法师在给你开示呢。”他惊奇地指了指我身后的电视屏幕,我漫不经心地背过头去,法师的话已是如影随风。
“你看,你刚说完,虚云法师就说了那句话。”他一脸机缘巧合。
“哦,真有这么神奇。”我照旧云里雾里。
“你以为呢,尊者一直都在。”一向狂妄自大的他竟也信起冥冥来,看似比我心中还有佛。
“什么片子?”我不解地问。
“百年虚云。”一旁招待的姑娘如是说,她肤色暗黄,棉麻禅服著在身上,看着很素静。对面一个很壮实的黑人,不知何处来,大包放于桌上,一边津津有味吃着半桌菜蔬,一边也认真看着电视。一时素食馆里寂静无声。
“怎么了?”他见我有些纳闷,眉头又皱成了一根烟。
“呵,虚云法师,我知道,十五岁出家。”
“还有呢?”
“他父母多年无子,将故乡一座寺庙翻新后,就诞下虚云法师。”
“还有呢?”
“一年旱月皇城发生瘟疫,慈禧太后请虚云法师连作七天祈雨法会,直到大雪飘下。”
“还有呢?”
“虚云法师一百二十岁时,走路依旧两脚凭风,不踩蝼蚁。”
“你知道什么啊,抗战时法师干吗着呢。”他对我的道听途说很是不以为然。
抗战时……我想起五台山的和尚,日本人进攻山西时,他们组成连队和八路一起打鬼子。
“怎么僧人也杀生,这不是破戒嘛?”
“怎么不可以,菩萨还有金刚怒目面呢。”
“不懂,不懂……你说抗战时虚云法师在干嘛?”
“电视里这不正演着,筹集四方,为抗日募捐。不仅虚云法师,当时弘一法师也为国运忧心。”
“出家人合该避世修行,怎管起尘世俗事。”
“此言差矣,佛本在红尘中。”
“不懂,还是不懂……”
呀,不对啊,他何时得了这多佛理来,难道是一趟蜀川回来,脑子突然开了窍不成,我心里暗自讶异。回顾四周,只能闻见一缕檀香味,没人注意我俩的闲聊。
这里我之前来过三次。每次来都仅见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各自静静品着最是家常不过的饭菜。我只吃粉汤饺子,芹菜木耳馅的,他只吃面,芹菜木耳臊子面、西红柿酸汤面、油泼辣子面。我说饺子真好吃,他说面真好吃。
餐厅很洁净,进门处一只书柜,闲散放置了一些可供借阅的心灵鸡汤,不过借阅方式是以书换书。门厅上高悬“南无阿弥陀佛”,六字金闪,明眼人一看,即知店主修佛。四面墙壁挂有禅画,一幅上题写《般若菠萝蜜多心经》,倒是他眼尖的先看见,每次来我便不知不觉坐到那一处。有时还会贴些海报出来,是哪处寺庙举办法会,打七供灯,招募义工的启事。
电视靠着正墙上一组书橱,前几次来未见打开,只见书橱里搁了很多包了透明塑料皮的《大方广圆觉经》,也有我熟悉的《地藏经》和《普门品》,听过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金刚经》,去蜀川前翻遍书架才发现的唯一一本《普贤菩萨行愿品》,一些善法和智慧光碟。书橱一侧,正对餐厅中央置有佛像,金色三尺弥陀正中跌坐,白玉一尺观音和大势至相伴左右,宝盖幢幡高悬,花果燃香供于案上。既见,便习惯去拜一下。
“你的裙子真漂亮,像孔雀”。还未起身,那姑娘突然开口道。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即坐回餐桌。人都说那盘扣下缀着的一层百褶粉红很古典,唯她说像孔雀。黑人听见她的赞美,猛然朝我看过来,眼中流露出一缕葡萄紫,我略有些不自在,就低头饮茶,喝了几口,又嘀咕起来。
“我的尊者不见了”。抬头瞧他,还盯着电视,就像看欧洲杯一样专注。
“出入离散,皆是因缘聚合”。他微微回神,眨眨眼睛,重复说道。
隐约楼上传来清澈的“南无阿弥陀佛”,不知录音播放,还是真人在诵,声音一发出,如在寺院亲闻,那姑娘便垂首闭目,随声心念。黑人收拾干净,缓慢离开。我吃一口饺子,便想起蜀川一处地方。
成 都
枣子巷
原想暑期去敦煌,踏一回丝绸之路,看看鸠摩罗什和玄奘二位大师走过的地方,他却突然要入川,似是那里有他隐约遗失的一个梦影,便如他所愿。
起程时银川的太阳还很大,到成都天空却濛濛一片,雨不知何处开始下起来。想到近日南方多暴雨,成都亦在预报中,心里不由叫苦,但见这雨未显强势,一时半刻竟成了若有若无,等抵住地枣子巷时,仅余空气中残留水气湿湿扑下来,合着一丝儿清凉,便又叫起天公的善解人意来。
“成都就这样,四面是山,不见太阳,总是湿湿的。”他似很熟悉这种天气,乘了随雨落下的夜色,在枣子巷里漫步开来。
“怎不见一棵枣树。”枣子巷幽深绵长,我不知东西的折一段,返一段,不敢走太远,深怕一不小心湮没在川府人家。左右两侧绿树蓊郁,枝头结着极淡的秋香绿碎花朵,我一眼认出不是枣树,也非槐树。树底砖块显是踩了一些年月了,任随路面的坑坑洼洼,起伏缓缓,加上苔痕悄然,雨水打湿的清黑幽隐,一下有了旧时光的味道。
树影婆娑,来往的人谁也不去注意身边是否又多了一两个陌生人,他们或是半家子,又或是一个人少个凑茶的伴儿,不如外头走走转转的惬意单身汉剩女们,或土生土长于成都,又或川南川北四处打来,穿的简单随意,步子踏过去未留几分足重,想是在成都落下根种,就如这枣子巷的树一样不紧不慢生长,开花,任来此一游的认得还是不认得。想起网上消息少到几乎是零的曾居于成都悄无声息写出《琅琊榜》的海晏,虽不被他这种自诩为正儿八经其实亦是伪小说家的小说家认可,我一下便从枣子巷悠悠闲散的夜色里,看到她属于成都的性子。
“成都的饭馆子,前头吃饭的吃饭,后头喝茶打麻将的打麻将,谁也不扰着谁,生意好无店主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散淡的了不得。”他忆起多年前在成都工作的日子,趁我不备,又飞快地点了一根烟,故意停在树下佯装构思故事样。我看见服饰店,一下就抛了与他计较的心思,推门而入。
店家老板,按他说的成都话应该叫幺妹吧,坐在里头像张画儿一样静静的,一点也不显川妹子的辣热劲儿,便是我转了一圈走到她眼皮下,她也只是轻轻在我脸上洒下几许淡笑,并不问“看中了哪件,要不要试试这个”。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职业揽客惯用语,我素来是撞上便逃,见到这样任你耐心自个儿挑选也不自作主张左右你眼力的店家,一下好感起来,但终因没有很喜欢的,便轻轻退了出去。因她不热情,不买亦不愧疚,或许人的很多接受,都是怕愧对一份难以阻挡其实并不见得真诚的热情吧。
“重庆小面,宜昌燃面,川味炒菜......厕所串串。呀,好多吃的。散步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找吃的,虽说走时已吃了下午饭,途中又吃过零食,肚里根本感觉不到一点辘辘之响,但习惯到了一处地方,眼睛必要盯着满街美食乱转,何况是小吃闻名天下的成都呢。
“我们吃厕所串串吧。”看到串串,我一下兴奋起来,刚才不饿的肚子立即做好了大灌蜀川红椒的准备。
“滚——”他被“厕所”二字骇得差点惊跳起来,任我再三解释厕所串串不是在厕所里吃,也无济于事,只好作罢。
又看见一家小吃店,他形象地称之为苍蝇馆子,我却毫不犹豫地进去,要了一份酸豇豆米线,大快朵颐。南粉北面嘛,在塞北时四处找南粉吃,但那味道,还是离不了西北——好厨子一把盐的咸,或者一嘴味精鸡精化学分子的烈呛,而在此处吃来,汤是大骨熬出的浓香,粉也不咸不辣,还带一丁点儿甜,酸豇豆碎碎杂在肉沫里,十分去腥提味,竟一下没管住吃了些个时日的素心,大开浑戒。偶有蚊子飞过来,也不时啄上一口,苍蝇倒不曾抛头露面,便想这个夜晚,他乡总比故乡好。
但杜甫,我一路上惦记的诗人,定是日日处在思乡的煎熬中了吧。明天一定先去杜甫草堂看看。
杜甫草堂
清晨,昨夜雨气犹未散尽,合上原本蜀中繁木蒸出的湿气,空气格外水润。草堂路上绿荫遮道,高楼掩映,这里本比闹市僻远些,还是天府的人尚未从梦乡走出,倒有一恍忘了署热的感觉,待进得草堂,则全不知署热是何滋味了。
草堂周遭,名副其实的茂林修竹。在塞北竹子只作室内应景的盆栽物,素喜竹子,家里便也插几甁转运观音竹,到别的地方去,诸如济南大明湖畔易安故居,户外的竹子也见到一些,当时特意照了相,可惜爆了光,爆出一片刺眼的“竹花”,苏杭应是多竹子的,但只记得苏州拙政园和西塘西园布局的小巧精致,颇合了江南的细腻婉约,纵有竹子入了眼,但总不如这里的密,且高且深,苍苍郁郁,野趣纵横。
瘦的落落清孤,亦可折手即作无数丝管,但想“夜深风竹敲秋韵”,应是任何乐器也奏不来的天籁之音,胖的根茎鼓鼓挤一处儿,月牙缝隙似是咧嘴呵笑,也觉老的和蔼可亲,有好事者在上面刻字留记,不细看会误作湘妃泪斑。
因为高深,竹叶有黄了飘下的,落得很轻很慢,有一枚打了数个翻儿,竟一瞬悬在半空,我将之定格在照片里,注为静止的历史。当然历史是不可能复现,也不可能静止不前。来时特意带了一本杜诗集子,一本冯至撰的《杜甫传》,可在草堂面前,书里的时光已是遥远的模糊不清了。
草堂临溪而坐,溪水曲流,将之环于竹林一方,踏过溪石小径,即可亲近,但根本不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那般窘况。茅草粘得很牢实,无一丝漏风漏雨的痕迹。屋隔若干间,陈设说不上新旧,但看似很古董,可府案拾读,坐茶会友,亦可烧火煮菜,安榻入眠,若有人居住,这一套生活还是相当惬意的,便疑惑杜甫当年的日子是否真的清苦不堪,无论如何住草堂在今人看来,简直是一种诗意的栖居,便在杜甫之后的白居易,贬于江州时也造了一处草堂,且将竹管连通,架空至屋檐,引山泉缓缓滴流,一时微风细雨,幽情雅致。大概白公《草堂记》不曾选入语文课本,少年心中便只落下杜陵野老那张在秋风中拾茅草喝小儿的憔悴槁枯的面目。
“呵,江在哪儿,不是茅飞渡江洒江郊嘛”。我忆着诗句开始寻起历史的影子。
“后头呢,慢慢转。”他对这草堂还有些许记忆。
“高者挂罥——长林稍,低者下转——沉塘坳”,“塘——坳”,不就是这处小溪潭嘛,璧沉悠悠,红鱼漫游,哪里有茅的影子,分明只见几枚黄竹叶漂在上面,清疏可爱。
“真好,给我照相。”一向老气横秋的我,见此佳境,即刻回转为雀跃的小姑娘,而他也一改老爷的悠闲自在,又是背包,又是调颜色,手忙脚乱地拍下我临窗案抚琴,依门楣远眺的各种矫情故作。我回视照片,看到他将颜色都调成了黑白,人景一下回到了过去,我穿着麻布盘扣长褶裙,小黑布鞋,像极了老宅里的大丫环,便恼怒起来。他却嬉皮笑脸说:“多好,多好,你看草堂和你融在一起了。”这情景交融的也太不合时事了,我撇撇嘴假扮哭腔,心里叹道:“真是一重光影,一重人世”,转身即到浣花夫人处。
浣花是个十分曼妙的词儿,词牌中有个“浣溪纱”,亦朦胧的动人,这两个连一处儿,溪边如花女子便呼之欲出。
据载杜甫走后,浣花夫人便来了,就住草堂隔壁溪畔。她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催宁之妻任氏,传为一老僧于溪中洗衣时,衣入水中呈五彩莲花状,便被人称作浣花夫人。泸州刺史杨子琳攻打成都时,夫人散财十万,招募士卒,亲自出战,保下成都。
这倒是一位巾帼英雄,不来蜀中,便错过缘面。想蜀中还出过花蕊夫人,那应是浣花夫人几百年后了,作为后蜀孟昶的宠妃,被赵宋俘虏时写下:“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就中亡国的沉痛以及排辱除尤的自辩,不言而喻。
两个夫人,两段历史,连缀起来,竹影斑驳。杜甫不在其中,却又在其中,因为竹风动处,总关系家国之音。如今浣花夫人祠像静立,英姿俨然,便想月夜竹溪,杜老先生魂魄游来,也不再是圣贤寂寞,英雄独孤了,二人可共叹兴亡,同话史诗。
溪水从石上激落,泻下尺寸小瀑,我上前濯手,看山抓住这一景致,拍了一幅浣花戏水图,看画面怡然恬静,倒与我那个“花花夫人”的名号相合了。发到朋友圈,友叹真想去草堂看看,以后就会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我暗笑诗人如今过得很好,不必忧茅屋为秋风破,亦不必忧安得广厦千万间,读书人的时代,毕竟无草堂可住了。能住草堂的,多是复古心作祟的富贵闲人。而我非富非贵,亦想复古,只好在梦里玩。
草堂旁边还有一处书堂,进去见有钱谦益注的杜诗,看了几眼又放下,借口出版不好。想家中各种杜诗集子,究竟未曾认真读过,心里一阵发虚,暗叹浮躁坏风。果然之后到诸葛武侯祠,竟是一点儿感觉也找不到了。
武侯祠
从前给学生讲杜甫《蜀相》时,特意引导他们体会“锦官城外柏森森”的庄严肃穆,“隔叶黄鹂空好音”的苍凉寂寞,但如今的祠堂,人倒很容易寻进来。
晌午闷湿潮热,或说出了草堂就凉意顿消,武侯祠里人多声闹,倒和暑热是相得益彰了。两侧柏木,不知是否诗里记的,看不出年岁,却也参天高古,其他众树亦是长势茂盛,鸟声杂脆,流水叮咚,若是游人少一些,倒是不错的一处消闲园子。
祠堂几进,除了武侯诸葛亮,还有刘备张飞关羽这桃园结义的三个弟兄塑像,个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没有一点儿尘埃掩埋过的痕迹。但游客手中擎着的全是手机,而非香柱,拍照取代了传统的祭拜,欢声笑语亦违背了本该的肃静,武侯若有灵,到底是喜还是忧呢,或许今日的武侯祠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蜀相大概在杜甫挥笔书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时,就成了一个后人永远也不敢企望的名词了。大概晃了几眼,便觉兴趣索然,发起书生牢骚。他却很高兴,如数家珍一样,一段一段道起三国故事。
“诸葛亮应是个风神俊朗的人物,怎能娶个丑老婆呢。”
“英雄是为天下而生,女人不过衣屣,貌丑更结实点。”
“刘禅那么无能,为何不取而代之。”
“这就是明良千古”。他举手指了下祠堂上的匾额,泥金四字,昭然如日。
“周瑜死了,小乔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呀,你去问十万个为什么吧。”
他被我的问题彻底厌烦,我见他转身进了三国文化城,跟过去就没影儿了。这里其实是个展厅,展出的都是秦汉三国文物,直到看见一组古代女子衣饰演变图,我才觉出一点滋味。汉服几经折转,便是曲裾深衣吧,裹出一截曼妙,轻髻秀发,简约又不失丰好。魏晋交领襦衣腰上又系一幅围裳,三面梳头,繁复又不失整饬;六朝发如灵蛇盘绕,最是隔江唱后庭花的风流娇俏;唐纱罗大袖披肩阔敞,丰腴半露,很见贵妃的开放雍容;宋对襟襦衣细罩百褶长裙,李清照大概就是如此的安闲雅妍;明沿宋亦是端秀明丽,元清到底异族,蛮模蛮样,不类中原。
“快去看你的香炉,博山炉。”他不知何时现身,一脸兴奋。
博山炉?我琢磨着这个有点耳熟的词语,顺着他来到一个展柜,看见一只隆起如山的青铜镂空小香炉。
前日读孟晖的《花间十六声》,了解了很多熏香文化,心想这只小香炉也可用来熏衣服吧,将各种香料合成的诸如梧桐子、弹丸子、鸡头米一样大小的香饼子、香丸子,而非今日流行的线香,轻轻放在炉中的云母隔火板上,借着板下埋藏火焰的香灰的缓慢焙炙,香烟便似从仙山袅袅腾出,外头再罩上一个精致的竹篾笼子,衣服摊开放在上面,就能染上满满的香气。当然还可熏枕头被子,最妙不可言的是手帕头巾了,周瑜的“羽扇纶巾”,定是被小乔细心熏了炉香的,夜读兵法,红袖添香,这该是三国里多么温柔的一幅画面,可惜尽被无情的战争撕毁。
周瑜死了,小乔怎么办,哎……也许英雄美人的结合注定悲剧,诸葛亮神机妙算,早有预见,便娶了个黄阿丑吧。
出了文化城,转到昭烈墓前。原来刘备葬在武侯祠里,到底是孔明惦记玄德,还是玄德不放心孔明,这君臣二人就像两口子一样,死也不分开,真有意思。看到刘备墓冢,很大的径圆,石砌严整,草木深幽,绕着走了一圈,凉风微习。想起那年在河南安阳看到的殷纣王墓,处在荒郊野外,临着淇澳支流,墓径也挺大,黄土丘隆,荒草疏疏,姜黄后和妲己陪在一旁,看似寂寞,倒也洒然。
王侯将相到底不同平常百姓,千百年后,多少还能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看来历史真是要人去铭记,而非遗忘,哪怕静还是闹,任何方式显现在眼前,不过是个提示。
祠堂周围有一处红豆林,寻而未果,想是历经世事,早已没了相思的人。他惦念梨花,之所以喜欢武侯祠,是因很多年前在这里邂逅了二月梨花,花开了满满一树白,雪香扑下,雨润如酥,觉是锦官城里最动人的春天。
我说那是诸葛亮执扇挑琴所化,三国琴俑的脸上,也是如梨花一般的闲淡。
薛涛墓
他说江在草堂后头,转去寻薛涛时,才看到。成都这一条叫锦江,三月柳一样的颜色,绸子一样的质地,卷起的浪花,也是碧白无暇。虽然空气很湿热,却不怎闻出鱼鳖的腥味,倒是水草自然的郁气更浓烈些。沿江一直走,走到望江公园,豫北文友扶风公子微信说,就是这里,他去的那天有小雨,无人,静的心直跳。
我来的这天无雨,有人,亦静的心直跳。竹子,园里几乎尽是竹子,每过一处竹林,如同掀起一帘幽梦。粉单竹节节霜粉,望之生寒,唐竹飒飒挺俏,倾听有韵。薛涛坟静静坐于竹林间,坟冢小小,芳草萋萋。碑题:唐女校书薛洪度墓,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薛涛研究会立。
碑立仅二十余年,离薛涛的年代远如天隔。大概薛涛逝后,时光亦跟着湮没,连碑迹都不曾留下。或者以后的宋元明清亦是忘了这位女诗才,连重修墓碑这样的举手之劳也不曾施与。但隐约是葬在此处,总叫人满足一点念想。
扶风公子曾来看时,画地为字:“我来看你了,什么都没带来,只把我带来。”
我见竹下落了很多黄叶,捧起一些,说:“我来看你了,什么都没带来,只你墓旁黄竹叶一捧祭上。”
无雨,亦无风,黄竹叶静静枕于碑前,落落得些许疏阔。
他说作两句诗吧,难得喜欢薛涛一场。言毕,叼起一根烟,竹下踱了几步,首句便有了:千古江流无风静。
我望一眼唐竹,唐正好应了薛涛所处年代,竹更见其风骨,黄叶飘下,景到情来。
可再下一句却是难住了。正好有鸟飞过,落于枝头,想薛涛幼时便知音律,其父坐庭中,指院中梧桐考女儿诗才,薛涛脱口便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不想一语成谶,终于父死后,为生计所迫,进入教坊,辗转蜀中。可如今那种迎南送北的欢闹日子早已结束,红罗粉帐,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现代白楼,遮住一片树荫,薛涛魂魄归来,应觉从未有过的清静,便在鸟上琢磨起来。
尾句落在薛涛笺上。据说薛涛居蜀中时,常以百花之红染于笺上,一时流行,人都叫薛涛笺。当然此笺之红粉传载了很多薛涛与韦皋、武元衡、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文人骚客的往来酬唱,就中更是不乏她付与元稹的一片真情。千年已过,往事可问得一丝残余?他将“余”改为“馀”,取残留意义之本字。
但元稹终是负了薛涛。从前读他的《莺莺传》,就对张生终负了莺莺很是愤恨,不仅负了莺莺,还称这位他曾思之若渴,私贿红娘为之牵线的佳人为妖孽,真是薄幸到丑恶。不知元稹刻画此形象时,是否有于自身的一点反思,但看全文充斥的香艳,倒是有些将往昔艳事拿来在酒场上作谈资的意味,末了假装几句不可沉迷美色的劝教。
陈列馆卖薛涛诗集,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展画上有一首元稹寄赠薛涛的诗: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读着很像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今生今世》,漂亮话都说尽了。他一直以为武元衡对薛涛是真心不错。不久前在旧书摊淘到一册很破旧的《全唐诗》,收有武元衡诗作,翻看竟不见其给薛涛写过什么,或是两情尽在不言中。
竹风微动,薛涛井早已枯竭。此井原名玉女津,为明代仿制薛涛笺时汲水的地方。故宫亦有一口井,亦与一个女子有关,那个女子是珍妃,那口井是珍妃被慈禧扔下去的葬命之潭,那年我去时,转了好久都未寻到,许是无有缘分。展壁上有很多题刻,一首刘沅的《薛涛井》很长,题于咸丰年间八十七岁,诗曰:
一样鸾笺此水中,欲寻佳制竟朦胧。
才人落魄千秋恨,尚说风流有巨公。
辜负次山一段情,桃花人面两相争。
公侯也爱听龙吠,谁更怜才惜今名。
风浪而今尚不平,江涛相伴有悲声。
寒泉独表清芬意,欲诉当年薄命情。
赏花愿得惜花人,不是鱼郎不问津。
此井流传歌窈窕,可怜秋水本无尘。
后附感慨:薛涛本良家才女,唐代阴教不修,当道不培护,而从相尚风流,致使沦落。
文辞酸怜,感慨更有些酸而至腐了,总是揪住薛涛身世不放,以己度人,好作道论。薛涛虽陷泥淖,但其心不污,其质所交亦不俗,彩笺花下,校书场里,照样过得光风霁月。
而今物是人非,望江楼上,一黄发碧眼男子,搂一川味十足的姑娘,高举相机,对准江边几株垂柳,拍了又拍。柳条和锦江一样的颜色,仍如三月春。江水缓缓流动,我亦将写给薛涛的诗缓缓吟入江中:
千古江流无风静,唐竹叶落女校书。
楼高不吟南北鸟,笺迹林下问残馀。
扶风公子又来微信,说晚上叫薛涛出来吃个火锅吧,我想薛涛应是公子叫才对。公子才高八斗,火锅里要下得一半,吃着才有味。便去看文君。
锦江边上,百花潭公园对岸的琴台路,据说是文君当年当垆的地方,但已成了珠宝一条街。看着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想蜀人多富,王孙堪比,便有些气恼不过,胡诌两句:
琴台故径如灰劫,翻古继新黄金坊。
水榭江花隔岸近,声色不复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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