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魅 | 于兰

我想音响师的梦是什么?高山上的鹰翅膀扇动的声音,密林里鸟儿与昆虫的鸣叫声,河湾里青蛙的叫声,蝴蝶和蜻蜓落在叶子上的声音,花朵开放的声音。

八月之魅

文·于兰

庄姜之美

宋人朱熹认为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曾有一首诗写庄姜作为齐国公主嫁给卫庄公的情景,形容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后曹植写影响颇广的《洛神赋》时就用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描写她出嫁时浩大场面的句子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就是说浩浩荡荡的黄河水见证了她出嫁时的盛大场面。

庄姜的弟弟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小白,论身世家世都了不起的庄姜却得不到丈夫的喜爱。因为卫庄公早有心仪的女子,连庄姜他都看不上。因此悲情的庄姜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

而令人扼腕不止的是,这么一位美人为什么没有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呢?看后人对她美貌的描述,“领如蝤蛴”,她的脖子像天牛的幼虫般娇嫩柔软,“螓首蛾眉“——“螓”是蝉的一种,“螓首”是指她的额广而方;蛾眉,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以此来形容庄姜弯弯的眉毛。

所有昆虫的幼虫都是洁白细腻的,而蚕蛾的触须必须细长而弯曲。所以,在这个八月,我穿越千年到达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春秋齐国国都营丘,也就是现在的临淄。我见到了尚未出嫁的庄姜,希望这位集结了所有昆虫之美的庄姜不要出嫁,告诉她将嫁的夫君另有所爱,而她的未来会有多么的不幸和悲惨。

她却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曾在傍晚,穿过一片花椒树林和那片芦苇荡,在那里遥望远古的庄姜,其遭际,我不解。她的命运又何由我这一个渺小之人来解答呢?

生活和生命是一场浩劫,也是一种成就。

豆娘

它看似娇小但胸肌很发达,那细长的脚也很有力。

学画花鸟画时,我开始画蜻蜓,因为它们的美丽是很风雅的,适合在画苇草和荷花时画上,就如国画中称之为“画眼”,也就是一幅画的点睛之笔。有一次去大片芦苇丛中写生,风吹过芦苇荡有一种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气魄。忽然发现在荷花与苇草之上停留着像是蜻蜓的昆虫,在那天的傍晚。它们于风声中用细小的脚毅然抓住草叶或是荷叶的边缘,纹丝不动。它们长得非常美丽,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各种各样。一下子记起《怎么学画草虫》一本很老的书中,称它们为蟌cōng,但书上却写成了一个“虫”加一个“忽”字,于是我一直叫它们“蓝脚忽”、“红脚忽”等。后来知道它们的名字叫做“豆娘”。其中蓝豆娘是最美丽的,那种晶莹的蓝很剔透,连翠鸟的蓝都输给了它。

这么娇弱、美丽而又坚强的小生命在秋夏之际陪伴着我们,成为生活中的一种风景。它们的飞翔是如此得轻盈,以至于人们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甚至不像其它夏秋的昆虫能发出像音乐般的声音来让我们知道,哦,蝉在树上高鸣了,蟋蟀在灯光下叫着,田里蝈蝈的叫声有那么多的乡愁。只有它们轻盈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溪水边,在荷塘里,甚至在芦苇丛生的水沟边,来去忽忽,美丽而易逝。

早晨,我要穿过一片花椒树林,到达那片长满荷叶与荷花的芦苇荡。花椒树与荷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我不知道。只是它们散发迥异的香味,在我采集花椒树叶的香气提炼成香露的过程中,我看到了那片荷塘中的那群小精灵,那叫做豆娘的昆虫。

它们在溪水边游荡与不安,它们的飞翔也是一种安慰和疗伤,我曾在所有的过往中看到它们的希望与毁灭,我无力挽救它们于危难,这些如此美丽的精灵,为何没有更长的生命乐章?所以它们的每一季的降临也是我的救赎与盼望。

蓝豆娘、红豆娘它们点缀这个世界,也用美丽霸气地飞翔于这个世界,诉说自己的生命和存在。

现在我经常画的是豆娘。

萤火虫

萤火虫的生命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它最美丽最闪光的时间却只有一周左右。就如同蝉一样,它的幼虫要在地下蛰伏几年才得以爬出地面。记得小时候对于摸到蝉的幼虫吃掉它们是天经地义的,包括现在。小时候,人们根据蝉的特点,在黑漆漆的夜晚,突然用手电筒照射,会有很多蝉掉下来,有人一夜竟能收到一麻袋,蝉不像幼虫,已经没有可食用的,但听说是一种中药,这个盛传让很多蝉的生命时间又缩短了,如果哪一年的幼虫太少,只能怪人们贪心,估计是某一年的蝉失去太多。

萤火虫也是一样,当淘气的孩子们把它们网住,作为相互炫耀和好玩的东西,不知哪一年我们几乎看不到萤火虫的身影。这是一个多么悖谬的事,乡村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那希望一样的灯火,那闪闪的光亮,他们相信每一只萤火虫都是可以实现梦想的仙子,带着天堂般的光环,带领他们飞越一个又一个梦幻般的仙境,到那里寻找理想和信念,但那些已经被他们自己杀死。

而这情景,让我想起辛波斯卡的诗《府视》,当她发现一只死甲虫躺在泥路上,她说,“无人哀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看来一副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事情的模样/重大事件全部留给了我们/我们的生和我们的死/一个重要性被渲染和夸大的死”。

大家看到那个小小的萤火虫,其实它也是一只甲虫,只是体型小而且在尾部有可以发光的萤光素,也就是一种含磷的化学物质。正因为它有这样一种特性或者是美,反而成了它自己的伤害,成为它们被捕捉的理由。

而我宁愿相信,所有的捕捉都是对萤火虫的赞美,人们都会争相惊呼:哇,好美啊!或者它们是情侣间某种浪漫氛围的目击者,男人把捕捉到的满满的萤火虫一下子释放出去,那绿莹莹的美丽的光像烟花一样四处飞散,在黑暗的夜里是非常美丽的情景,这很适合男人向女人求婚。这样的剧情也因为用得太多,显得太烂太狗血,但是,我宁愿相信,在萤火虫最后的这几天生命里,它们愿意为了这些美好的事情增添光彩,它们愿意成就别人,如同它们在最黑暗的时候闪耀光芒。

乡村晚风:蟋蟀的音籁

八月,立秋后,风雨交加之日,天气一下子凉爽起来。

每至八月,我的卧室总会出现一个“不速之客”——一只蟋蟀。我不知它以何种方式潜入我的房间,我的私密之所。它在夜间的灯光下毫不犹豫地跳跃、舞蹈,甚至于旁若无人地鸣唱,这让我想起的《森林狂想曲》,我不懂音乐,但能听到其中实录的大自然中的音律,比如鸟儿的叫声、蛙的叫声、还有各种昆虫的叫声,这里面就有蟋蟀那堪比音籁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可以独自成为一首音乐,果然,发行于1999年的台湾制作人吴金黛的《森林狂想曲》这一组轻音乐作品,第一首是各种鸟儿鸣叫、蛙声、蟋蟀的叫声等,我不懂乐器,她又加入了什么大提琴之类的的声音配合这些大自然最美妙的声音,我不知道,而在《眉纹蟋蟀》里她专门为蟋蟀的叫声录了音。

还有一首不知是谁原创的轻音乐与《森林狂想曲》极为相近,背景还是鸟儿、蛙声与各种昆虫的叫声,但却用了另一种很低沉的的曲调,取名为《乡间晚风》。

乡村的晚风,是啊,在立秋后,特别是一场雨水过后,清凉的乡村晚风吹来,在乡村能听到各种鸟儿的叫声此起彼伏,比如,我称之为的“野画眉”、芦苇雀等鸟儿的叫声,以及水湾里雨水充足之后的蛙鸣,风吹过已经结穗的玉米田、已经火红的高梁地,还有那边已经摘掉果子的桃林,风吹过杨树林,那种呼啸之声,风吹过芦苇荡之后,那里千军万马的声音,各种水禽,鹭鸶、野鸭等等,它们在乡村的晚风当中唱起专属于它们的歌声。还有入夜后总是在人们的梦中也唱着优美旋律的蟋蟀,它们的音籁如同催眠曲,你听到之后会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那梦境每次不同,阐释着不同的人不同或相同的命运。这或者是乡村解梦师最为头痛的命题,这差不多同样的声音预示了多少不同的命运呢?这或者会把一个释梦师都要逼疯的季节,他只能胡乱说一些似懂非懂的禅语,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这些东西,给予那些前来释梦的人以不同的解答,甚或因此改变人家此生的命运,但这瞎眼的释梦师又能怎样呢。禅语是一部分,个人的命运又是一部分,个人的努力与辛苦工作又是一部分,他们产生了更多的歧义和解释,这已经不属于解梦师,而属于各种不同命运的个人。

我们这些侥幸获得好一点命运的人,与那些卑微之人有何不同呢。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与不幸,只是其分量多寡不同。这就如同天空之下,天地之上的蟋蟀,它们发出了共同的天籁之音,在音调之间的叹息声中共同寻找所爱惜的过往,还有他们共同的期待,告诉我们不要忘记那一节节音符上飘荡着的乡愁。

乡村释梦师

年轻——十八岁的我如同一朵白莲花——的时候做过一个噩梦,我去找了乡村里的释梦师。

我梦见自己黑夜里在一座坟墓旁,看到一块坚硬的骨头,我拿起砖头朝它砸去,只是为了试它的硬度。果然,震痛了我的手臂它却毫无损伤。惊慌逃走,后面的它变成一只吐着信子的眼睛蛇,醒后汗流浃背。

释梦师翻了翻瞎了的眼睛淡然地说,那是另一个你。虽然你现在无辜、善良、纯洁、美丽,另一个你却恶毒、嫉妒、仇恨、狭隘。

我感觉到释梦师冒犯了我,当时太年轻了还不会反击。但不知为何,心中还对他略有敬畏。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虽然他并看不到阳光,但我想他同我一样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和空气里飘动的带有春天味道的风),我跟他聊了很久,想知道另一个我的更多信息,仿佛他真的知晓。

多年后,我做了近乎相同的梦,只不过那里多了乡村释梦师。我隔着他同另一个我交流,我问他为何我做了同样的梦呢,二十年前我不是已经问过他了吗?

我在自己所有的梦里搜寻,有哪个梦中有过这个乡村释梦师?为何现在他不期而入。时光在我的梦中像一块钟表,它的齿轮不停地扭转,风声与雨声在天空的云朵上变幻,那里有受挫的我、委屈的我、茫然无措的我,还有快乐的我,但这个可疑人物并未闪现。

搜寻进入到现实生活,我不停地想到他,思索他的变幻和言语,有过很多时刻,我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为乡村释梦师所控制,进入他所设计的迷阵。

我一度怀疑乡村释梦师并不在我们这个维度,也许在其他次元,是我们无法探究其行踪的地方。他只是很巧合地在那个时段来到我们的星球,说着我们的语言,但看不见我们的世界。那么他用什么来判断我们的世界,甚至于对我的噩梦做出定论?

他存在的那个时段,应该是跟我故乡的人同呼吸共命运。别人去田里耕种、割草时,他用盲杖的引领去预测别人的吉凶和命运。仿佛他掌握着很多东西,连同村人都对他敬畏有加。当杨柳佛岸时他去了东明,当麦穗熟时他回来了,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等秋天的野菊花开放时他又去了五台山,他说那里有助他的修行。冬天里他蜷缩在他的小窝里无法动弹,有邻居或某人过来给他生火做饭他才得以维持生命。他曾告诫小九子不要出远门,果然那次小九子再也没有回来,回来时只是运回来的骨灰盒。人们对他更加敬畏,很多人去找他。所以,那次我才去找他,他说了很多禅语,年轻的我似懂非懂,觉得他的莫测高深是不是故弄玄虚呢?

有一次,我看到他闻着地上刚冒芽的小草的味道,有一次看到他用手接着天上叮叮当当从房檐落下来的雨水,他仰着头听着,看着,仿佛能听到和看到雨水在小院子里形成的水汽,雾蒙蒙的世界他莫非反而能看到?我看到一只蟋蟀在它的手上和身上跳跃,他能听到它那节奏感非常强的旋律?总之,他的解梦成了我关注他的理由。我在想,他何时会离开我们的星球去另一个空间生活呢?在那里他的眼睛就不瞎了。也许呢,也许正是瞎了眼睛他才能看到二次元的世界,并能预测未来,包括我的未来?

我离开村庄,乡村释梦师再也没有进入我的视野,只有这一次他的入梦,我才惊觉,我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个角色:乡村释梦师。

我试着回忆时他的影子或明或暗地闪现,还有他的样子,我曾关注他所有的样子。

忽然,乡村释梦师那模糊而诡异的脸让我悚然,时光啊,你是何时完成了我、另一个我和释梦师成为一体?在这个暑气未散,夜晚清风凉爽的时候,我想在时光的河流里逆流而上,那些美丽的鹅卵石不要迷惑我,那些游动的鱼虾不要扰乱我的思绪,除掉另一个我身上的“戾气”,像十八岁如莲花一般的年纪第一次见到释梦师,我们一同听一曲乡村里的莲花落,我与另一个我在这星光满天里达成和解,一粒诗意的露珠紧连夜鸟的叹息。

上个世纪的乌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从中专学校暑假回家,那时候已喜欢写作,不经意地到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转一转。有一天的傍晚,大概是在八月吧,已快接近假期的尾声,我骑自行车到了一座沙丘的南面。这个沙丘下有一块花生田是我们家的,儿时我经常来割草之类的。再往西就有点荒凉了,是村里开荒出来种的苹果园,那些苹果的品种不太好,结的果子也不大,但每年八月十五中秋节都会发放给每户人家。

就在那个傍晚,夕阳西下,但果树园南面荒地上落下了一大群乌鸦,它们全黑的颜色,众多,有的落在地上,有的低空飞行,都嘎嘎地叫着,那场面很惨人。我想乌鸦为何这么一大群在聚集呢?难道是为了吃苹果园里的果子,它们不是以腐肉为食物吗?

我远远地望着,不敢靠近。小时候大人总是跟小孩子讲乌鸦晦气,还有一种鸟叫猫头鹰,小时候我们家大院子后面是荒草、灌木和大树。夜里经常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姥娘就捂住我的耳朵让我不要听,睡吧睡着了就听不见了。姥娘说猫头鹰也是晦气的鸟儿。不过,那时天一黑就不敢去后院,主要是怕那里的猫头鹰。

现在知道很多画家都喜欢画猫头鹰,它就像是夜间神秘的精灵守护着这个沉睡着的世界。而乌鸦并不仅以腐肉,更多是以谷类、杂粮和昆虫为食,所以那一年看到大群的乌鸦,它们是聚在一起寻食的吧。第二天去看时它们都已飞走。据说乌鸦是非常聪明的鸟类,记忆和智力超过很多同类鸟儿。比如学舌的八哥,各方面都跟乌鸦相似,只是黄色的嘴才得以区分,从而得到人们的喜爱。上小学时读到“乌鸦喝水”的故事,曾想,为什么故事里那聪明的鸟儿是乌鸦而不是别的鸟儿,村里老人们讲的不对吗?后来读卡夫卡的小说,“卡夫卡”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卡夫卡父亲的铺子即以寒鸦来作店徽。寒鸦就是我们见到的普通的乌鸦。

在高山和森林等地更多的是一种叫渡鸦的鸟儿,它们只是比普通乌鸦体型大点,喜欢独栖,叫声特别,高亢有力,音乐性强,能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也是智力很高的鸟儿。

无论科学怎么样的证明,但在乡村文化的土壤里还是有一些无法祛魅的东西,比如,把不好事情的发生归咎于本不应承担的东西上。我原来住的小区与一个村庄只隔着一条大马路,村子里很多树木,小区最南面又有一排梧桐树,都长得很高大茂盛了。有一天晚上散步,我听到了很耳熟的叫声,循声而去,一只鸟儿从树上飞到前面两层小楼的楼顶上,我看着它,看不很真切,只是一只略大一点的鸟儿罢了。我一直站在那条小路上,它从一个楼顶到另一个楼顶飞着,偶尔叫上一两声,跟我小时候听到的叫声一样,只是现在我不怕了。可是第二年毫无缘由的,那排梧树全被砍掉了,没有去问物业,只凭猜测吧,也许不是我所想的。但有一次散步,那只鸟儿依然在那里停着,叫着,我不禁笑了,它仍是在附近找到了栖身之所。

哦,忽然想到我有那么多年没有看到过一只乌鸦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鸦群,我想它们是从卡夫卡的城堡里飞来的吗?不然,第二天竟一只也看不见了。秋季粮食成熟的季节无论人们怎么赶,我想它们依然会很顽强地生存下来,凭着它们的智慧和我们不明白的鸟语。它们当时在说些什么,噪杂的嘎嘎的哈哈的笑声,笑世间一切该笑之物,明了世间一切的好了与了了。你们在说这些吗?回眸之间它们又都乌泱泱地在那里欢笑了。

葫芦的杰作

我喜欢葫芦,也喜欢我们这里的地理产品栝楼。栝楼的花很特别,正在盛开时,五个白色的花瓣,每片扇形的花瓣的尾部是长长的白色的长丝,长丝两边多,如孔雀开屏似的。

有一天晚上上传了一张我种的栝楼开的一朵花儿,好多人问这是什么花,还有一位诗人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

我想,你们想多了,一朵花儿就是一朵花儿。

葫芦开很平常的白色的花朵,就像丝瓜会开黄色的花朵一样。

葫芦、栝楼、丝瓜和葡萄这类攀爬类植物,它们缠在架起的木架子上的藤须,如果缠上了就稳定了它们的位子,缠不上的弯弯曲曲就像音符一样散落着,主旋律的间歇里少不了它们的陪衬和旁敲侧击。

看现代农业,村子里都是几百亩的种葫芦,收获葫芦主要用于雕刻作为工艺品出卖,我们去采风的那个村子里小甲一年可以收入几百万,当然是要看你的雕花工艺是否技术高超,而且画面正是人们希望看到的,也就是说画面还是包含着中国的传统文化,大家对一些事物的理解,表达吉祥如意、兴隆富贵等则是人们最喜欢的,当然也可以说那是媚俗,但首先大众的接受程度也是做工艺品者最先考虑的。

我们不能只说小甲,小乙也在场,他依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瘦削凹陷的脸,千万之中的一个,他淡漠的眼神我们看不到吗?

从今年起我开始自己在花盆里种葫芦,不仅仅是我要画画,还是觉得好玩儿,我想像那些果农在苹果上写字一样,等苹果长大了,字长开了,是一种商品附带值。而我不想刻字,我想任意地画一些符号,让葫芦自己作画,它自己会让那些很随意的符号随着它的汁液游走,浓淡线条都由它自己的作主和安排,它要画出什么样的画全凭它自己的考虑,不用顾及我的感受。给它充分的自由这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我常常想,我们也是一只只被画上任意符号的葫芦,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力量可以在我们的身上画上符号,用来表达并不确定的思想,无论是种葫芦致富的小甲,在贫穷的院子里架起葫芦藤的小乙,抑或是天马行空的我?

被写上任意符号的“葫芦”,虽然囿于自己脚下的这小块泥土,虽然阳光只有那么一点儿,风、星星和月亮的安慰不那么有力,秋天各种昆虫的叫声没有把音乐性做得那么彻底,但我们用自己的血液来喂养它们,也把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思想种到里面去,我们在场,我们没有失去行动的能力,将来长成的葫芦有我们自己的意志,它们会因此成为“杰作”吗?

老姜

还记得那一年看到的鸦群,以及在树林里打猎的看林人老姜,我想他错过了鸦群,那些乌鸦没有被他的土枪打中。但他的林子里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还有一个大水坑,是他把林子围起时挖出的,里面长了野生的芦苇和浦草,还有秋天开着黄色花朵的植物,他一瘸一拐的怪样子,就像只乌鸦,但却是心地很善良的乌鸦,

第二天,离开果园时我看到了一只乌鸦,我想它是那次鸦群来访后剩下的。就像现在的乡村里,年轻人出门打工,那些老乌鸦啊,老麻雀啊,都在园子里到处晃荡,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城市里见不到乌鸦了,若是看见一只倒是稀罕,在各个小公园里能看到的也大多是喜鹊与麻雀。城市里的老麻雀跟乡村里的老麻雀一样魂不守舍。

老姜年轻时做过屠夫,宰杀猪羊。据说那时候很多动物见到他都要发抖,因为他身上充满了杀气和血腥吗?

不知哪一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改做了看林人。有很多版本,其中之一是说,有一年他救了一位落难的姑娘并爱上了她。有一天,他想杀鸡给她补一补,从来手利落的他却让那只鸡流着血满院子狂奔,那情景吓坏了那位历经风霜和磨难的姑娘。有一天,她悄无声息地走了。那一晚,老姜喝着烈烈的高梁酒,吃着他宰杀并炖好的鸡肉,很久很久,人们听到一种乡村失传多年的歌谣,那沙哑的嗓音穿透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啊,生活再也不要被偶然所迷惑,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风雨中的小船,等待你的回归——可是,那位姑娘并未回归,大家也不知她其后的命运,只是老姜再也不做屠夫,他跟村长说他要开垦荒田,种树成林。于是,他成了看林人。他背着的猎枪,我相信,他没有射杀过一小兔或者小鸟,哪怕是偶然路过的鸦群。他终身末娶,独来独往,成就看林人老姜的传奇,他智慧而善良的一生,很多人并不曾理解与悟到的那一境界的人生。

他后来曾经参与把一个腐败的村长赶下台,但之后,很多人效仿他,他却像一位独行侠再也不问世事。只一个人喝着烈酒,在鸟雀齐鸣的树林和苇塘里唱着歌谣,把星星落下的尘埃都装进自己的口袋。那些见识过他善良的鸟儿与动物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看林人的小屋,像修行的瘸腿仙人般践行着看林人老姜的传奇。

看着城市里老麻雀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想给它们讲一讲看林人老姜的故事,讲一讲星光如何在一个夜晚照亮了整个树林和苇塘,所有的鸟兽都给老姜唱着那首优美的歌谣,仿佛美丽的姑娘回到了他的身边,无忧无虑,他们像王子与公主一样过着童话般的生活,这个梦照亮了他卑微的一生,在尘埃里散发芳香的一生,他成了苇塘里那株秋之魅的黄色小花朵,平凡、朴素、顽强而快乐!

另一个梦

八月,在各种昆虫的鸣叫声中,伴随着它们,我的梦也格外繁多起来。

在一个梦中,顶端只有一线光孔的木质建筑里,那像是一个大型的图书馆,我在那里协助博尔赫斯(会有这么幸运?)将书籍用小推车推到一排排书架上,将它们按分类码好,那些金光闪闪的字亮得我睁不开眼睛,将来我会在这里读到里尔克、卡夫卡,会在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无法自拔,会在……,但是,我会在某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中听从命令把某些书扔进火炉吗?

不会。但是,最怕我记忆中美丽难忘的语句会想不起来,我认为在我的脑海的某个区域,有些不该忘记的书被我用小推车推着,站在火炉前一本本将它们扔进火焰中,而我的心会跟那些纸张一样痛,那些纸上的文字像某些符号在空中四散飘动起来,像女巫洒下的咒语。

人生的恐惧与希望相同又相异,如同四世同堂的老妪,注视着每一个后代的脸庞,生怕自己有一天不记得他们。我则怕那些满满的书籍,那些陪伴我的日子消失,怕它们变成微信号再一次进入我的脑海却没有以前的感动。

记得那一年四婶得了出血热,后院田里的田鼠咬了她,不久,她的女儿也得了出血热,送到镇医院,再转县医院,大夫们束手无策,那是爆发这种病的初期,医院里也不知怎么治。四叔亲手埋葬了四婶和他的女儿。在一个又一个夜里,喝着劣质的白酒,四叔的梦里构筑了一座建筑,那里是四婶和女儿一起生活的样子。四叔自言自语:她们是天上的星星偶然落下来,想来就来了,想走就走了。直到有一天,还是满天星光的夜晚,夜魅这个小妖精看着睡着的四叔,她偷走了他的梦,因为他太孤独太痛苦了。四婶和他的女儿像烟花一样消失了。夜晚,四叔再也梦不到四婶和女儿,他的灵魂飘荡着,穿过城市的高楼大厦,穿过镇里空荡荡的街道,穿过身边沉寂的乡村,没有一根树枝可以让他的灵魂落下来了依靠了。

所以我把我的梦建造得很牢固,每天踩着吱嘎响着的木板。它们对我说尽管踩,它们结实着呢,筋骨响一响有助于它们运动一下。我把成排的书每日擦亮排好,随意抽出一本来就读上半天。看到卡夫卡和乔伊斯,我就邀请他们一起吃早餐。

虽然醒来后没有他们跟我一起吃早餐,我也知道,必须把我的建筑藏好,不停地变幻位置,有时在惊险地挂在星星的一个角上,或是月牙的边上,或是高山的最高处,或是密林里充满鸟儿叫声的树屋旁边。

我想音响师的梦是什么?高山上的鹰翅膀扇动的声音,密林里鸟儿与昆虫的鸣叫声,河湾里青蛙的叫声,蝴蝶和蜻蜓落在叶子上的声音,花朵开放的声音。海浪声,人群里众人的嬉笑声,情侣携手跑步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他在他的梦里存储着它们以便不时之需。

有一半夜,我突然醒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一丝丝木质地板的吱嘎声,在颤动着。秋天了,我向黑暗的夜回眸一笑,仿佛锦衣夜行的人只为感动夜魅,而不要捕捉我们的梦。这时,我仿佛听到一片树叶从一棵大树上落下来,它在那一瞬间飘然而落,我却打开窗听到空气中铮然一声,美的落幕像钢琴师只默然一弹,纷纷的烟花一般灿烂,角落的知音却暗然心伤。这是否是我年龄越来越大,潜意识里恐惧记忆的衰退?所以要在大脑中建一个史无前例的图书馆,把过去与未来叠加成一本本书,寄到我的图书馆,我要把它排在书架的哪边最合适?

本文原刊于《声在树间》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于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第五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山东省首届十佳青年散文家,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化之星。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美文》《北京文学》《散文选刊》等杂志发表小说和散文多篇。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集和选本。已出版《时光的碎片》《红线》《旧田园》《与时光相遇》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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