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早晨

2016年1月份的清晨，我在闹钟的唤醒下醒来，自我假想着：一个崭新的我获得了重生，重新来到这个世界。此时，阳光还没有点亮这个城市，我伏在窗前，一边俯瞰着楼下赶路的行人，一边刷牙，清洗着一个封闭了整宿的洞穴。梳洗罢，温暖的水，从洞口滑入肠胃，唤醒身体内部更深洞穴里的细胞，五脏六腑开始启动了。“新生”的我，体验着身体的变化，跟着身体运作的节拍，穿好运动服，消声隐迹地从家人鼾声中离开。

外界的空气，从昏暗的方向吹来，阵阵凉意。我赶紧打开跑步软件，缓慢地踏出步伐，小跑起来。顺利避开十字路口，穿过地铁站，到达每日奔跑的龙岗河边。还没有阳光，天空是深蓝色的，只有路灯照明，墨色一般的河水，低喘着流动着。我在河边做跑前拉伸运动，从头到脚，拉伸筋脉，叫醒专供“跑马”的韧带和肌群。不时，会有脚步声从远到近地传来，又由近到远地消失，不用注视，就可相互理解的运动节拍，我们心照不宣。偶尔会有年纪相仿的跑者，注意力便会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几个原本在陌生时空的人，借助近似的跑步节奏，相互遇见又消失。

类似的人，在类似的活动中，就会碰面，只是缘浅，存现瞬息间。此时的我，希望遇见即将到来的年轻跑者，我便结束了拉伸运动，开始沿着河边慢慢起跑。直觉告诉我，年轻的跑者以更快的速度，正在缩短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存在也一定会被他感知。只是，人生中的遇见，总会消失，你不一定会为我减速，而我也不一定会为你加速，我们像两条交叉直线，只有一个交点，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不，我们还有一个交点，就在你突然转头往返跑的时候。你身穿着荧光黄的运动服，是一道光，划过黑暗的桥底。我们的遇见终究还是消失了，两条直线和两个交点所构成的封闭平面，长宽不足百米。我对你的印记，也只是荧光黄的那道光，而非具体面孔。你更像是一个讯号，昭示光明的来临。你消失后，清晨的阳光开始渲染天空，路灯开始熄灭，我眼前的河岸自然明亮起来，河水变白、变得透明，与河中的石块激荡嬉戏，岸边的植物也从黑色变换成清新的绿色，白色的花儿在绿地中开放，远方天空中暖色调的云开始布场，为了白天这出戏，世间万物盛情难却。

我从昏暗的时空跑进光明的世界中，新生的肉体吸气、呼气。新生的感动投影在遇见的一花一草中，原本微不足道的风景也能让人感动“爆棚”。我跑在由惊喜和感动编织而成的无限延长的河岸上，像一个精灵，因遇见，欣喜不已。

四五公里后，我跑过了熟悉的线路，开始继续向前，往陌生的河岸奔跑。此时的我，像个探路者，方向几经改变，原本想去附近的水库，但却终究因路线不清而放弃。所幸在周折中意外发现河岸上面竟然铺设有绿道，跑在上面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它对双腿的缓冲作用。绿道空地也有其他运动者，或跑步、或做操、或者打球。远处有四个大妈跟着音乐跳操，其中一位穿墨绿色衣服的大妈是领队，另外三位大妈跟着节奏伸展，竟然都穿着红色衣服。虽然红色中有不一样的变化，这种巧合还是被我发现了。我远远地看去，三红一绿，在深圳绿色的冬季景观里，显得活泼可爱。经过的时候，我们相互致意，却不存在多余的客套。清晨运动的时空，是空白的，我们都懂得尊重和维护各自的空白领域，独享完整的生命体验，惊喜和感动随着汗水，会自动溶解进血液中。

我已回归河岸道路，越往前跑，河岸两边的风景越是不同，每每在拐弯后，阳光会倾心为我呈现不一样的新鲜景致。我的眼睛所经历着的色彩、线条和画面，着实是应接不暇，层次变幻丰富。不经意间，一种对美的感动充盈在心中，像是兴奋剂，消除了身体上所有的疲累。我开始发现河墙上爬满着由一片一片叶子连接着的植物，颜色由底部的墨绿色逐渐往高处渐变为淡绿、黄色、橘色、红色。流水冲刷过的灰白墙面如同国画中氤氲的水雾背景，与爬墙植物的色彩、形状、生长的姿态，相得益彰，一种由自然和人为建筑共同完成的美的形式，如有磁力，抓牢了我的目光。沿岸，生长着无数的白色的花儿，在微微清风和潺潺流水的呵护下，娇柔可爱。每一朵花，均是由6-8片花瓣共同拥簇在黄色的花蕊下，渲染了日光的暖黄色。我偶尔仰望河墙上方生长的树木，大多是长青树，树叶拼接成楼空的扇形，装点着天空和云彩。上下左右，大自然所巧妙安排的惊喜，等待着与我遇见，一眼注视的刹那，你感动了我，感动了一个跑者的单纯心灵。你也毫不保留，毫不矫揉造作，而是以最纯粹的形式满足我的审美期盼。遇见如此美景，我几番想停下来，呆呆地凝望一整天。但跑者的速度已经自我限定，跑者的双腿在惯性的牵引下，不断地交替运动。于是，我便在遇见“新”美和留恋“旧”美的双重感动中，享受着跑者的最高待遇。

七八公里左右，我用理性劝阻自己往回跑，但前方的风景像一个个连续不断的谜，每当我理智占上风的时候，就给我留下悬念，诱惑着我将折返点推后。远处的河岸似乎被河水淹没了！怎么会这样？又一个谜为我布下悬念，当我再次想要结束的时候。我满心疑惑，发挥着我5.1的超好视力，想要辨别真相。只见远处的堤岸在喷涌的河水中隐现，路过的人，垫着脚从一个个石头上跳过。哇！心中不由地充满期待，随即加速奔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音越来越近，我来到刚才无法确认的河岸。只见一处小型瀑布从石阶喷出，漫过路面，滑落进河流中。仔细观察，小型的瀑布是从人为的洞穴中喷涌而出，大部分的水从底下洞中流逝，小部分的水沿着河岸设计的水槽流出，也有小部分水淹没了部分道路，最后从在与滑坡上的石头的碰撞中，汇入河流。河岸的道路并没有因此阻断，瀑布中蜿蜒布置的大石块，稳稳当当地为路人引路，我们和流水的距离仅有几寸，甚至可以赤足涉水而过，这种距离保证安全又可产生亲密接触的可能。瀑布边生长着花草，喷涌的水流，并没有给白色的花儿多少威胁和打击，它们之间更像是相亲相守的伴侣，相互为生命感动着。此时的我，更像是个多情无聊的人，满心的感动如同闭口的泉水，想要倾诉和分享。很想打电话给师大的跑友，想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些感动。但此事的节奏不宜打乱，分享的顾虑多于美好本身。我满怀感动，感觉脚步在飞，轻盈自在。好满足呀，我心里乐乐地想着，并以此说服自己折返跑。

折返跑的路上，之前的惊喜再一次相遇，我心清明朗照，任由万物自在自现。当我怀揣感动同时不再执迷于眼前一花一草的时候，有些原本存在的人事才正式和我相遇。我开始被穿过桥梁的阳光吸引，随即发现桥下一位涉水拾捡垃圾的河道清洁工人。清洁工人一只枯黄的手拿着破旧的蛇皮袋，另一只手则拿着夹子，将水草中纠缠着的垃圾夹进袋中。他穿着黑色的中长防水鞋，蓝色的旧工衣，约有五十多岁，或者更年轻些，只是风霜在他脸上、手上留下的痕迹太重，具体年龄难于确定。清洁工人真实存在这条漫长的河岸上，每一处的整洁维护都暗藏着他们的坚持和付出。同时他们又在此隐形，悄无声息中，完成责任，计划生计，却难以被众人感知。我意识到每天在这条河道运动、玩乐的人很多，但是河道一致保持整洁面容。我跑步十多公里，也基本看不到白色垃圾。河道的两边的绿化也有工人修剪，不至于河道蛮荒。我不由地向他们致意，正因为他们的存在和辛勤工作，河道的美才得以很好地保存下来，河道的美才能进入每一个敏感、细察的人心，打动无数爱美的人。

河道上是禁止车辆通行的，唯有巡警车辆才会在这里通行。三两个警员定时在河道上巡逻，也有个别警员在河道的某个点驻守。在折返跑的途中，我遇到一位骑着单车巡逻的大叔警员。他见我跑过，便给我喊加油节拍“1、2、1，1、2、1…… ”。我心里谢意满满，并向他致意感谢。我心中明朗，今天之所以毫无顾忌地不断往前奔跑，遇见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也正是基于有警员巡逻考虑，知道有他们的坚守，便无严重的安全担忧。当安全问题得到保障之后，美才能够生成，我才能从对环境的恐惧心理中，跳脱到毫无利害、恐惧的审美心理。万物与人事的美好，才能被我感遇。

临近结束点的时候，我遇到了每天在桥下拉小提琴的大叔，遇到了在河道念诵经文的青年男子，也看到了每晚宿居于对岸桥底下的流浪者……在他们身上，我感知看到丰富的故事正在叙述和表达着，如同透过迷雾的玻璃窗，我隐隐约约地看见百态人生。故事或幸运、或悲伤、或悲喜穿插，在这条无尽长的河道上演着。而故事的背景，正是这阳春三月一般的深圳暖冬景观。这些人生故事，倘若客观旁观，灰暗、灿烂，都只是世界图景的一个微小色块，共同渲染了这幅大美图景。世界这幅画色彩斑斓，成功和失败都无法完整地诠释，反而是美，能够唤起我们的共通感。

今天的跑步已经结束，11公里，用时1小时12分，速度比以前稍慢。这些对于一个满心感动的跑者，并不需要介意。我在河边做跑后拉伸，一边回味着今早的惊喜遇见，一边凝望着阳光的轨迹。在明亮和阴影中，立体的时空，鲜活的生活，已经隆重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