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窑瓷器研究之四 天生丽质,瓷皇本色 ——后周柴窑观音瓶赏鉴

一、关于柴窑的几点看法

2.是否符合“曹四点”是判定其是否为柴窑瓷器的“国标”。

“曹四点”即明代曹昭《格古要论》中论述的柴窑瓷器“天青色,滋润细媚,有细纹,多足粗黄土”四个要点。“国标”这里借以说明这四点的权威性。

记载、研究柴窑的人很多,最有影响的观点,一个是曹昭《格古要论》中的“曹四点”;另一个是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中的“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即“四如说”。我认为,“曹四点”柴窑瓷器的必备条件,而“四如说”则是重要的参考条件。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格古要论》的语言属于说明性语言,准确为务,是一般严谨的科技类文章常用;《清秘藏》的语言属于描绘性语言,形象见长,是一般生动的散文常用。必备条件,不能稍有差池,差一点都不足以认定其为柴窑;参考条件,形容其概貌,不能完全拘泥。特别是“四如”说中的“声如磬”就值得斟酌。经验告诉我们,高古瓷器,特别是烧成温度不高的瓷器,历经上千年后因为一些物质的流失,胎体都“发康”,敲击时发出的声音发木、发闷,“声如磬”反而不对。概言之,对柴窑瓷器的认定,核心是曹氏的论述,其余都可以作为佐证。

一是关于“天青色”。用现代的语言就是天蓝色,在古代笼统地叫做“天青色”。古人只用青色形容天,如‘青如天’‘青天大老爷’‘青天霹雳’‘青天衙门’等。在用到瓷器上,古人的“青色”涵盖的内容更为宽泛,例如著名的“南青北白”说,其“青”之浅者近于草黄,而其深者几达深褐。雨后天晴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客观上应该就是碧蓝如洗,干净、明净、洁净、润净的蓝,清清爽爽、高远宁静的蓝。实际上,无论是我们读“湛蓝的天空”这个短语,还是我们实际看湛蓝的天空,都会引起我们主观上的一些感受,那就是爽朗、喜悦、高远、神秘等,柴窑观音瓶的天青色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感觉呀!

图4:汝窑天青小碟(台北故宫藏品)

在探寻柴窑的过程中,人们对柴窑的颜色争论不休,但是,大多数专家和藏友都认为,柴窑的釉色应该是天青色。而少数人则认为柴窑釉色应该是七彩纷呈,他们在“云破处”大做文章,认为“云破处”就会有彩虹,而彩虹不正是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组成的吗?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市场上真就出现了大批各种颜色的、多以注浆成型工艺做的贻笑大方的柴窑瓷器,这显然是市场因素促成的。无论是从文献的记述中,还是从瓷器制造史的角度,“天青色”应该是柴窑的正色;而且更准确一点说,是雨后的“天青色”。在古人的记述中,也注意到其雨后“天青色”的特点,如清王士祯在《居易录》中记述:“……又示柴窑碗一,碧色……”在《香祖笔记》中,他记述:“尝见一贵人买得柴窑盌一枚,其色正碧”。清《清稗类抄》记述:“清人徐应香收藏一柴窑小盂,色鲜碧、质莹薄,人间罕有”。这三段话中分别用了“碧色”“正碧”“鲜碧”,其核心都在一个“碧”字。“碧”原指青绿色的玉石,在形容天空是有“碧空”“碧霄”“碧蓝”等,都在突出雨后天空清纯的蓝、干净的蓝、深邃的蓝和爽利的蓝。

二是关于“滋润细媚”。曹昭在《格古要论》“卷下”“古窑器”中介绍了“柴窑”“汝窑”“官窑”“董窑”“哥窑”“象窑”“高丽窑”“古定器”“吉州窑”“古磁器”“古建器”“古龙泉窑”“古饶器”“古霍器”等14个窑口的产品,基本按照产地、色泽、胎质、艺术性、价值等顺序介绍。对柴窑“滋润细媚”的评价,应该是他所研究的几种古瓷器中最高评价最高的。

综观曹氏对古瓷器的评价,用“滋润”、“细润”或“润”的比较多,这似乎是他评定古瓷器艺术性的重要标准。比如,评价官窑“土脉细润”,评价象窑“色白而滋润者高”,评价定窑“色白而滋润者贵”评价建窑“色黑而滋润”,评价“饶器(即景德镇瓷器)”“体薄而润最好”。只有在评价汝窑时用了“媚”,他写道:“(汝窑)出北地,宋时烧者。淡青色,有蟹爪纹者眞,无纹者尤好。土脉滋媚。薄甚。亦难得。”“滋媚”是滋润细媚的意思,也就是说,在曹氏所列的14个窑口中,他认为只有柴窑、汝窑当得起“滋润细媚”的评价,艺术性为五大名窑之冠。同时,曹氏又将柴窑列在汝窑之前,位在所有14个窑口之首,这就将她摆在了“瓷皇”的位置。

“滋润”现代汉语也常用,其基本解释是保持水润,使物体表面不干燥,常用的语句是雨露滋润大地。现代人论翡翠时说极品翠是玻璃种帝王绿,而柴瓷就是那个玻璃种天青釉,达到这个水种的必定是柴瓷。所以柴瓷类翠,一如汝瓷类玉一样,清澈而滋润。纵观清人的记载,多是汇编和肯定前人的记载。提出新见解的是对釉光的描述,如乾隆的“一片水光披”、《景德镇陶录》中的“光芒夺目,如飞箭一般”等描述,这给认识柴瓷的釉光提供了新的视角。

“细媚”现代汉语中已经不用,在古汉语中也很少见到,应该是曹昭的惯用语。“细媚”中的“细”应该理解为精细、细腻,是眼见所得的直观客观景象,表现出柴窑瓷器制作精良,细腻柔滑,含蓄蕴藉,宝光内敛。有人把“细”解释为器型小而纤秀,即使柴窑无大器,但是这样解释也属望文生义,不太准确。“细媚”中的“媚”应该理解为美好、可爱,是看到美的器物后内心的评价,表现出柴窑瓷器的秀雅端庄、娇美可人。

三是“有细纹”。柴窑瓷器的“细纹”,应该为肉眼看到为细线,放大看为细微开片。瓷器开片为瓷器釉面的一种比较普遍的自然开裂现象,开裂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成型时坯泥沿一定方向延伸,影响了分子的排列;二是坯、釉膨胀系数不同,焙烧后冷却时釉层收缩率大。开片又称冰裂纹,按颜色分有鳝血、金丝铁线、浅黄鱼子纹,按形状分有网形纹、梅花纹、细碎纹等。开片的神奇就在于,就像没有两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也没有开片完全相同两件瓷器。影响开片的疏密、粗细、纹路等的主要因素有:胚胎和釉子的质地、干湿程度、焙烧温度的高低、窑温升降的速率等,其中胚胎和釉子的质地是核心因素。柴窑瓷细纹的形成,应该和其胚胎和釉子,特别是釉子的成分有直接关系。《格古要论》所述十几种瓷器中,只有柴窑有细纹,这应该是鉴定的重要的、具有唯一性的一个指标;同时,也可以从这个独一无二的特性中,反证出柴窑瓷器的釉料的与众不同。时下,有人把“有细纹”解释为“柴荣的细纹”“柴窑的细纹”,并说,这种纹就是瓷釉在高温溶化后自然流动的痕迹,冷却后留下了运动轨迹,仔细观察可看到的细小纹路。试想,如果釉子能形成流淌纹,釉子一定要非常厚,非常厚的釉子如何保障其秀美?又如何能够做到“薄如纸”?还有人把“有细纹”理解为纤细的刻划纹,这倒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留到以后研究吧。至于把“有细纹”理解为绘画的细线,只能视为妄加揣测了。

四是“多足粗黄土”。我认为是“多足(沾、挂)粗黄土”的意思。“多足粗黄土”是一个文言短句,仅有五个字,却成为最为费解、也非常关键的理解柴窑瓷的一大门槛。文言文句子多有省略,在翻译成现代汉语时,要结合上下文把所省的词语补译出来。如果把“多”理解为“大多”,这个短句大致可以补成这样两个句子:(1)“多足(沾、挂)粗黄土”,(2)“多足(为、是)粗黄土”。如果把“多”理解为“多个”,这个短句还可以补成这样两个句子:(3)“多足、(沾、挂)粗黄土”,(4)“多足、(为、是)粗黄土”。按照常识,瓷器多个三足、四足的炉有,多个足的有辟雍砚也有,但是说柴窑全是做成多足器,这与理不通,所以(3)(4)句的解释也就基本没有人认同。

在(1)(2)两个句子中,大多数人都按照句(2)去研究、解释柴窑瓷的足,即认为“柴窑瓷大多底足是用较粗的黄土做成的”,而且还拿出了许多黄土胎的露胎瓷器。这种解释,以及基于这种解释所列举的器物都违背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柴窑是“瓷皇”,如果其仅仅为这种露粗黄土胎的三流瓷器品貌,如此名不符实,让柴荣情何以堪?让古今中外的“柴粉”又情何以堪?持这种观点的人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为自圆其说,又解释道:“柴窑底足不施釉可能是由于柴窑宝石釉太珍贵而有意为之,这也符合柴荣皇帝简朴务实的作风。另外,这种底足不施釉也有‘塞翁失马’的好处:柴窑亮丽美妙的天蓝釉与普实无华的粗黄土足形成强烈反差,把玩时给人以莫大的艺术震撼力,实在太妙了!”这就更为牵强附会了。其一,即使柴荣再“简朴务实”,但他既然要做“瓷皇”这样的“奢侈品”,就绝不会仅为省底足的一点釉而留下伤疤一样的缺憾。其二,“亮丽美妙的天蓝釉”配以“粗黄土足”,确实能够“形成强烈反差”,但是无论如何看,也绝不会是“给人以莫大的艺术震撼力”,而只能给人留下巨大的遗憾。早在明代天启年间,谷应泰在《博物要览》中就提出质疑:“昔人论窑器者,必曰柴、汝、官、哥。柴则余未之见,且论制不一。有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是薄磁,而《格古要论》云“柴窑足多黄土”,何相悬也?”因此,把“多足粗黄土”理解为“多足(为、是)粗黄土”,实在是把人引向了一条不见方向,又不见出路的死胡同。

图5:现代仿品所谓的“粗黄土足”(网上资料)

图6:现代仿品所谓的“粗黄土足”(网上资料)

把“多足粗黄土”理解为“多足(沾、挂)粗黄土”更为合情合理,翻译成现代文为:“(柴窑器)大多在底足上沾有较粗的黄土。”这样解读有以下几个理由。

第一,符合柴窑瓷器的烧成工艺。新石器时代,我国就开始烧制陶器,在以后的几千年发展过程中,不断地进行着各种工艺改革。仅烧造方面,就经过了从无窑到有窑;从中低温烧到高温烧;从堆烧到篦烧,从篦烧到放置窑位烧;从裸烧到装匣钵烧;从简单垫土砂到用垫块、支钉(支圈)垫烧。经考古发现,西周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有匣钵,高级的做法是一个匣钵里只放一件瓷器,叫做“一匣一器”。至少到汉代,已经出现了垫块烧,到南北朝时出现了支钉烧。烧制工艺的选择服务于对烧制器物质量的追求。用匣钵、支钉垫烧等先进工艺烧制瓷器,虽然会大大增加烧制的成本,但却可以保障器物的质量。

对于柴窑瓷器这样的皇家督造品,一定会不计成本地选择最先进的烧制工艺——装匣钵、用支钉(支圈)垫烧。装匣钵烧制好理解,也不会有异议,关键是如何理解用支钉(支圈)垫烧。严格讲,垫烧和支钉(支圈)烧,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为了解决器物和窑床黏连的问题。而在器物底部和窑床之间,因加垫的物质不同,可以分为“软着陆”“硬着陆”与“软硬着陆相结合”三种方式。“软着陆”即在器物底部和窑床之间垫上沙、土之类软性耐火材料,唐代以前的陶瓷主要采用这种方法。“硬着陆”即在器物底部和窑床之间垫上垫块、垫饼、支钉、支圈等硬物,唐、五代时期的越窑,北宋汝窑、官窑、哥窑等大多采用这种方法。“软硬着陆相结合”即在垫块、垫饼、支圈上再垫上沙、土之类软性耐火材料,明清用匣钵烧的瓷器很多采用这种方法。从柴窑瓷器的品质看,结合“多足粗黄土”的记载,柴窑器应该是采用的“软硬着陆相结合”的方法,即在垫块、垫饼、支圈上再垫上耐火黄土,并且一定是“一匣一器”。这样既保障了器物满釉不粘连,也避免了直接用支钉、垫圈等给器物留下的支钉痕、垫圈痕等“伤疤”,同时也就形成了:“大多在底足上沾有较粗的黄土”的现象。

第二,符合曹昭的表达风格。曹昭作为明代初年的大鉴赏家,其《格古要论》的语言严谨、通俗,特别简明。请看下面几条:

(1)古镜:古人铸镜必用青铜,制作精致。惟唐镜纽最高大,故谚云:“唐大鼻”。 +

(2)画有三病,皆系用笔。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结。版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物状,平扁不能圆混也。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也。

(3)象牙:出南蕃、西蕃,及广西交趾皆有。南蕃者长大,广西交趾者短小。新锯开粉红色者为佳。

从以上三条可以看出曹昭用语行文的基本特点。一是科学严谨,遣词造句十分讲究,措辞准确,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二是通俗易懂,有些语句和现代汉语没有太大的区别,比如“制作精致”“唐大鼻”“欲行不行,当散不散”“新锯开粉红色者为佳”等。三是简洁干净,无闲言,无赘语,不枝不蔓,干脆利索。“多足粗黄土”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待续)

(河北承德  刘国臣  初稿完成于2019年6月26日,修改完成于2020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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