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芦苇人家(中篇小说)连载之三

第五章

宋绍智回来的第三年,吕爱香又生了个男孩。宋绍智根据宋家睿、智、来、常的名字排号,给孩子起名宋雨来。在婆婆悉心照料下,宋爱香坐满了月子。

吕爱香从小享福,啥活儿都没干过。如今,跟着宋绍智回到老家,一家人要吃、要穿,要生活。她不能再无所事事了。

做饭要烧火,爱香不会烧火,柴火放进火塘里,冒浓烟,就是不着火,掏出来又灭了。

婆婆笑着说:“月儿她妈,烧火要的是透气,上下通气了,火就着了。”婆婆拿起烧火棍在下边一投,火就轰的一下着了。爱香先学会了烧火。擀面条,蒸馍、烙馍,他都跟着婆婆学。婆婆有耐心,还有爱心。看着这个细白如瓷,模样漂亮的媳妇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婆婆总是心疼的乖乖、娇娇的叫着,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去干。爱香还是学会了做饭,尽管不如婆婆做得好。

把棉花变成布,里边的学问可就大了。弹回来的棉花,要搓成花捻,纺成线,然后拐线、浆线、罗线、经线、匀线、撞杼、织布,哪一道工序都让爱香惊讶,又让她头疼。仅仅一个纺花,让爱香学了十多天,好容易能扯出线了,还是疙疙瘩瘩的像是长虫吸蛤蟆。爱香哭了一场又一场。婆婆笑着把她推到一边儿,自己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拉出长长的白线,然后,倒转车轮,把白线缠到线锭上。半夜里,爱香睡醒一觉了,还听到婆婆在嗡嗡地纺花。婆婆把一个一个漫长的冬夜抽扯成一堆线穗儿。爱香不忍婆婆一人操劳,每天晚上,把雨来哄瞌睡之后,就帮着婆婆纺花。后来,就又购置了一辆纺车。两辆纺车在两孔窑里一唱一和,两盏豆大的灯火在两孔窑里摇摇曳曳。

春天里,把浆过的线经过几道工序后,安插到织布机上,然后脚蹬踏板,一手推动梭板,一手抛梭,双手交换,经纬结合,棉花终于变成了布。

从布卷子到衣服,还要剪裁,缝制。婆婆一边干一边教,爱香看的眼花缭乱,忍不住又掉下眼泪。她是恨自己太笨,帮不上婆婆的忙。

婆婆依然笑着,嗔怪她:“月儿她妈呀,你就是性子急,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别说你从来没见过了,我们小时候天天看,干起来还是老受大人的气。”

婆婆六十多岁了,身体结实硬朗。穿针引线,织布缝衣不用戴眼镜。扎花绣帘,也是一把好手。跟着婆婆学做活,娘儿俩絮絮叨叨的唠家常。吕爱香从婆婆的家常话里知道,以前,宋家大小一二十口人,纺花织布、染布裁衣,都是她和大嫂两个人做。后来大哥又娶了一房太太,那是个城市小姐,长得像细瓷花瓶,手指头像几根长短不齐的象牙筷子,说话骄里娇气,就像个琉璃咯嘣,就是啥也不会干。她也没在家住过几天,一直跟着大哥住在开封。二嫂虽然住在家里,但是游手好闲,还好抽几口大烟。她是个大家闺秀,过门时带过来一个陪嫁丫鬟。她所有的洗洗涮涮都是丫鬟给她干。解放了,二哥去劳改了,丫鬟也回家嫁人了。二嫂一个废人,啥也不会干,就带着孩子改嫁了。“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就得把家里这一摊子扛起来。要不,就不像个家。”婆婆还是笑着说。

吕爱香哭过了,还接着学。环境逼迫人,岁月磨练人,意志成全人。吕爱香白皙细嫩的手变粗了,有劲了。风摆杨柳一样的身材健壮了,细如白瓷的脸蛋透出健康的红光了。过去看见猪就要捂着鼻子,现在也会把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唠唠唠叫着喂猪了。过去从没有拿过针线的手,现在也拿着厚厚的鞋底,先用针锥扎一个眼儿,然后穿针引线,两只胳膊一伸一缩地嗤——,嗤——,把一双鞋底儿纳的有板有眼。有时还纳出喜鹊登枝、鲤鱼跳龙门等图案。穿惯了高跟鞋的脚如今穿着一双自己手纳的黑色带袢条绒布鞋,曾经烫成圈圈儿的头发现在盘在脑后,用一根银簪子插着。更让宋绍智高兴的是,爱香坚强了,对生活有信心了。夜里躺在床上,不再是回忆,不再是埋怨,不再是委屈,不再是哭泣。而是应该给妈妈添置一件什么衣服,该给云来和月儿买一双什么样的胶鞋,该给雨来添置一身新衣服,或者是该给绍智织一条毛围巾。

宋绍智心头滚过一阵热浪,把爱香紧紧抱在怀里:“爱香啊,我上辈子烧了高香,娶了你,是我宋家的福气。宋家感谢你!”

爱香的成熟是这个家庭最大的改变。住在莲花镇上的大姐来了,住了两天。大姐对宋绍智说:“你终于过得像一家人了。”

宋绍智笑笑:“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大姐说:“那不一样。”

宋绍智知道大姐说的不一样指的是啥,再一笑:“人,都是叫环境逼出来的。都得为一张嘴活着。常言说只有穿不上的鞋,没有过不去的山嘛。”

第六章

宋绍智帮着老何种菜。老何说:“绍智啊,你住的三联潭不是有水吗?”

宋绍智诧异:“有啊,要不咋叫三联潭呢?”

老何:“你光知道摆治你那些果树了,你咋不在河滩里种点儿菜?自己吃着方便,还能换几个钱。”

宋绍智眼前一亮:“对啊老何,我咋没想到哩?明儿个你去给我参谋参谋,哪儿适合种啥菜,我请你的客。”

老何哈哈一笑:“你是守着金山银山要饭吃啊,恁好的条件你不用。中,明儿我去看看。”

老何指着沟沿上一块平地说   :“那地方夏天涨水淹不到。你从上边开一条沟渠,把河水引过去就能浇,天然的一块菜地,恐怕要有二、三分地。种上菜你一家能吃完?”

老何又说:“种菜,关键是地要平整,要搂粑成畦,浇起来方便。引水不能大,大了,浇不透地,还容易把菜苗冲坏。水会走就行。”

在老何指导下,宋绍智把沟沿上那块地收拾平整了,担了一些猪圈粪上了,搂粑成畦,种上了韭菜、小葱、豆角、茄子、菠菜,又在其它闲地种了几十窝南瓜。云来下了学也来帮他种菜,锄草、浇水。

夏天,新鲜蔬菜下来了,宋绍智担到莲花镇上和龙王沟煤矿上去卖。伏天里,他又种下罗卜、白菜。

那年秋天,南瓜收了。屋里、院子里到处放满了金黄色的圆的、长的南瓜。

能群来了,能群这次没有心思唱戏,他也不敢唱戏了。吃饭时,能群说:“老弟,看这阵势,怕是要饿肚子了。”

宋绍智抬头看着能群:“何以见得?”

能群:“嗨,你没看满地的玉谷满地的豆,都撂到地里不要了,任凭它们淋雨、生芽,或烂在地里。黑天白夜的大炼钢铁,连锅都砸了炼铁了,这是作孽啊。”

宋绍智点头说:“我也把锅交到队上了,人家嫌那锅是铝的,不要。要不,你今儿个还吃不上饭哩。”

能群恼怒地说:“清凉寺里那些几百年的老柏树也被砍伐去炼钢铁了。哎,你说怪不,砍树那天有上百人,树倒了,偏偏砸死了寺东大队那个大队长,还砸伤了五六个人。那树上可是真有神哩。”

宋绍智已经听说了这事,并且传的更神奇。就问:“听说寺东大队黑天白夜闹鬼。炼铁的人,黑底莫名其妙地就栽倒在炼铁炉里了,真有这事?”

能群有些激愤:“那个大队长叫水保,那天一进寺院就说,清凉寺在他们地盘上,所有财产都属于寺东大队,他们要把柏树除了,拉去炼钢铁。我说,清凉寺上千年了,谁也没说是他家的,原先寺里二百多亩地被寺东村占去了,现在又来除树,你还讲理不讲。水保二话不说,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连说带骂,还吆喝着叫民兵捆我。幸亏,有几个人把我推出来了。我气得要哭,睡在东山头的山神庙里生气,半后晌,就听到哭爹喊娘的乱叫唤,有人吆喝出人命了。就见一群一群的人抬着人朝山下跑。回来就听说那个恶人被砸死了。老弟,人心,不敢太恶呀。”

宋绍智一阵唏嘘,同意能群的结论。

能群依然难以释怀:“老弟呀,你说积德积福是多么艰难,行恶行凶又是多么容易?”能群眼里流下两行浊泪,引起宋绍智一番感慨。

说了一阵闲话,能群低声说:“老弟,听我一句话,你得想办法存、点、吃的。大劫难就在眼前。”

看能群凝重的脸色,听能群沉重的语气,宋绍智预感到情况严重。他按能群说这话的时间起了一卦。不由得心里一沉。起卦为泽水困,变卦兑为泽。外卦伏吟,外卦父母为粮食,处空亡之地。困者,困难也。空亡者,一无所有也。变卦兑为泽,一片吵嘴现象。吵嘴还是为了一个嘴······。

看着卦象,宋绍智深深地思谋着。

能群走了,留下清凉寺的残垣断壁,不知所向。

宋绍智想,粮食就那些,生产队分的,如何存粮?地里倒是有,到处是没人要的玉谷,豆子、高粱、红薯,可那是生产队的,是大家伙的,呕烂到地里也不能拿。那,如何存?

看着满院子的南瓜,宋绍智有了主意。他把南瓜切成片,用草木灰串了,然后挂在绳子上、树枝上嗮。嗮干了收起来。

初冬,罗卜下来了,他把罗卜也切成片,嗮干收起来。

冬天,全村人集中起来到食堂吃饭。宋绍智住在离村四五里的地方,来回还要翻一道深沟,吃一顿饭要半晌时间。

他给已经当了支书的宋光来说,路太远,老母亲来回吃饭不方便,能不能照顾一点,让老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家做饭吃。

这时,正时兴斗争会。哪个社员懒一点,上工晚到一会儿,或说了落后话,都要开斗争会。食堂的大饭场里,几乎天天开斗争会。宋光来正愁没有斗争对象,宋绍智找上门来了。

斗争会开了七八天,把宋绍智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翻了个底儿朝天。说他破坏生产,锄地时故意把庄稼苗锄掉而留下杂草;说他逃避劳动,犁耧锄耙一样也不学;说他自私自利,栽果树、种菜;说他装腔作势,放不下国民党军官的臭架子;说他搞封建迷信,给人合婚、看好儿、算卦。还说他心里想着蒋介石,盼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然后继续当他的地主少爷,当他的国民党军官;斗争会不光斗争,还得自己表态,承认错误。

宋绍智心里好笑,觉得这些人真会编排,连他心里想的啥都知道。但他是经过了大风大浪,也认识了社会的人。不管人家斗争他啥,他都承认,都认错。他把在解放军教导队学习时学到的知识加以总结,好好检讨了一番。总算是过了关。批斗会结束了。宋光来对他说:“根据你的情况和表现,经大队研究,你得把地主分子帽子带上。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宋绍智总以为宋光来是自己一家子侄儿,过去他还曾经帮助过他,不会专门和他过不去。就说:“光来,戴帽子可不是小事,这是有政策规定的。我家是地主成分不假,但是我没有种过一天地,也没有收过一两租。我咋是地主分子呢?”

宋光来心里一直不服气,总想着同样是姓宋的,同样是一个祖坟,同样是一个祖宗,你家为啥就比我家过得好。土改了,终于翻身了,凭着他的能说会道,凭着他斗地主分田地的积极性,宋光来当了农会主席,后来又当了支书。总算比宋绍智出了一头。宋光来心里说,你还挺胸直腰傲气啥哩?你一个担茅粪的,说句话撇着斯文腔,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给你个地主帽子戴戴,我教你傲气。

宋光来笑着对宋绍智说:“宋家河村就你家这地主大,你不戴地主帽子,大家有意见。你就先戴着吧。有机会我给你摘了好了。”

宋绍智说:“那个帽子我不戴,也该不着我戴。”

宋光来依然笑着说:“三叔呀,你就别为难我了。先戴上,以后我保证找机会给你摘掉。”

宋绍智糊里糊涂的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此后,他才知道那顶帽子有多沉重。社员偷庄稼,开批斗会,他要陪斗。男女通奸被抓住了,开批斗会,他也要陪斗。再后来,政治运动越来越多,每次开会,他都要到台上亮一次相。

生产队不种菜了,但是学校的茅池还得有人清理。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儿,宋光来对宋绍智说:“你还去担茅粪吧,只许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你乱说乱动。”宋绍智维维称是。

生活越来越紧张,大食堂里吃不饱,村子里又不准生火冒烟。到处是皮包骨头的人架子。

菜地不敢种了,宋绍智把萝卜籽洒在河滩边或芦苇稀疏的地方,把南瓜种在芦苇里的空地上。萝卜、南瓜刚刚成熟,就被摘下来填进了肚子。夏天的河滩里,到处是薄荷、水芹菜,湿地上,长满了苋菜、麻子菜,这些几乎成了主食。河沟里,还有小鱼、泥鳅、螃蟹。河滩,成了沿河居住人们的救命之神。宋绍智一家靠着野果、野菜、干菜的补贴,艰难地度过了那三年。

政策松动了,先是允许自留地、借种地,又允许开小片荒地,还允许搞点副业。宋绍智把果树剪了枝,果树长大了,已经大量结果子了。

他把菜地重新整理了一下,种上了菜。

他到清凉山上割来荆条,编箩头、编筐、编篓。买一些芦苇编席、编圈儿。卖菜、卖箩头卖筐、卖席卖圈儿给他增加不少收入。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宋绍智从内心里有一点儿满足。

傍晚,宋绍智坐在门外的河光石上拉京胡。没有了能群唱戏,宋绍智拉不起精神。吱纽几声就放下京胡,望着满天星斗,听着芦苇丛里千千万万青蛙的鸣唱,宋绍智总是想起能群。不知道这个给自己生活带来巨大改变的和尚现在去了哪里。

能群走后,清凉寺无人看守。附近几个村子把清凉寺彻底拆毁了。先是扒房子,把能用的椽子、檩条、大梁和大青砖拉回去,有的盖学校用了,有的盖戏楼用了。后来,把寺庙里几十橦石碑和大石条铺到了水库坝的下面,做了水库的地基。那一口嵌刻着唐朝皇帝敕命的大钟被砸碎,卖了废铜。现在,清凉寺只剩下一片土坯垒成的房壳朗。

能群在,又能有何作为呢?能群有预感,他能看透世事。看着夜空里遥远的繁群,宋绍智想。

云来到县城里上学了。雨来也到宋家河村去上小学了。

月儿上完了小学就不再上学了。不是月儿考不上学,宋绍智说:“女孩儿家上恁多学做啥?你奶奶老了,做不动了,你回来帮帮你妈做点儿家务。再说,有我这顶地主帽子戴着,恐怕上也是白上。”

月儿很无奈地回来了。月儿的上学梦断了。(未完待续)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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