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088 | 人民文学:彭程《方饭亭》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方饭亭
·彭程
这个地方并不起眼。一座不高的山丘,坡度舒缓,山顶上有一个不大的亭子。如果是一位外地游人,从远处望过来,很可能会忽略它,认为不过是一处寻常的景点,是如今公园里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等点缀性的建筑之一。的确,无论是体量还是形状,它都不具备能够格外吸引眼光的特别之处。
但如果知晓了它的来历,就完全不一样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句子,完全可以移来描绘这个地方、这座山、这个亭子。它们因为连接了一个伟大的名字,便有了海拔,有了气魄,有了非凡的风貌。
这座山、这个亭子,位于文天祥公园中,在广东海丰县城内。因为这座小山,公园成为了县城中的制高点。从这里俯瞰四周,视野中楼厦密集,街巷纵横,店铺林立,但因为有大片树林草坪相隔,那些原本喧嚣嘈杂的市声传递过来时,已经被过滤掉不少,变得若有若无,仿佛一阵阵轻微的松涛声。
目光改回平视,面前便是一个亭子——方饭亭。我是从山脚下走了三十多级台阶,来到此处的。这个亭子有八柱八角,是双层重檐结构,高度十米左右,顶部为攒尖形状。亭子里面,中间位置,竖着一块高约三米、宽约一米的石碑,上面镌刻着文天祥的半身画像。画像上方,用篆体字刻着文天祥就义前写下的句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两旁的石柱上,用苍劲遒峻的字体,刻着明代潮州府状元林大钦撰写的对联:“热血腔中只有宋,孤忠岭外更何人。”“方饭亭”三个字,则刻在文天祥画像上方的石柱横梁上,对联横批所在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因为文天祥。
方饭亭,这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是一个故事的起点。正是从这里开始,文天祥走进了历史,走进了人心。
公元一二七八年,南宋祥兴元年,这一历史事件发生的那一年,这里还是一片荒山野坡,名为五坡岭。此前多年,元世祖忽必烈的蒙古铁骑大举南下,南宋小朝廷的江山大片沦陷,只能一步步地向广东沿海一带退缩,政权风雨飘摇,苟延残喘。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旬,时任枢密使、都督诸路勤王军马的文天祥率部队,自潮州潮阳县退入海丰,在赤岸渡留下少量兵力布防,自率大部人马驻扎五坡岭。因为多日来连续征战,人困马乏,准备在此稍作休整后,再转入附近地势险峻的莲花山脉,结营固守。二十日中午时分,宋军埋锅造饭,饭刚刚做熟,正欲就餐,不料元军骑兵突然循着炊烟袭来,仿佛自天而降。宋军最初还以为是当地的农民进山赶鹿,等反应过来,已经措手不及了。
千载之后,仍然可以想象当时战斗的惨烈。猝不及防的宋军官兵惊骇不已,或仓促应战,或四处逃散,被元军追逐杀戮,死者七千多人,尸横遍野,林木皆为鲜血沾染。文天祥自知克敌无望,不肯被俘受辱,吞食随身带着的冰片试图自杀,却因药物失效而未能成功,被元军俘获。逃离出去的宋军残部有三千余人撤退到捷兰埔,即今天汕尾的捷胜镇,与元军决战,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血染郊野。
五坡岭惨败,对已退缩至新会县外南海边摇摇欲坠的南宋朝廷,是致命的一击。对文天祥个人来说,则是人生的根本转捩点。此前,他是朝廷重臣,为了收复失地,他散尽家资,招兵买马,组织义军,开始了戎马生涯,辗转苦战于东南一带,曾获数次大捷,有力地提振了人心士气。五坡岭之后,他是一名俘虏,一介囚徒,一个丧失了自由的前朝高官。
一段悲壮的历史,一种高蹈的精神,以此为开端,铺展生发开来。
进攻五坡岭的元军统帅是张弘范。文天祥被俘后,被押解到东北方向的潮州,见到了张弘范。左右官员要文天祥下跪,他坚决不从。这一副铮铮铁骨,反而让张弘范心生尊敬,予以礼遇。他将文天祥带至新会崖山,南宋抗元的最后据点,多次要他写信,招降正在顽强抗击元军的宋军统帅张世杰。文天祥一次次拒绝了,最后一次面对胁迫时,他将途中写下的《过零丁洋》拿给张弘范看,作为回答。尾句鲜明地剖白了心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据史书记载,张弘范读到诗后为之动容,把纸张小心地收藏了起来。第二年,崖山战败,丞相陆秀夫背负宋帝投海,张世杰遭遇飓风溺水而死,南宋覆亡。元军大摆酒宴,犒劳军队。张弘范再一次劝说文天祥降元。文天祥垂泪回答:国亡不能救,作为臣子,死有余罪,怎敢怀有二心,苟且偷生?张弘范深为感动,向元世祖请示如何处置文天祥,元世祖说:谁家无忠臣?诏令将文天祥押送到大都。张弘范令押解人一路给予文天祥优待。
自五坡岭战败,到踏上前往元大都的漫漫长路,半年的时间里,文天祥作为一名手无寸铁的俘虏,却能让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敌方将领由衷地尊重敬佩,不难想象,他病弱的躯体内,蕴藏着怎样一股至大至刚、所向披靡的人格力量和精神气节。
接下来的故事,就更是广为人知。
元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后,开始在投降的南宋官员中物色人才。他得知文天祥是南宋群臣中的翘楚,便派人去劝降他,许以宰相高位。从四十三岁到四十七岁,长达四年的时光,软硬兼施,也无法让他改变初衷。问其愿望,回答是只求一死:国家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只能以死报国。在行刑之地,他问清楚方向后,向南跪拜,那是他用整个生命效忠的故国的方向。几天后,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来收尸,在衣带中发现了丈夫在被押出监狱前写下的遗书,便是铭刻在方饭亭中画像上方的那三十二个字,也被称为《衣带铭》。
从诀别人世之际写下这样的句子,到被铭刻在石碑上,前后隔了两百多年。明正德十年(公元一五一五年),为纪念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海丰庠生吴了昌提请广东提学章朴庵批准,由时任海丰知县等人在五坡岭修建了表忠祠。相传祠内有联语曰:一饭千秋人不死,五坡万古宋长存。不久,惠州守备陈祥又在表忠祠的南边建了忠义牌坊,在表忠祠的北边建了方饭亭。亭名的由来,当与祠内对联有关。
其后五百年间,亭子修复毁,毁复修,明清时期有记载的重修就有多次。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初期,侵华日军飞机将表忠祠和方饭亭炸毁,现存的方饭亭是解放后重修的。
方饭亭的前面,数十级台阶外的一个月台上,矗立着一块长方形石碑,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一饭千秋。鲜红色的字体熠熠闪光。
一顿饭的工夫所发生的事情,足以为千秋万代所铭记。因为,它同一种境界密切相关。一种气壮山河的精神诞生于此地荒野草木之间,又经过此后数年间的风雨浇灌,终于成长为一棵名为气节的大树,吸天地之气,映日月之光,超越时间而永恒地生长耸立。于是,方饭亭便成为了一座祭台,祭奠的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浩然正气。
站在方饭亭前,一些思绪也不由地生发和升腾。
粤东深秋的下午,暑热消退,高空清朗,天地间多了一份庄肃的气息,适合进行某些沉思默想。我想到,一个地方不单单是地理意义上的存在,它还有另外的维度。因为高贵卓绝的行为,许多地点被赋予了让人感佩景仰的精神。首阳山,伯夷叔齐的隐居地,他们采薇而食,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于此踏上刺秦的不归路,悲歌慷慨,天地变色;牡丹江支流乌斯浑河畔,东北抗联八位女战士弹尽粮绝,英勇投江,为民族解放将年轻的生命献祭……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有多少这般可歌可泣的处所,它们因为沾溉了某种品德,而变得非同寻常。
使这些地方具备了精神气息的人们,彼此之间尽管时空暌违,却有着一种相通的东西。他们内心深处都是坚守了一种原则,并且将这种原则看得远远胜过生命。当两者发生冲突无法并存时,宁愿放弃生命,也要守护这些原则。这样的原则,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被证明、被确立下来的,是人性和生活的基础和前提,关涉人类的尊严和根本福祉。因此,他们的选择被称作舍生取义,被一代代的人们讴歌和铭记。
正是因为这种精神力量的强大,千百年之后,置身于有关的地点场所,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作为那些英勇壮烈的行为和事迹的最初的现场,它们仿佛依旧发散出一种特别的能量。此刻就是这样。盘桓于方饭亭旁侧,是凭吊一位彪炳千秋的英雄志士,也是向一个民族优秀卓异的灵魂致敬。
不知不觉中,黄昏已经降临,金黄色的阳光自西天斜射过来。站在方饭亭旁边向四围望去,正对着台阶的山坡底端处是一所学校和居民区,有的地方被房屋和树木的阴影覆盖,有些模糊漶漫,仿佛沉入时间深处的往事。而亭子因为位于山坡顶端,完整地沐浴在阳光中,被涂抹上了一层斑斓的色彩,熠熠闪光。几百年来,每一天都是如此,是最自然不过的景色。但在这一刻,因为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颇有些奇特的想法。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天地有灵,这分明是大自然安排的一个隐喻,为了宣示、颂扬精神的伟大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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