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文《卖炭翁》:初读不知文中意,读懂已是书中人
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此诗源自诗魔白居易之手,以一位卖炭翁的人生经历入笔,折射当时万千贫苦大众水深火热的悲惨境遇。亦借着辛辣的语句将宫市的腐败坦露世人眼前。
年少读此文时,只感到白乐天依旧是那般豪情万丈愤世嫉俗。总觉得诗文里悲惨的人生与黑暗的世界离自己很遥远,只是蓦然回望不觉无语凝噎。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如今再读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才发觉年少的自己多么天真幼稚。这首诗里没有华丽的词藻与灵巧的行文布局,通篇白描之下,娓娓道来卖炭翁黑暗残酷的人生。
只是彼时年少,当读到那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除了同情心酸卖炭翁,更多的是不解与恼怒。近乎自虐的生存方式,为何继续下去,换一种生活不好吗?
只能说当时的自己太过年幼,看到的世界多是光明璀璨的,仿佛有着数不尽的机会与选择,总觉得只要自强哪条道路都能到达辉煌的罗马。
所以,当时对卖炭翁的情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知是个死局,为何不杀出去另博一番天地?当读到最后那句: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只觉得血气翻涌,恨不得将那两个黄衣使者就地正法。
那时候作为旁观者的自己,习惯性地摆出救世主的姿态,为卖炭翁撒下同情泪的同时,自觉自己的将来绝不可能步入他的后尘,更要与黄衣使者那样的人势不两立。
可笑年少的自己是何其浅薄,世间哪有不向往美满生活的人,卖炭翁自然也是想要挣扎的,他的驯服不是麻木而是无力反抗。
打破残酷世界的不公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毅力,彼时年少的自己根本无心留意,恣意的青春热血在胸中流淌,让那时候的少年误以为自己有撼动天地的无穷力量。
从洁白的象牙塔中走出,步入危机四伏的现实生活,最初的少年依然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与现状。只是有时候倾尽全力也不过落个囫囵温饱。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年少时对卖炭翁的第一句根本没有触动,只觉得老翁的形容憔悴可怜的同时又带着些许滑稽。
最初的少年们,亦是觉得自己意气风发,即使步入社会,也只会成为衣着光鲜受人追捧的对象,万不会落入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队列。
然而生活的压力,工作的磋磨,人情世故的复杂纠缠,终究令年少的眼眸褪去光彩,徒留一片俗世的浑浊与疲惫,仿若卖炭翁眼前那抹烟火色。
看着车窗里,被生活毒打到无法反抗的悲催模样,忆起卖炭翁的第一句不禁悲从中来。那不是某个时代独有的样子,芸芸众生大抵都是那般样子,如你如我,无从改变,只得卑微接受。
即使城外雪深一尺,牛困人饥,卖炭翁也咬牙坚持来到城中卖炭换银钱,谋求生存的希望。恰如肩上负担沉重的中年人,只能拼命向前奔跑,不敢休息,甚至不敢死去。
一边埋怨着物价与房价的飞速上涨,又不得不挤破脑袋踏上房奴大军的行列,几十年的贷款枷锁使得中年人再也无心也无力去反抗。
不敢改变亦无从改变,阶层的固化使得大部分人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徘徊一生,不是没有尝试过飞翔,只是高楼之下有太多折断的翅膀。
年少读卖炭翁,只是做个不谙世事的旁观者,及至中年再去回望这首诗,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那不是别人的悲惨故事,而是与自己的人生太过类似的可怕真相。
更令人锥心的是,等到步入中年后,诗作里曾经被少年们唾弃的黄衣使者竟在后来成为中年人们艳羡追逐的对象。权势地位真的太过诱人,遍尝世间百苦的中年人不想再战斗去保持什么自我。
他们渴望富足安逸的生活,为此成为什么样子,已经没有多少人去在意了。最终,不可避免地活成年少时讨厌的模样。
卖炭翁一文可称千古,不止于它深刻揭露了当时的生活黑暗真相,更在于历经千年,它依旧能作为现世之人的生活写照,令人刻骨心寒。
这便是千古文章的独特魅力,它并不是只着眼一时一地的情态,洞悉人性,道尽古今才是它的终极奥义。卖炭翁在从前的世界比比皆是,如今的世道里依然如此,即使再放任多年依旧有卖炭翁的惨淡身影浮现在历史长河里。
为之奈何?终究是人心作祟。社会的等级层层叠叠,从前以贵贱论,如今用穷富判,未来亦会有相适的法则裁决。总要将人群划作三六九等,高高在上者洋洋自得欲壑难填,卑微低下者则无力反抗困于现状。
没有人甘心在泥潭里沉沦,也不会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势,阶层对垒,互相攻讦。或许有一天原先的阶层排布会被打破,那又如何?新的阶层堡垒又会立刻崛起,到时候人们戴着差不多的面具,在城堡里继续上演陈词滥调的戏码。
这是人性的至暗处,不知诗魔白居易是否堪破了此关窍。总之他写成的此文,不仅道尽世间残酷,更令后世读者体会到其中的人性寒凉。在浮沉之中始终能令世人满含热泪,此篇章自是不负千古之名。
没有人愿意成为卖炭翁那样卑微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也莫要学那白衫儿,即使穷尽一生都无法逃脱阶层的束缚与碾压,也莫折损自己的心性,成为自己厌恶的样子。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世间修行本就艰辛,荣华权势终究烟消云散,若是最后依旧能无愧初心,那也称得上值得二字。并不呼吁大家逃离现实,而是期望在行路时能时刻保持警醒,不至坠落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