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笋记(上)
有一次,我和另一位插兄竟经由火车带回来过1000多斤冬笋,现在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够真实。
全中国只有三个县曾被称为“毛竹县”,那就是安徽的黄山、浙江的安吉和江西的奉新。
有竹就有笋,笋子长大以后,便又成了竹子。
有句成语,叫“雨后春笋”,那是千真万确。昨天上山它还只一尺高,雨后的今天再来,它已经比你还高了。
当地习俗,清明之前,春笋随便挖,起到间苗的作用;来不及吃的就做烟笋或笋干。
过了清明就封山,因为不会再有新笋长出,正所谓一只笋子一根竹啊。
由于春笋多,多到不稀奇,我们从来不高兴去挖,直接拿脚踹。
挖冬笋就要一点真功夫了。
他真的提了把柴刀,跟着老表们上山去挖冬笋。
结果累了一天,只挖到七八斤冬笋。
五六年后,山民和我们熟了,才道出原委。
只有母竹才会长笋子。母竹的根又叫竹鞭,笋子就长在竹鞭的节垠上。
所以挖冬笋这活儿,关键是要先找到母竹,再设法找到它竹鞭的走向,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毛竹的竹枝从竹节上长出,一般都是两分叉,夹角在40度左右。
更为神奇的是,那长着竹笋的竹鞭在地底下的走向,恰恰就在母竹最靠近地面的那根竹枝的正下方,其分叉恰好是竹鞭走向的大致范围。
我不止一次地亲眼看过山民如此按图索骥地挖笋,成功的概率至少有九成。
买笋
好,言归正传。
我的那位朋友,父亲刚刚过世,母亲没有工作,家庭经济来源立刻成了问题。因此写信来,要他多带点笋回家,还给他寄了些买笋的钱来。
他来找我,倒并不是说我们有多熟悉,有多要好,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必须提到的是,当年全国农村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别说挖笋了,就是用竹枝扎几把扫帚卖钱都是要被批斗的,生产队“集体讨论决定”的也不行。
当然,百密一疏,暗中挖笋的还是有,但须得行事谨慎而又缜密。
我们俩特地选了离镇上有十多里地,不通公路的几个小山村。
到了那天,我们天不亮就上山,到了那家人家,姓名对上了,我们就在堂屋坐下,也不说别的话。
整个一个地下工作,还好,反特电影我们谁也没少看,老到得狠呢。
中午了。山民很客气,要我们吃午饭。我们没好意思吃,硬抗着,只是拼命抽烟喝水吃零食,等着天黑。
我的山民朋友曾告诉我,这家父子绝对是挖笋好把式,挖一百斤笋最多四五个钟头。
终于,从隔壁灶间传来了一些动静。
父子俩回来了。
由于是刚挖起来的,带着黄泥,涩涩的泥香里有淡淡的笋香。
说话间,他女客已经将秤拿来,我俩连忙去抢着抬秤,每担都是110斤以上!大丰收啊。
说好一毛钱一斤。
男人让他女客把小油灯举起来,凑近些,很认真地看着那些钱。
那年头,山民太苦了,农业学大寨,只准种粮食,不准靠山吃山。
“见是见过哟,只是没得过,没拿过,”油灯下,女客的眼里有泪光。
我们的心事倒是怎么将这两百多斤狼狼犺犺的东西拿下山。
护笋
我开始耍小心眼:“借你的扁担和柴担你不会不同意,但我们马上要回上海去,什么时候还给你呢?”
他女客也已麻利地点亮了一根松明火把,要跟着来。
我们赶紧拦住,接过火把。
一路上,父子俩高兴得哼起了山歌。
“不怕,”他使劲地摇头,百多斤的担子和夜路对他们来讲都不算什么,“现在这笋是你的了,我只是帮你挑脚,也不收脚钱。我哪里知道你哪里搞来的笋啊。”一种山民的狡黠。
笑声在夜空中飞得很远。
就这样,足足忙了一个礼拜,跑了四五家,才买到了这1000多斤笋。
“大将”虽然早有盘算,他跟每个已经回上海的男女同学都打过招呼,有的还写信提醒,让他们到家后,迅速理出东西,然后将旅行袋通过邮局寄回给他。
可是,这人一到上海,发条就松掉了,谁做事还那么巴结。
半个月过去了,只寄回来三只,加上我们本来一人一只,还缺两只。
说起来,那年头别说家家都有些钱紧,有钱也难买到旅行袋。
动不了身,只能在我的宿舍里呆着,大冬天的,我俩天天看着那堆笋,烤着火打着纸牌度日。
一日,“大将”突然神经质地扔掉手里的牌张,跑到那堆冬笋前,捧起一个,大叫道:
“不好了,这记僵忒了。”
“啥体?大惊小怪的。”
“你看,这笋壳翘开来了!”
我晕。
我当然很理解他,他指着贩笋的钱过日子呢。
不过问题也需要解决。天天在屋里烤火,水份都收干了,能不翘壳嘛。
我只有去问山民。
可我当时的宿舍在镇上的敬老院里,我的邻居都是当年的老红军啊,阶级觉悟会不会太高啊。
不管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呢。
老红军听完,笑了。
“去河滩,挑两担湿的黄沙来,把笋子埋起来。”
好办法。
多少年后,我在上海的小菜场里摸到冬笋壳上有细沙,我就会笑着想起这段经历来。
终于,上海的旅行袋也寄来了,“大将”也提前将汽车站的站长搞定了,因为两张车票不能托运那么多行李,尤其还是免费。
“大将”搞定事情的方式也很独特,他才不会递根烟过去,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呢。他告诉我:
“我吓唬他,说如果他不让我把笋子带出去,我就把他们家的鸡全偷光吃掉。”
前车可鉴,一年前,那站长因为没让“大将”的朋友带几副铺板出去,损失了11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