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打火机丨札记8则：写作的难度是让你看上去容易丨韩东

朋友们    摄影: 韩东

韩东是那种能够给不同阶段不同写作者以不同的启发的诗人和作家。他启发人的不仅有他的诗和小说，还有他大量的言说，成篇的，或碎片似的。他的言说绝大多数不是出自纯粹抽象的思考，而是基于自身创作经验的总结和提炼。有过写作经验的人，读到他的这些言说，就会撞击到自己的心脏和手，是一种切肤的感触和启迪。

——何小竹

言说

札记8则：写作的难度是让你看上去容易

文丨韩东

诗歌是一种文体，文言时代它是某种格律，现代诗歌则是由分行、断句、空行、分段等等构成的文体。如此的限制形成了一种特别而扭曲的空间，思想在其内流淌，适应了这种“形式”就有可能创造出别样的奇迹。诗应该一开始就是为分行而作的。诗的优劣最终还是看一个人精神之力的大小。

关于诗歌的本质，如果脱离了形式说到底是一种比方。诗歌的本体或许存在，但那并不是和语言联系在一起的，它大于语言，同样适用于散文、艺术或者影像作品。只是和语言捆绑在一起的诗之本体并不存在。和语言捆绑在一起的诗歌不过是诗歌的形式。

但语言之诗确有优劣之别，其根本还在于对诗歌特殊形式的适应，以及（这很重要）精神之力的可能性。优秀的诗人通过熟悉诗歌的语言形式运行他的精神力量。针对现有形式的改造、创新并非出路。在运用中突破和非刻意的改变才是有意义的。首先限制自己，然后，在压力之下从内部撼动这个机关（诗歌之形式）。

与其创造诗歌新的形式，不如改装供一己之用的诗歌空间。所谓个人性就是如此形成的。好诗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但又必须在诗之形式的统摄之下。

2020.10.07

故事不是小说的内容，而是形式，就像造形之于绘画，构造之于建筑。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说形式不过是一种修辞，放大的修辞或者大号修辞。修辞无论如何承担不起支撑小说整体的重任，但由于它倾向于某种表面的装饰我们很容易被吸引；而根本的形式并不那么外在。烂小说可能是讲究修辞的，或者运用了不一般的方法、手段，但使其崩溃的还是作为形式的故事腐朽或脆弱。否定故事其实并不能取消故事，只是将故事置于不重要的地位，马虎以过，其危害类似偷工减料的伪劣工程。

2020.10.08

有人说，在小说写作中人物的生计很重要，我认为并非如此。小说中最重要的是关系，人和他的生计只是关系的一种，人和世界和他人和自己尚有千万种关系。关键在于你写什么，将人置于何种关系的网络中。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在小说中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是必须的，卡夫卡早就告诉我们，甚至连人物的姓名、面相、身处的年代都是可以忽略的。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是必须的，但人又必须身处一些关系中，为你正在写的这种关系必须腾出空间或篇幅。只有你欲呈现的那种那种相对单纯的网状关联是有意义的。

2020.10.13

要追溯这个写作之初形成的人格或自我，你所有的执念都来自于此，所有后来的思考和学习都在加强这个“自我”。这个自我的形成之际，你足够广阔吗？足够机敏吗？你碰上的到底是什么？这和你的心气、努力和运气都有关系，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真正诚实地去面对这些，今天的改变或者深入都基于这一点。即使你毫无变化，要变得真正自信而非自大，也得看清自己这个写作的人格或自我，明白它是执念，执念之一种。执念未见得不好，但不明白就会耽误事情也耽误大家。

2020.10.14

得让人忘记或者视而不见你的手段，认为他也可以这么做。这是正当的骗术。不正当的骗术是让人望而却步。

写作的难度是让你看上去容易，而不是相反。

我们无法在修辞层面停留，因为要传达另外的东西。这就反倒需要讲究修辞，目标是让它消失，不可构成遮蔽。加强修辞的修辞是一种反动。

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在修辞上，只不过是使其消失。但你不努力它是不会消失的。

重要的东西我们不需要花费精力，因为原本就在那里，或者不在，就是我们没有。精力要花在呈现那东西上，让前面的遮挡尽量消失。

既反对不花精力于修辞或语言，更反对其目的是在此筑坝、盖房子、建别墅或宫殿。哪怕是一座叫做“空”的宫殿，只要意在吸引阅读目光我就反对。

2020.10.16

我无法读很长的诗，除非它是由很短的组成的。

一首诗的情绪必须被阻断，长诗不知道这个奥秘，或者就成了抒情，或者根本就是没有情绪的铺陈。

一首长诗之所以可能，就是得情绪处处受阻，并且还得在文字排列的物质层面读出来。

现代诗歌不是情绪的附庸，需要和情绪作战。将发泄变为处理。

现代诗歌珍惜情绪，不滥用，不烂，并非无情。

剔除情绪是一揽子解决，看似成立，但推卸了责任。

2020.11.01

何必呢，用散文抒情不是更便当更不受限，既写诗就已经告诉你不可以恣意妄为。但情绪仍在，你要和它作战，呐喊的欲望变成了游戏，就像一个愤怒之人渐渐沉浸于棋局中，他走出来的棋将会非同一般凶狠，却已经过了转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2020.11.01

写作中最普遍然而深刻的毛病是悭吝，就是舍不得，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不得删减，舍不得抛弃…如此下去只能以数量为目标，内化为某种抒发宣泄的心理。写出自我并不重要！写出自己一时一地的情绪更是皮毛。写作是作品艺术，不成形状只能是一滩湿答答暧昧的软体，不应该以此污染世界。就算你懂得了限制篇幅与规模，但已积习难改，在被限定的范围由于自我表现的惯性拼命炫耀（有粉查在鼻尖上），说明已不可救药。

2020.11.08

韩东

诗人、小说家、《他们》一员、“断裂”者、“写作主义”者、“第三代诗歌”代表性诗人。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言论集四十余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